如果说有一种植物在历史上很重要,也很有名,如今却落魄不堪,甚至成为“带罪之身”,有没有人会想到是火麻呢?是的,它就是火麻。
2023年春节,我回到小时候居住的村子待了两天,傍晚无聊,在村子里信步转着,不经意路过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水塘。记得小时候,一年中差不多一半时间它被村里人蓄满水用来浇麦田,有时也用来泡麻秆,以剥皮制绳。水塘约两分地见方,早已干涸,塘底长满了野草,一阵风吹过,风里好像还飘着熟悉的残调,那是当年水塘边劳作的乡亲们唱的山歌:“麻子熟了喂鸦雀,麻皮剥来做绳索,麻子好种皮难剥,妹的心思猜不着……”
人类从新石器时代就开始利用火麻。其韧皮纤维经水沤、剥制、纺绩,可制成抗拉强度超越棉麻的绳索,商周战船、汉代驿道的坚韧,皆有它的加持。另外,现代科学研究,火麻中有很高的营养物质,含有丰富的植物蛋白,卵磷脂和能延缓衰老的维生素E,硒,锌等许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所以被叫作长寿麻。麻籽含油率高达30%,经冷榨提取的火麻油,亚油酸与亚麻酸比例接近人体需求。现代工业更发现其多元潜能:纤维可用于环保复合材料,籽壳可提取活性炭,CBD(大麻二酚)成分在医疗领域崭露头角。
小时候在农村,很多地方都有火麻种植,现在已废弃的那个水塘里,冬天常常泡着大捆大捆的火麻秆,泡好了就剥下它的皮层制成麻绳,连我们平时拴弹弓用的线绳都是顺手直接从麻秆上撕下的一丝麻皮。而听说稍远点的很多藏族、蒙古族、纳西族村子,还会制作麻布,用火麻织布做成的衣裳,透气吸汗,不易损坏。那时,晒场上新剥的麻皮总是雪亮亮地铺开,像一缕缕银丝堆积在日头底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而麻籽则分给社员,你家十斤,我家五斤,成了酥油茶里不可或缺的黄金伴侣。
等我们稍大一点,村子里包干到户,土地的经营权交给了个人,母亲便会选一些较贫瘠的土地撒上火麻,房前屋后也撒上一些。火麻不择土地,什么地方都能生长,也不需要施肥,好打理。而好点的土地,是留给玉米、小麦的。
火麻长高了,我们便会在麻地里捉迷藏。霜降前后母亲开始收割火麻,麻秆顺着镰刀倒下时,母亲总念叨:“好地养人,贫地养麻,麻籽养活半个娃。”母亲将收拾好的麻籽先淘洗一番,然后搁阳光下晾晒,干透后放火上小心翻炒至金黄,再用石臼舂捣成糊状。加了麻籽油打出的酥油茶,香得不得了。
那时节,农村没有多少零食,我会偷偷撒一把麻籽进嘴里,嚼起来咯嘣响,脆香脆香的。我四舅家长生老表比我小五六岁,他那时也就一岁多的样子,还嚼不动,他娘便会将自己嚼碎的麻子吐在手心里,再一点点放进长生嘴里去,这时,长生往往会忘了哭泣。
过了许多年,想来那时我早已离开了村子,工作了,有一天突然听村里人说不让种火麻了,原因是它和毒品大麻沾亲带故,再种便是犯法。刚开始听到时,唯一的感觉就是不可思议,到现在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在人类文明长河中,火麻(学名:Cannabis sativa L,现普遍称之为工业大麻)曾以多重身份存在:它是神农本草经记载的“麻蕡”,是敦煌壁画中匠人编织的经纬,亦是农耕时代最朴实的生存智慧。这种看似平凡的草本植物,实则蕴藏着跨越千年的生态密码与产业价值。
火麻属桑科大麻属一年生草本,根系比较发达,能固结贫瘠土壤,茎高可达3米,叶片似张开的五指。其生长习性堪称“植物界的苦行僧”——耐旱耐寒,从黄土高原到云贵山地皆可存活,无需化肥农药,甚至能在重金属污染土壤中完成“生态修复”。这种对土地的谦卑,使其成为传统农耕系统中重要的轮作作物。
它还是各个朝代不可或缺的文化符号,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自《诗经》的风雅之章便以“苴”“枲”之名低吟浅唱。它既是神农氏名录中的嘉禾,亦是文人墨客笔端乍现的灵光。当孟浩然推开村庄暮色下的栅栏,老友家的场圃正翻晒着新收的麻籽,推杯换盏间,桑麻的轻语便成了岁月的酒香。南宋的时光淌过范成大的窗台,耘田的晨光与绩麻的灯影织就一幅水墨长卷,赤足孩童在桑荫下模仿春种,织梭声与蛙鸣在檐角纠缠。这些柔顺又坚韧的生活片段,原是农耕文明的血脉——桑叶饲蚕成锦绣,麻缕纺衣御风霜。桑麻在老农与土地的交谈中生长成诗,又被诗人采撷为句,整理为文。那些曾被《豳风》吟诵的麻田,原是盛世最安稳的注脚。
但令人遗憾的是,在华夏这块土地上延续了几千年的桑麻文化,在几十年前被人为地中断了。由于立法与司法的模糊性,火麻变成了“有罪”的植物,被禁种禁用。而联合国粮农组织却将工业大麻(火麻)列为“可持续农业典范”。从本源上来说,火麻与毒品大麻虽同属而异种,首先从外观上来看,火麻的植株比较高,而毒品大麻的植株要低矮很多。关键差异在于THC(四氢大麻酚)含量,毒品大麻THC含量较高(通常超过0.3%),火麻即工业大麻THC含量远低于0.3%,从THC含量来看,火麻显然是不具备毒品利用价值的。2019年山东侯如涛等三人因销售火麻种子被判刑的案件,折射出法律条文制定时的不严谨和认知上的鸿沟。从来,这社会最不缺的,就是矫枉过正和因噎废食。
很多地方,由于不让种,再加上机械化和化学农业的冲击,火麻正从乡土景观中悄然退场。如今,无论村庄还是城市,所见所闻,琳琅满目皆是塑料制品,超市里各种茶料甜得过分,独不见童年麻籽油的清香。偶尔在药铺瞅见打了“工业大麻”标签的火麻,总觉得是换了件衣服的老熟人。
传统麻布技艺是非常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今传承难以为继。据了解,西藏阿里地区传统麻布技艺传承人不足十人,在我的家乡凉山州木里藏族自治县,目前也只有在依吉乡、俄亚纳西族乡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老人还掌握着这门技艺,而甘肃陇南最后的水沤麻塘已在2018年干涸。这种消失不仅是作物基因的流失,更是土地记忆与生存智慧的断层。
当工业大麻在欧美形成千亿产业链时,我们亟待以科学界定重建其合法身份,让这种古老的“土地医生”植物重归田野间,重回到我们的文化和衣食住行之中。
几千年来,在这片土地上仅仅作为粮食、织麻、医药用途和文化象征的火麻,短短几十年时间,就从自由种植变成非法,变成如今的“带罪之身”,连逸为野生的火麻植株也不能幸免,与其说是植物的无辜,不如说是人类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