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光谱

医院的走廊里，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有人在穿梭，有人在张望，有人在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空气中交织着消毒水和药物芳香的味道，混杂着咳嗽声、脚步声、叮嘱声，演绎成一首看似杂乱而实则有序的协奏曲。

突然，一声高分呗的喊叫声刺破了嘈杂的背景，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你她妈的跑哪去了？找死我了，好不容易调监控才找到你呀！”只见一农村模样的中年妇女满头大汗，一边叫喊着，还气急败坏地挥手拍了一下老人的背。老人似乎并没有在意到“嚷骂”声，正一脸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待认清了眼前的中年妇女之后，似乎也并没有在意身上的那一下“振动”，脸上仿佛迷失多天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家人似的舒展出会心的微笑。那中年妇女嘟囔着，一边擦汗，一边抹起了眼泪，随后，搀着老人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走廊里剩下一群交头接耳、说三道四的“吃瓜”声。

看得出来，中年妇女大概是老人的女儿，就医时不小心走散了。中年妇女非常焦急，在历经担心、煎熬和辛苦寻找后，在忽然找见到母亲之时，表露出的一种急切焦躁、怨恨交织、疼爱关切和重负释怀以至喜泣交加的真实而复杂的情感；而老人对女儿的举止毫不介意，仅仅沉浸在眼前的从陌生世界一下子回到亲人怀抱的喜悦中。我们也许会疑惑，也许会吐槽，也许会遣责甚至谩骂，那中年妇女如何“素质低下”，如何“虐待老人”，仿佛眼前的一切正刺痛着每一个旁观者的内心，并因此泛化成当前社会之现状加以诟病。

然而，表象只能是表象，事实可能并非如我们想像的那样糟糕。中年妇女的确出言不逊，而且有拍打之举，若以此据，确有以下犯上、大不敬之过，但若要以此断定其为无情无义、不敬不孝的泼妇，甚至泛化成普遍的社会之病，那也一定不符合事实。我想有这种认知偏差的人，大多数是有心态失衡因心理一时扭曲而就犯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毛病，正如中年妇女真情流露的那样，也一定不是她真实的想法。她口中的“言语”，也许只是个口头禅，更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神圣的母亲；她挥落的手掌，只是她内心积聚的各种复杂情绪一时隐忍不住的宣泄口，绝不是她少时之前还在为之牵肠挂肚、焦躁不安的妈妈。否则，那“言语”的源头所为者“谁”？那抬“手”时的怒气是因“谁”而起？那眼角的“泪”又是为“谁”而流的呢？君不见老人脸上那舒展出的一抺会心的微笑，那难道不是朝向她女儿展示的信赖与肯定？君不见搀着老人胳膊离去的行为，那难道不是中年妇女作为女儿对母亲应有的自然而恰当的诠释？

此情此景，旁观者只能是旁观者，切勿以旁观者的身份对眼前的表象做道德上的批判，更不能以自己的行事方式对他人做价值上的判断！记得著名作家王蒙先生说过：“人这一辈子最容易犯的错误有两条，一曰以己贬人，二曰以己度人。”实际上，这两种思维方式，恰恰透彻地说明了人类思维的惯性和局限性：人们总习惯于站在自己的立场，从自己的角度看待问题，难免会做出盲人摸象、有失偏颇的结论。站在山巅之上，眼前一览众山小的景色，让人容易忽略来时曾经走过的山脚下的小路；坐在大树之下，抬头满眼的枝叶，让人容易忽略被枝叶遮住的那片广阔的天空；趟过溪流，满眼新奇的景色，让人容易忽略曾在对岸驻足留下的脚印……

事实是最有力的证据，请不要忘记，是谁在为年迈的老人揪心到失态？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旁观者；又是谁即使气极至流泪也不离不弃用手搀扶着老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旁观者。如此，我敢言断定，那中年妇女一定是老人的女儿。亲情无价，血脉相连，彼此的性情习惯和行为举止，彼此的交流方式和说话语气，早已经受过时间的洗礼，融进彼此的理解和包容里，成为彼此间一种谁也改变不了、又能若无其事接受的信赖。

我们每个人都有母亲，母亲的行为也都有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的时候，也许我们还做不到像圣人那样时时刻刻保持着理智，但我们都可能有过像中年妇女那样一时“失态”的念头，不过，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一定也都有着一份对母亲的眷恋和关切，这种彼此间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情感，尤其是在人生苦闷悲凉之时，母亲给予的爱和对母亲的依恋就自然而然地演变成我们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和承载一切杂陈琐念的海洋，而我们却不必计较其中的得失。无论是一眼，哪怕是一念，只要是我们，母亲脸上时常堆起的微笑，就足以说明并驳斥一切。

法国作家巴尔扎克说：“母亲的心是一个深渊，在它的最深处你总会得到宽恕。”当我们在批评中年妇女有失“口德”的时候，当所有人在谴责中年妇女挥起手掌的时候，有谁注意到老人嘴角扬起的弧度？那微笑比巴黎卢浮宫蒙娜丽莎的微笑更真实、更震慑人心；此情此景，仿佛再现了莫高窟禅定佛的微笑，那是一种超脱世俗，将生活内化之后又具象化了的微笑，简单朴实，清澈圣洁。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与邻居家的小伙伴因争抢玩具，双方哭闹着扭打在一起。母亲发现后，不由分说，就勒令我让步。看着小伙伴抱着玩具笑着跑走时的情景，我气愤极了，转身怒对着母亲猛一顿乱踢，然后愤然跑开，直到天黑都不肯回家。当晚，母亲的声音一遍遍响彻在村庄的上空。后来，听母亲的声音喊得沙哑了，我才从草垛里走出来。当母亲发现我时，连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而是微笑着一把拉住我，将我搂入怀中。这时我才发现，母亲手里竟然拿着一个一模一样崭新的玩具。后来，我读了史铁生的文章，每每都是在感同身受中再次被深深地触动：史铁生因病生残，面对着被困于轮椅中变得焦躁不安、喜怒无常的儿子，史铁生的母亲选择了接纳，选择了用微笑陪儿子去看北海的菊花；哪怕是面对脾气坏到极点、孤僻不语，独自摇车去地坛的儿子，母亲的做法是，偷偷地去寻找，为了那个“心安”，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情感之真切，流露之自然，如清澈透明的溪水蜿蜒着盈满心房。当看到史铁生发出“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的感慨时，每每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懊悔自责起来。

俗话说“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当中年妇女忙于就医，转身发现母亲不在时，那颗担心老人、急于找到母亲的心，使得她忐忑不安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人潮如织，各怀五味杂陈的人流中，中年妇女的那颗“关心”也由“不安”变得焦急焦躁，甚至恐慌起来。也许中年妇女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许这是她第一次进城带母亲看病，也许这是她一贯的做事方式，也许过后她也会悔悟改正，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苛责中年妇女粗心大意，遇事不够沉着，不够冷静，责备她惶恐之中乱了方寸的言行，因为从结果上看，她本性无疑是善良的。莎士比亚说：“善良的心地，就是黄金。”柏拉图说：“你如果真正是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那么，当你行仁守义的时候，永远不会遇到伤害。”古罗马帝国皇帝马可·奥勒留在传世名作《沉思录》中说：比起欲望犯错，一时愤怒而犯下的过失更容易被谅解，因为我们是人。正因为如此，那些被我们误解的他人的选择，或许藏着我们未曾经历的生活；那些被我们妄断的他人的动机，或许包含着我们未能理解的过往。

我们生活在一个和谐的社会，所谓和谐，就是要能相互理解、相互包容。人是个性化的人，“好”没有标准，“坏”也没有统一的尺度；一个人眼中的“好”，在别人眼中可能就是“坏”，而你所认为的“坏”，在别人眼中也未必就一定“不好”，因此，在“好”与“坏”之间一定还存在着一个中间地带，那就是“和谐”，从传统文化上看，或许就是儒学中的“中庸”。换个角度看，母女俩彼此认同，彼此和谐，反倒是那些“说三道四”的“吃瓜群众”是和谐的破坏者。其实，“风波”一过，本是风平浪静，母女俩与“吃瓜群众”本也毫不相干，彼此只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只因一个“声音”迟滞了行进的脚步，又因“不合己意”而变相“吃瓜”，在高谈阔论之时，又不忘捕风捉影、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于是“小瓜”汇成了“舆论”，引起了舆情，导致了民愤，从而破坏了社会的和谐。借用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银饰铺掌柜老高的话：“要让我说，这事从根上起就错了。”

眼下，快节奏的生活，浮躁了情绪，我们已习惯于短视，习惯于表象，习惯于浅尝辄止地停留在问题的表面，其实，只要我们能静一静，想一想，或者再试着挪动一下脚步，或许就能触及到智慧的灵光。“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当外卖小哥因超时道歉的时候，我们不妨看一看他们头盔下滴落的汗水；当清洁工人在马路上扬起灰尘迷眼的时候，我们不妨看一看他们那微微弯曲的脊背；当婴儿在列车上啼哭不止影响休息的时候，我们不妨看一看年轻妈妈无耐中皱起的眉头；当医务人员加班加点忙于病人没有及时回应的时候，我们不妨看一看他们那双疲惫而坚定的眼神……

和谐不能单一，光谱需要融合。生活中，只有将“他们”变成 “我们”，我们心中的那束微光，才能汇聚成五彩斑斓、和谐文明的光谱！

韩传宝 2025/5/31 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