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是冬的使者,携着季节的邀请函掠过原野。
它总是将我们从时间的这头赶到那头——那些收藏阳光的往事、想念的身影,便随着风絮纷纷扬起。
我心底有一片看不见的山野,年复一年,在记忆深处悄然开着花、结着籽,仿佛永不停歇的轮回。那是我生命里的苦荞,在童年、少年的坡地上,荞花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如洁白的雪,又似燃烧的火,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花瓣纤细而柔嫩,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若细看,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雨后的黄昏,夕阳向晚,苦荞花绽放着蓬勃的生命,以蓝天为幕,整个荞麦地转瞬变成了一个梦幻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甜的香味,若有若无地钻入鼻孔,渗入身体,舒展开你的五脏六腑,让人沉醉其中。
我常常在月夜走近它们,看它们在月光下舞蹈,相互拥抱、低语,半人高的苦荞在风里似波浪翻滚。我仿佛能触摸到它们的内心,像触摸自己的灵魂,亲切而温暖。
就如此刻,我开始想象它们在燥热的秋阳下,弯下腰,穗子紧紧挨在一起,每一粒籽实都裹着金黄的成熟。
在我的一知半解中,苦荞不属于沃野千里的平原,一直是小众的存在,它们偏安西南之地,量小又薄产,且带点苦味,是属于高寒山区的产物。它们细瘦的茎秆承受不了太多的重量,但却总是努力昂着头,蔑视一切风霜雨雪,从不愿轻易服输。
我想,很多时候,也许生活的棱角,其实是自己的化身,所以它们又是孤傲的、清高的,甚至是遗世独立般的存在。
脚下这片勤劳而美丽的土地,把苦荞与我们的命运紧紧地联结起来,不需要相互试探就已密不可分,并给予彼此柔软或宠溺。
走远的时光,犹新的记忆:火塘边,我们围坐在母亲身旁,听她吟唱那个时代的歌谣。苦荞的香气混着柴烟,在空气里酿出微小而踏实的幸福。当夜开始弥漫,洗净晒干的荞壳做成的枕头,散发着清香,让我枕着无数细碎的梦入眠。
十八岁开始第一次出行,以及之后的每一次,行囊里总会找到几粒荞籽——它们带着土地的体温,带着点点苦涩,带着母亲的唠叨与祈愿,像母亲缝在衣襟里的一个个线头,一个线头就是一段路程,我在其间安稳地行走。
我曾经在城市的街头,在闪耀的霓虹灯下,想起故乡的这片荞麦地,想起母亲与苦荞的相互搀扶,那画面,像极了一首古老的民谣,以及民谣里一个个悦动的音符,我的轻愁与喜悦常常潜伏在那一个个音符上。
母亲曾说:“出门在外要像苦荞一样,边走边安顿。别怕脚印被风抹去,只要在地里留下扎根的痕迹,土地就会记得。”于是我学会用汗水与不同的粮食对话,感受它们的酸甜苦辣,学会把陌生人的微笑镶嵌在忐忑的旅途。
一路走来,我感觉唯有苦荞,是最贴近生活真相的一种食物。
时光遗忘了许多面孔,然而我知道土地不会,苦荞不会——它们把每一季的悲欢都藏进籽粒,等来年布谷鸟开始鸣叫时,又悄悄生长。
如今,我居于小城一隅,看不见土地的忧伤与寂寥。苦荞结出的籽,有饱满有空瘪,有甘甜有苦涩,像我们的生活一样缺少完美,我既无力挽留,也无法回报。而苦荞在喂养我们的过程中,悄然把自己打磨成了岁月里最美的钻石。
秋风起,苦荞熟,我静静站在岁月的这一端,听见风中的苦荞沙沙作响,那是成熟的声音,是思念的声音。年复一年,苦荞在我内心长成一片无形却又绚烂的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