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子又梦见了那片荞麦地,开满苦荞花的荞麦地,在月光下沉寂无声。
阿子生活的这个地方,位于大凉山西北部,距州府西昌二百多公里。整个县少有平原,地形地貌以大山大河和高原牧场、山间台地为主。这里气候四季分明,洋芋、苦荞、玉米、燕麦是主要作物。
阿子姓苏,是个彝族女子,二十八九岁,长得眉清目秀。此刻她正在自己的店里忙活着,她的店子就开在县城汽车站旁边,店里两边附墙挂满了颇具民族特色的传统服饰,房间正中摆放着一个中岛架,那上面有一半的衣服经过了她的再加工。阿子没有多少文化,却有一双灵巧的手。阿嫫(母亲)走后,阿子就很少再回村子了,她利用打工挣的钱在县城车站边盘下这一小爿店,身兼老板和服务员,同时伺候上小学的女儿。她的小服装店,虽然没有什么网红爆款,但凭借着独特的民族特色和良好的服务,维持生计是没有问题的。
这天,女儿放学回来,说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题目叫《寻秋》,阿子才突然惊觉,又是一个秋天了,秋风掠过原野,将人们从时间的这头赶到那头,那些收藏月光的往事、想念的身影便随风扬起。
阿子心底一直藏着一片看不见的山野,荞麦年复一年,在记忆深处悄然开着花、结着籽,仿佛永不停歇的轮回。那是阿子生命里的苦荞,在童年、少年的坡地上,荞花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红白交织,花瓣纤细柔嫩,犹如微风中跳跃的精灵。细看去,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雨后的黄昏,夕阳向晚,苦荞花绽放着蓬勃的生命,以蓝天为幕,整个荞麦地转瞬变成了一个梦幻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中带甜的香味,若有若无地钻入鼻孔,渗入身体,舒展开你的五脏六腑,让人沉醉其中。
所谓的青春期,阿子常常在月夜走近它们,其实很多时候,阿子是为了躲避阿达阿嫫(父亲母亲)的争吵,以及阿达自言自语、没完没了的那些酒话。阿子看着苦荞在月光下舞蹈,相互拥抱、低语,半人多高的苦荞,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在风里似波浪翻滚。阿子仿佛能触摸到它们的内心,像触摸自己的灵魂,亲切而又疏离。有那么一段时间,阿子的心事,断断续续都说给了荞麦听。
记得有一次,阿子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荞麦地中央,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荞花沾着一层薄薄的露水,衣裙似乎也濡湿了一半。四周一片寂静,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鸡鸣狗吠,整个世界安静极了,阿子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她开始慢慢朝家的方向挪,生怕吵醒了这方天地。
这事阿子没敢告诉阿嫫,要说了,过不了几天,一定会有一个“苏尼”被阿达邀请来家里,然后一场“法事”是避免不了的。后来,她在心里以一场梦游为那次“事件”做了个貌似合理的解释。
此刻,闲下来的阿子坐在柜台里出神,伍呷表妹上午背来的一小袋苦荞面还放在柜台上,阿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它,思绪却已飘得很远——在燥热的秋阳下,收割苦荞的母亲,和苦荞一样弯着腰。苦荞的穗子紧紧挨在一起,每一粒籽实都裹着金黄的成熟的味道。在阿嫫身后,一个个比阿子还高的荞垛子布满了整个坡地。
在阿子的一知半解中,苦荞一直是小众的存在,它们不属于沃野千里的大平原,仅偏安于大小凉山及其周边,量小又薄产,且带点苦味,是属于高寒山区的产物。它们细瘦的茎秆承受不了太多的重量,但却总是努力昂着头,蔑视一切风霜雨雪,从不愿轻易服输。
阿子喜欢苦荞,就像她的一些汉族朋友喜欢苦瓜,一些藏族朋友喜欢马鹿菌,这些带着苦味的食物的存在,也许是为了让生活不至太过寡淡,阿子总这样猜想。
阿子曾经打工的那些城市,很多人都不知道苦荞为何物。只有阿子明白,苦荞不仅可酿酒,可制茶,它还养活了包括自己在内,一代又一代的族人。
一次,阿子在打工的城市收到家乡的好朋友阿别小英寄来的一本县级刊物,里面有一首阿别小英自己写的诗,题目叫《家乡的苦荞熟了》,阿子一笔一划地抄在自己那本记事本上。她记住了诗的内容,觉得和自己,和阿嫫似乎都有些关联,这也许就是宿命的东西吧!
母亲说家乡的苦荞熟了
隐藏的喜悦穿透深秋的阳光
暖而不燥,顺着这个声音
我看见
那大片大片的苦荞
围绕在母亲四周,随风而舞
母亲把它们从地里挪到院坝
又从院坝挪进屋里
那堆积在一起的饱满颗粒
在母亲的掌纹间
休憩、唱歌、赶路
母亲小心地侍弄这些粮食
就像伺弄小时候的我们
我有时候会想
应该没有比苦荞还苦的东西了
越来越老的母亲
频繁地把自己挪到阳光下
像一蓬立在地里的荞垛子
一坐就是半天
母亲偶尔也和路过的人问好
连山坡上吹过的风
都知道母亲刚收了新荞
母亲有一半的幸福来自那里
我有时候会想
应该没有比苦荞还苦的东西了
比苦荞还苦的
母亲从不言说……
阿子觉得,很多时候,生活的棱角,就是生活自己本来的面目,所以它们又是孤傲的、清高的,甚至是遗世独立般的存在。
脚下这片贫瘠而美丽的土地,把苦荞与阿子及族人的命运紧紧地联结起来,不需要相互试探就已密不可分,并给予彼此最柔软和宠溺的一面。
走远的时光,犹新的记忆:阿达不喝酒的日子,家里还是很温馨的。火塘边,阿子和弟弟妹妹围坐在阿嫫身旁,听阿嫫吟唱一首古老的歌。火塘里的火苗舔着柴块,一些半湿的青杠柴会吐出白色的泡沫,苦荞的香气混着柴烟,在空气里酿出微小而踏实的幸福。在火光的映照下,阿嫫的身影在土墙上晃来晃去,阿子感觉自己在看一部露天电影。但这样的日子是屈指可数的,在阿子印象中,阿达多数时间都在醉酒中度过,有一次被亲戚们强制戒酒,甚至打了鸡赌了咒,后来也没能戒掉,在阿子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阿达就去了。
幸而,有阿嫫守着的童年、少年,阿子的倔强如野草般疯长却无处扎根,终在平淡的光阴里,被温柔的日子一寸寸软化。那些日子,当夜开始弥漫,阿嫫用洗净晒干的荞壳做成的枕头,散发着隐隐的清香,阿子把脸贴上去,枕着无数细碎的梦入眠。
十七岁时阿子开始第一次出行,以及之后的每一次,阿子的行囊里总会找到几粒荞籽——它们带着土地的体温,带着点点苦涩,带着阿嫫的牵挂与祈愿,像阿嫫缝在衣襟里的一个个线头,一个线头就是一段路程,阿子在其间努力安稳地向前走着。
曾经在城市的街头,在闪耀的霓虹灯下,在车间嘈杂的噪声里,很多时候,阿子都会想起故乡的这片荞麦地,想起阿嫫与苦荞的相互搀扶。那画面,像极了阿嫫曾唱过的歌谣,以及歌谣里一个个悦动的音符,阿子的轻愁与喜悦常常潜伏在那一个个音符里。
阿嫫没有文化,无论汉文、彝文都不认识,汉语也说得结结巴巴的,家庭成员之间交流大多用母语,但阿子觉得,阿嫫说出的话有时却带着那么一些似乎是哲理的东西,她曾说:“出门在外要像苦荞一样,边走边安顿。别怕脚印被风抹去,只要在地里留下扎根的痕迹,土地就会记得。”于是阿子学会用汗水与不同的地名、不同的粮食对话,感受它们的酸甜苦辣,学会把陌生人的微笑镶嵌在忐忑的旅途中。
一路走来,阿子感觉唯有苦荞,是最贴近生活真相的食物,也最接近她心中母亲的意涵。
时光遗忘了许多面孔,然而阿子知道土地不会,苦荞不会——它们把每一季的悲欢都藏进籽粒,等来年布谷鸟开始鸣叫时,又悄悄生长。
苦荞结出的籽,有饱满有空瘪,有苦涩有香甜,像阿子自己的生活一样缺少完美。
如今,阿子居于小城一隅,看不见土地的忧伤与寂寥。离开的,她觉得自己无力挽留,收获的,也无法回报。现在的阿子,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阿嫫所说的“边走边安顿”,但她知道,苦荞在喂养自己和族人的过程中,一定早已把自己打磨成了岁月里最美的钻石。
阿子想起上午来过一趟的伍呷表妹,决定第二天去找一下帕乌(堂叔),帕乌叫苏伍撒,在城中开了一家民族餐厅,生意正红火,她想让表妹去那里做个服务员。
伍呷早上和阿子闲聊时,提出想让两个孩子也进城读书,她可以边打工边带孩子,让阿子帮忙留意一下,准备先租个合适的房子。至于村子里的土地,就先丢给两个老人照管,随便种点苞谷,再养上点猪鸡就行了。伍呷的老公在广东打工,每年火把节和春节会回来几天时间,彝族年一般是不回来的,春节也是因为工厂停工才会回来,平时发了工资,多数钱都通过微信转给了伍呷。
对于表妹的这一想法,阿子是赞同的,现在族人观念有了很大改变,越来越重视孩子的培养,仅她们村子,今年考起本科的就有六七个,其中一个还是全县的状元。这要放在十几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一路走来,表妹和她都吃过很多没文化的亏。
现在,村子里送孩子读书的越来越多,一般夫妻,男人出去打工,女的就在县城租房带孩子读书,顺便打一份小工。生活比十多年前好很多,也有盼头,所以县城里一到开学,仅有的两条街道人流猛增,真可用车水马龙来形容。相反的是村子里面,只剩下了留守老人,养着几只猪鸡,侍弄着十几亩地,老人们很少有休息的时候。阿子想,从自己这一代开始,也许生活方式是真的开始改变了吧!但村子里丢荒的土地越来越多,又让阿子感到可惜不已。
夜色渐深,阿子的小店打烊了。阿子牵着女儿走向不远的出租房,在路上,阿子决定还是先在电话里给帕乌说一下伍呷表妹打工的事,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她拨通了帕乌的电话。
“阿撒,这么晚打扰您了。”阿子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阿子啊,没事。我刚送走最后一桌客人,正准备歇口气。”
阿子说了表妹的事情,帕乌倒也爽快的答应了下来,说店里正缺个洗碗的,顺带帮着收拾桌子,活儿不算重。阿子谢过帕乌,又给同在车站旁边住的李姨打去了电话,阿子记得她说过她亲戚家在县完小附近有个小二间,就在学校后面那条巷子里,想租出去。
租房的事也很快落实了,租金每月280元,不包括水电费,在这个物价比较高的县城,这已经算很便宜的了。挂了电话,阿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到了娘俩的租房里,在女儿做作业的间隙,阿子用阿嫫留下的几颗小银珠子给女儿做了一个手串,珠子是枣型的老珠子。等女儿做完作业,再收拾了一下,躺下时已经快十一点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银白的光斑。阿子拿起手机,给伍呷发了条微信。
这段时间阿子常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梦见那片苦荞地,阿子知道,自己是想念阿嫫了。
秋风起,苦荞熟,阿子静静站在岁月的这一端,听见风中的苦荞沙沙作响,那是成熟的声音,是思念的声音。年复一年,苦荞在阿子内心长成一片无形却又绚烂的画面。画面中,阿嫫站在苦荞地里向她微笑,阿嫫身后,晚霞像火一样燃烧着。
注:"帕乌"是彝族对叔伯包括堂叔伯的通称而非直接面称。在实际使用中,一般更倾向于按照名字来称呼,比如在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前面加一个"阿"字来进行直接称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