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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西岸,黄土高原与渭河平原相接的地方,一道延绵数十里的黄土塬,东西横亘在大荔的最北部。大荔的土地太平坦了,境内三河环绕,却没有一座山,于是人们就把这道顶部也很平整、却高出平原几十丈的塬称为“铁镰山”。在史料上,这里原本还叫商颜山,因在其西端发现过龙骨化石,也叫作龙首山,可这些别名终归离老百姓的日子太远,却因这道塬的脊背,像庄户人手里使唤了半辈子、磨得发亮的镰刀背,当地的老百姓还是习惯于叫它“铁镰山”。
铁镰山东部,有个极具历史和文化底蕴的古镇,据说早在唐代,先民们移居到此,因踞镰山之巅,东望旭日从中条山顶升起,大地清明,于是把这地儿就叫作高明。守着这块地的人们在这干旱缺水的塬上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秉承着“耕读传家”的祖训,咬牙把娃们送进学堂,怀揣“学而优则仕”的梦想,指望着子孙能当官入仕,光宗耀祖。得益于崇文重教的熏陶,在高明的许多村子都会出些识文断字的秀才,其中不乏中举的进士之类的人物,即使是普通乡民,也似乎在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些雅气,偶尔还能蹦出几句拽文的词来。久而久之,就有句“上了高明坡,秀才比驴多”的俚语在大荔流传开来。
东高城,是高明塬上出秀才最多的一个村子,村上王氏族谱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其前此虽不乏黉序继美,要不甚显烁,惟自乾隆五十四年修缮后,不惟贡监森列,泮宫兢游,并且增廪双齐名,科甲巍巍荣登,簪缨济济,在朝坂中几推为文物之区,衣冠之乡”。刚解放那会,地方缺少有文化的干部,便在当地选择有文化的人补充到干部队伍,东高城一个村居然就有十几人因此成为吃官饭的人,这让当时主持干部遴选的县领导大为惊奇,直赞东高城的文脉不得了。从那以后,在县上、省上乃至京城都有许多从这个塬畔村庄走出来的干成大事的人,成为东高城人极为自豪的闲聊谈资。
而更让东高城人骄傲的,是这里出产的高石脆瓜。听老人讲,东高城种脆瓜有几百年了,在老朝邑县(现归于大荔县)的方言里,“城”读“石(音shi,轻声)”,所以人们把东高城所产的脆瓜就叫“高石脆瓜”,当然最好吃的还是村子东北沟畔上那块形似簸箕的半坡地里种出的。这块半坡地约摸着有百十亩,三面让高出数尺的土埝围着,朝东豁然可以望见宽阔的黄河滩和河对岸高耸的中条山。祖上人老多少辈,都把这块地当作宝贝,土质跟周边的黄垆土截然不同,显得有些发白,是一种叫做“白墡土”的稀罕土质,就因为这土质不同,这块地里种下的脆瓜是分外的香甜酥脆,是其他地块绝对没法比拟的。据说就是这块地里种下的脆瓜,让同州府出去当过大清户部尚书的阎敬铭大人,进贡给慈禧老佛爷,从此“高石脆瓜”名气传得更远,许多从东高城走出去,有头有脸干成大事的人们时常把它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2
太阳从东边的中条山巅探出头,把金色的阳光洒满蜿蜒的黄河,洒向高耸的镰山古塬。身穿一件黑色棉袄腰扎腰带的王仁厚,停下手中的活计,站直身子,抬手挡住有些晃眼的阳光。清晨天刚麻麻亮的时候,他就扛着镢锄来到村子东北沟畔上这块簸箕地里。今天,他要趁着春雨过后的肥墒,把已经在家里暖棚中、精心伺弄了成月时间的脆瓜苗,移栽到已经整好的地里了。
开春刚一解冻,他就套上牲口把这块去年入冬前已翻犁过了的地再深犁了一遍,二次复犁时,每亩地里足足上了两大车沤透了的农家肥,还托本村在县油厂当厂长的本家堂兄的面子,拉了几千斤的油渣(榨油后的饼粕)一起上到地里,又让牲口拉着铁齿耙来回耙了三遍,再自己踩在藤条密密编成的耱上,把这块地耱得平展展的,找不出一块土疙瘩。前几天塬上难得下了一场贵如油的透雨,几天日头晒过,土地分开了墒,已经没有了一丝泥泞,正是移栽的好时节。
每年村上种脆瓜,都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七十年代的高明塬上,还是集体生产模式,尽管上面每年要给大队下达粮食、棉花的种植任务,而且这样的任务都带有时代特有的政治性权威。然而东高城的这片簸箕地,却始终得到特别的偏爱,一直被留作种瓜。种瓜的掌事人,也是从村上的众多种瓜能手中挑选出来本事最强的人,给他安排两三个同样熟稔种瓜技艺的人当帮手,从春上开始就专心务弄种瓜这一件事,哪怕生产队里的活路再忙,也不干扰他们种瓜的节奏,为的是乡里乡亲们都能尝到一口脚下这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蜜甜。
王仁厚已经在规划好种脆瓜的那一块地,用镢锄东西向整齐地刨出几十行窝穴,每窝间距约二尺,行间距四尺有余,足够日后瓜蔓自由地延展,美滋滋地吮吸土地的滋养、享受阳光的普照。刨好的窝穴纵横成行,看着格外惹眼,此时手扶锄把的仁厚,似乎看到了噌噌往前扯蔓的瓜藤,嘴角不由微微咧开,笑意浮上他黝黑的脸庞。此时,队上给他安排的两个帮手,本家的侄儿朝民和另一位远房侄媳妇桂兰,一起用架子车拉着起好的瓜苗,闪过西边的埝头,沿着簸箕地边的土路缓缓走来。人还没到,桂兰那畅亮的大嗓门便在塬头上响起来:“仁厚叔,你这勤快人,就是麻利,我们刚起好了苗,你就把窝窝都刨好了……”。
三人一起把架子车上的苗盘一盘一盘地搬下,小心地堆在地头。看着整齐排列,翠生生、齐整整的瓜苗,仁厚如同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宝贝儿子一样稀罕。刚过正月十五,村民们还没从过年的喜庆劲中过去,他就开始忙活起来了。十五后晌闹完社火,去年负责务瓜的德茂叔就到他家,郑重地把精心选下、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脆瓜种籽交给他,象是托付一件十分珍贵的礼物。晚上家人们都打着灯笼去村中间的戏台下看难得来村上放一次的露天电影,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在灯下把那些金黄饱满的瓜籽再仔细地检选了一遍,然后用细细的棉布包着,口里含着温水把布包喷湿,再用废报纸包好,放在炕角温热处去催芽。随后,他把那些废报纸认真地裁成小片,卷成小筒样,过几天,每个小纸筒里将会放进两颗催了芽的瓜籽,慢慢发芽成苗。用来育苗的育苗土,那也是做了精心准备的。自去年暑天正热的时候,生产队里专门饲养骡马这些长腿牲口的圈粪,就被专门收集另外堆沤着,约摸成月时间的沤化,再摊开在场院里,让伏天的日头曝晒六七天,这才用铁锨拍碎,又过了细箩,里边掺了谷糠和细土浇上水,用泥封着,就等来年育苗时用了。为了育好壮苗,今年仁厚特意把从油厂拉回的油渣取了些,用石碾碾细,又在大锅里文火慢炒至焦香漫院,和那沤化了半年的育苗土搅和在一起,三翻三拌让每粒土都吃透油性。他就不信,这样用心经管,还怕育不出好瓜苗来?
“仁厚叔,你先歇会,我跟朝民给咱栽苗,这活我干过好几年了,熟着呢。”桂兰依然是那清脆爽快的大嗓门,立马麻利地端起一盘瓜苗进了地。“朝民,架子车后面的油罐里,是我从油厂弄回来的废油脚,看着乌黑,可壮着呢,你埋土时给每窝倒上一小勺,保证瓜熟时甜透你娃的心,记得埋时要把土踏实在些……”,仁厚一边叮咛着朝民,一边操起细齿耙,把靠近地头处的地弄平整。后晌,他要在这地头再点上几窝南瓜,过几天再弄些西红柿苗、辣椒苗也一并栽上,难得前些天这场透雨,地头这点零碎地,能种就别让闲着。等把脆瓜移栽完后,他还得带着人,在剩下的大块地里直接点播西瓜。多年来,东高城的脆瓜面积一直没超过二十亩,这片簸箕地里,从东到西,脆瓜和西瓜倒腾着轮换种,隔两年还得空几茬来,这样种的西瓜和脆瓜才能不变种,不死秧,这规矩从老祖先那里一代代传到他这一代,其中的讲究太多了。他恪守着这些规矩,就如同守着先人们留下的耕读传家的古训,丝毫也不敢马虎。
3
麦场里的活路已近尾声,宽畅的场院里此时正晒着今年刚打下的小麦,燥热的空气里浮着新麦淡淡的香气,几番碾打后,柔软的麦秸已经堆成巨大的马头垛。忙罢时节的塬上,初夏的热烈伴着浓荫及田地里茂盛的庄稼,处处透着生机。
正午时分,刚从坡下两宜高中放学的王健亭,背着只装了两本书的馍布袋,从又窄又陡的塬坡上艰难地上了塬。一上坡,微风就把一阵阵如蜜般的清香送到他的鼻腔,那是初熟的高石脆瓜特有的香气,健亭深深地吸了一口,随着那诱人的蜜香沁入心肺,爬了近三里路的大陡坡带来的疲劳全然消散,肚子也觉得有些饿了,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健亭已经在两宜高中读了快一年了,原打算读完初中就回生产队参加劳动的健亭,这几天心里颇有些烦乱。他这一届正赶上初中改为三年,家境本就不好,又缺少劳力,他若初中毕业回村,十六岁也算个全劳力了,每天可以挣上十个工分,多少能帮衬身体不好的父母,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作为老大的健亭不得不想这些事。可在学校品学兼优的他,实在不忍就这样放弃了学业,至少他想完整地读完高中,就是回到村上,也算是个有文化的年轻人了。可听老师说从他们这一届起,高中也要改为三年,自己不仅不能早些回乡为家里分忧,无疑还会给家里再增加一些负担。他很羡慕去年考上陕师大的堂兄王毓哲,做梦也想过自己去了西安、甚至北京那样的大城市,穿着整齐的青年装,胸前别着大学的校徽,在神圣的大学里求学的场景。如今毓哲哥寄给他的在师大图书馆大楼前的照片,他还如宝贝似地放在那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最前面的夹层里,不时会拿出来看一眼,对自己也是个激励。
健亭走到村头,遇到头戴草帽,一手端着搪瓷茶壶,一手提着一把木工锯的王仁厚正从村东的城门洞里走出,快步上去打招呼:“六叔,去瓜园呀?”“呦,健亭回来了,个子又见长了,哈哈。快回家去吃饭吧,晚上到瓜园来吃瓜……”仁厚应声道,转身上了村东一道慢坡,向他时刻放心不下的瓜园走去。麦收过后,瓜园的脆瓜眼看就要成熟了,那迷人的瓜香四处随风飘逸,招得一些嘴馋的小孩子忍不住想去地里偷吃。倒不是舍不得让娃们吃个瓜,就怕他们脚底下没个轻重,踩踏坏了地里的瓜蔓,这时候的瓜,大部分还正在长个,也在积累着最后的芬芳与甘甜。前两天队上安排人在瓜园地头用黄土打垒筑起个地窝子,上面架上几根杨木椽,搭上麦秸打成的草帘子,再铺上一层塑料布,四周用土压实,就成了一间可以暂时遮风挡雨的瓜庵子。早上他从沟畔上砍了几棵枯树,想在瓜庵子再用树枝搭个凉棚,供来人在凉棚下歇息,后晌的时候,再把家里那口粗瓷大瓮接来,从涝池拉来清水盛满。晚上他就打算把铺盖卷抱来,住在瓜园看护着这凝聚了他大半年心血的一地宝贝了。
傍晚时候,健亭从他的背馍布袋里取出那两本书,拿在手中向王启明老师家走去。王启明在东高城小学任教,是健亭的启蒙老师。启明很看好健亭这个聪明懂事的后生,健亭有啥心事也愿意和老师说。进了王老师家门,王老师正坐在院子里石榴树下,两腿间的木夹板上,夹着老婆早就糊好的四沓袼褙叠在一起的鞋底子,他用锥子扎透鞋底,随即两只引着麻绳的大针从左右两侧,同时穿过那针眼,在白布包边的鞋底上,留下一行行齐整密实的麦粒结。平时儒雅文气的王老师,干起这细活来一点也不输给麻利的老婆。
塬上人日子过得苦焦,手里难得有一点闲钱,一双商店里卖的胶底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极为奢侈,脚上的鞋大都是自己家手工做的千层底布鞋。王老师家三个孩子,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小伙子,老大英哲比健亭小两岁,小的今年也十一了。娃们家家的好动,也就特别费鞋,一双布鞋在他们脚上穿不了仨月,不是脚趾顶破了鞋帮,就是鞋底磨得开了花。王老师自己平时在学校教书,家里主要靠老婆一人在队上劳动挣工分,还得操心一家人的吃穿洗涮,自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能抽时间打好袼褙、依鞋样铰好鞋底、做好鞋帮就不错了。纳鞋底这相对简单一点的活路,王老师就主动地抢过来,反正晚上回到家,坐在院子里用夹板夹着一边纳鞋底,一边和老婆扯些家常,也是难得的一种温馨。塬上的男人平时吃苦背重自然不在话下,拿起针线干起这细活来也是有模有样。
看到健亭进门,王老师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路,而是笑着招呼健亭到石桌前坐下,让他自己从茶壶里给自己倒茶。健亭忙拿起茶壶,先是给王老师的茶杯添满,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才坐在小凳子上。他将拿来的两本书放在石桌上,往王老师面前推了推,“老师,您借给我的《青春之歌》我看完了……”健亭不知道怎样和老师谈自己的心事,妈的身体一直不好不能参加队里的劳动,爸得照顾妈也时常误了队里的活,工分自然拿得少,自己成大小伙了该给家里分担些,可内心对上学的执念,以及象堂兄王毓哲一样的“大学梦”却始终放不下。
王老师手里的活计没停,麻绳穿过鞋底时“窸窸窣窣”的细响,反倒衬得院子里格外的静。他似乎看透了健亭的心思,语气平缓得像在拉家常:“……咱塬上人苦,但东高城没少出秀才,要不咋说‘秀才比驴多’呢?念书是正道,你正是往上奔的年龄,可不敢犯傻。”
他停下锥子,抬眼看了看健亭:“家里的难场,不用你一个娃来操心。你太爷爷生前不是常有句话么——事到着忙处,必有下场处。”
“天无绝人之路。”王老师低下头,又一锥子稳稳扎透鞋底,“你爸你妈那头,有我,有队上,有咱一村人哩。东高城这么大个地方,还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正念书的好苗子,叫难场给压趴下?”
说罢,他推开夹板站起身,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闻见了没?你六叔瓜园的瓜,成了,香得很。”
“嗯,我今天回来时,一上塬坡就闻到了……”
“走,”他朝健亭一挥手,“书先放我这。天大的事,也没有吃你六叔这头茬瓜要紧,你娃今天正好回来,有口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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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亭跟在王老师身后半步,两人出了村,朝着仁厚的瓜园走去。一轮圆月像白玉盘,明晃晃地挂在东边半空,远处的中条山脊黛色朦胧,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微风中飘来脆瓜初熟时那沁人的香甜。走下簸箕地的慢坡,远远能看到月色下的瓜庵,以及挂在刚搭好的凉棚木柱角上闪烁着微微光亮的马灯。越近瓜园,那醇香的气味越浓烈,师生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来到瓜庵边,却不见仁厚叔的人影,正当健亭纳闷着四下观看时,不远处的瓜田里响起仁厚叔那爽朗的声音:“启明兄弟、健亭,你们先坐,这有个黄鼠狼打的洞,我用水把它灌了,却不见这瞎东西钻哪了,成天净在地里祸害我的瓜……”。
“哈哈,那是你种的瓜太香了,黄鼠狼也是闻着味了……”,王老师笑着回应着,“我们这不也是闻着瓜香起来,想尝你的头茬瓜来了么。”
说话间,仁厚提着水桶回到了瓜庵前,水桶中放着两个刚摘下的脆瓜。他用浮在水瓮中的葫芦瓢舀了几瓢水倒入桶中,又伸手在桶中把脆瓜仔细洗净,拿出来放在凉棚下的小桌上,转身进了瓜庵,从里边拿出一个黄色的搪瓷盆出来。月光下放在小桌上挂着水珠的脆瓜翠生生的,端直顺溜的瓜个儿足有一尺长,上面均匀地嵌着十条脉线,这些脉线顺滑地集于瓜头一个如纽扣大小的圆圈中,圆圈里的顶花还未落尽,但那清醇香甜的气味就要从那圆圈中沁出一样,惹得健亭不由地咽了下口水。
“仁厚哥,难怪德茂叔说你算是咱村上种瓜数一数二的把式了,他当了多年的瓜王,也服气了,你务弄的瓜,就是嫽扎咧!”,王老师笑着夸道。
“哈哈,哪呀,德茂叔那是抬举我哩,我要敢是不用心伺弄好,看他不用那烟锅脑儿敲断我脊梁骨……”仁厚一边回应着,一边从小桌上拿起一个瓜,用大拇指的指尖沿着瓜身的脉线轻轻地拃了几下,然后用手托着,手掌轻轻用力一捏,只听“嘣”的一声,脆瓜沿着那道脉线整齐地弹裂成两半。藏于瓜心的瓜瓤里,瓜肉裹着黄灿灿的瓜籽整齐排列着,蜜汁在瓜肉中心慢慢地漾着,让人看着都眼馋。
“这是今年摘的头一个瓜,你们先尝下,我心里还没个数,不知道甜不?”仁厚给王老师和健亭分别递过一半来。性急的健亭再也忍不住瓜香的诱惑,拿起瓜就往口中一塞——
“啊——,苦……”健亭大叫一声,连忙把咬进去的瓜吐到了地上。
“哈哈,”一旁的仁厚和王老师看着健亭咧着嘴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你个瓜娃,你没看你咬的是哪?那是瓜把——”仁厚怜爱地笑着说。
健亭窘得直挠头,这才仔细地掰掉瓜把儿,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块瓜肉,轻轻地送入口中。刚一碰牙齿,那如花般的馥香、那似蜜样的甘甜,在他的舌尖上慢慢延展,在他的津液中微微荡漾,在他的口腔里徐徐充盈,他贪婪地咽下一口:“太好吃了,叔……”
“哈哈”仁厚爽声笑着,把那黄色的搪瓷盆向前推了一推,“瓜籽别洒在地上,弄到盆里,这瓜籽金贵着呢。”仁厚自己没有吃瓜,而是从腰带上取下别着的旱烟袋,边装着烟丝,边对王老师和健亭说,“啥是好瓜?德茂叔口前常说的,好瓜就是——十道线,端箭箭,一个瓜儿二斤半,一拃一捏分两半,又酥又脆比蜜甜,咬到嘴里舍不得咽……”
“对,咬到嘴里舍不得咽,哈哈”王老师一边吃也一边应声笑着“太棒了!仁厚哥,就凭这口感和你这手功夫,叫你瓜王,你也当之无愧。”
“啥瓜王不瓜王的,也就多亏有咱这块簸箕地、这白墡土,咱再用心经管着,才能种出这样的好瓜。老先人留下这种瓜的手艺,其中的规矩多着哩,哪一步都不敢打马虎眼,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季,但凡哪一步没做好,这好瓜就让糟蹋了……”仁厚憨厚地回应着王老师,掏出火柴点燃了烟袋,美滋滋地吸了一口。
“健亭,听到你六叔说的了没?人生就跟这种瓜一个道理,哪一步都不敢打马虎眼,你还正是上学的时候,正在爬坡往上奔,哪敢松劲?”王老师顿了一下,咬了一口瓜,咽下后又慢慢说,“刚才你吃到瓜把儿苦吧?可没这瓜把,瓜蔓的养分咋能到这瓜上?瓜咋会这么甜?应了老人常说的那句话——不吃苦中苦,焉能人上人……”
“是啊,好娃哩,关键时候,可不敢打错了主意,”仁厚一旁也应声说着,“你家里的难场,大伙心里都有数,你就甭操心了。过两天瓜开了园,晚上我一个人照应不来,我给队长说下,让你爸晚上过来给我搭个手巡夜守园,也能给他多记六分工,你妈那儿,我让你婶子晚上陪着她照应着。你们娃们家,只管把书念好,咱东高城这出秀才的地方,文脉可不敢断啊。”
健亭内心一热,眼眶有些湿了。王老师轻轻抚了下他的后背,“健亭,你是你们这一茬娃们中最聪明的,家里的困难不用你操心,你只管专心上学就是了,别辜负了你爸妈和全村人的希望。”
月光如银,轻风拂面。健亭心里松快了许多,嘴里吃着瓜,心里想着爸妈还有弟妹们,“六叔,我能带个瓜回去,让我爸妈也尝下么?”
“哈哈,别了,”仁厚爽声笑道,“你叫你爸带着你妈和弟弟妹妹,明晚来瓜园,让他们吃个够。”
王老师在一旁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咱这高石脆瓜有个老规矩,瓜不出园。”
“为啥呀?”健亭不解地面向仁厚问道,
“哈哈,看到面前盆里的瓜籽了么?瓜不出园,就是为了留下这瓜籽。咱这宝贝,离开了这片白墡土,就变了味了,别的地方种的瓜,怎么也吃不出这地道味儿。瓜籽要是外传了,种的瓜变了味,坏的是咱高石脆瓜的名声,那可就是对不起老先人的罪过了……”,仁厚一边叭嗒着嘬了几口旱烟,一边说。
“对,就因为这个瓜不出园的规矩,咱这还有个习俗,”王老师接过仁厚的话头,“到了瓜园,吃这脆瓜从不要钱。这瓜是东高城的老先人留下的,就是种给咱乡亲们吃的,要什么钱?外面的客人来了,就是咱村上的贵客,哪有让客人掏钱的道理?你瞅见那边的大路没?甭管是赶脚的车夫,还是走路的行人,只要他肯在这瓜庵底下坐一坐,仁厚叔没有不请他吃个瓜解渴的。吃完,抹抹嘴走人,谁也不会提一个钱字。咱东高城人,不靠脆瓜挣钱。看到那一片西瓜没?只有这到处都种的西瓜,咱才会卖了变成钱,给生产队增加点副业收入。”
健亭“哦”了一声,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规矩。
5
在同州饭庄和副县长一起吃过午饭,王健亭给副县长说自己有点私事,明天再说考察的事,随后便联系了在县农业局上班的同村的王英哲,英哲是启明老师的大小子,也是健亭在西北农学院的学弟。健亭在电话里让英哲找个车,和他一起回趟东高城。
英哲开着车出了城,健亭坐在副驾上,听着英哲扯着闲话,他的心却早已飞上了镰山塬。窗外是熟悉的黄土,这让他想起在洛川苹果基地的日子,一呆就是一年多,每天在树行里穿行,却从不觉苦,只觉得和踩在家乡的塬上一样踏实。当年,在王老师和全村人的资助下,他以全县第七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以他的成绩,想到西安甚至北京去上个更好一点的大学都没问题,可他最终还是报了西农,仿佛就注定离不开这片土地。从本科到跟着陈教授读博,再到留校,一晃十几年,他成了教授身边的助手,也成了三十六七岁的青年才俊。眉宇间,却依然是塬上汉子那朴实的底色。
小车驶上镰山塬,从高明镇到东高城村的乡道比以前宽畅多了,路面铺上了柏油。路两旁的田野里,一片片的是这几年栽下的苹果园,有些还是幼苗,也有不少已经挂果,如鸡蛋般大小的苹果,在初夏茂密的树叶间忽隐忽现。自从几年前高明塬西乡的平罗党村,靠着苹果突然发了财,村民们个个的腰包都鼓起来,让塬上其他村的人开始眼热了,他们不再满足于种粮食那点微薄的收成,也看不上辛苦大半年也挣不了几个钱的棉花了,苹果就迅速在塬上发展起来。这次,县里想靠西农的技术力量把塬上苹果产业做出名堂,他二话没说就主动请缨回来了。
小车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停下,几年没回来,村上是大变样了,许多家都盖了新房,有了两层的小楼,只有这棵大槐树依然虬立在村头涝池岸边,迎着每个日出,送走每个日落,也守候着每个象健亭一样的从东高城走出去的游子。在塬上,在外干事的人回到村上,不管身份贵贱,通常都会在村头下车。健亭自然记得这个塬上自古就有的规矩,他提着在县上提前买好的一些礼品,和英哲一起步行进入村巷,不时和对面而来的乡亲们打着招呼。
来到健亭家门前,英哲主动说,“哥,我先去我三爸家了,你回家和我伯他们先聊,我过会来找你。”健亭进门后,爸妈满心欢喜地拉着他聊着家常,不一会儿,兄弟媳妇就进来,招呼一家人吃饭,于是,在自家院子石榴树下的石桌旁,在爸妈关爱的注视下,健亭吃了一碗久违的手擀面。吃罢了饭,弟弟和弟媳要去果园给苹果夏剪,健亭说等下,也找了一把园艺剪,跟小两口一起出了门,修剪果树,对于他这个在洛川塬上呆了一年多的农学专家不是什么难事。路过英哲他三爸家,他给英哲打了个招呼,让他不用等自己,他想晚上在家里住一晚上,明早坐去县城的客车回县上。知道他的恩师启明老师在省城和老伴一起给女儿看孙子,健亭心里想好了,回学校时路过省城,一定要去看望一趟。
在果园里,健亭和弟弟、弟媳一起给苹果树修剪多余的树枝,给正在成长的苹果多透些阳光,也省得这些枝叶浪费了太多的养分。西农的专家修剪果树,很快吸引了附近果园里的乡亲,七嘴八舌地向健亭讨教一些果树管理方面的知识,健亭很耐心地一一解答,不时和乡亲们开着玩笑,爽朗清脆的笑声不时从果园中飞出。
傍晚时分,健亭从院子里就闻到了淡淡的脆瓜香,又把他的思绪勾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夜,从爸妈口中得知现在只有仁厚叔一人仍在那片簸箕地里守着瓜园,他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凉意。给爸妈打了个招呼,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巷子,在月光下向着簸箕地走去。
一如二十年前的那个月夜,远处如黛的中条山,沙沙作响的白杨树,不时传来的狗吠声……,只有东边半空挂着的那轮圆月,依然是记忆中的皎洁明亮。转过簸箕地头的那个埝角,健亭看到的不是往日那个四面黄土打垒筑起的地窝子,一个简陋的用几根木料搭成,上面苫着树枝和塑料布的窝棚,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的瓜田中央,中间的椽头上依然亮着如豆的马灯。走近窝棚,健亭看清了躺在竹躺椅上的人影,搭了声,“六叔,好哇,我是健亭——”
躺椅上的人影闻声,忙欠起身,正是六十开外的仁厚,“哦,健亭娃,今儿刚回来?”健亭急赶两步,忙扶起正努力起身的仁厚。仁厚的身板已不再挺拔,微微佝偻的身躯和额头如犁沟般的皱纹,在月光下刻满了岁月的沧桑。
“你是个狗鼻子呀,”仁厚的嗓音却依然是那样宏亮,“在杨凌也能嗅到我的脆瓜要熟了?哈哈”
“可不,我就是狗鼻子”健亭笑着答道,“走得再远,我也能闻得到六叔你种的瓜香”。
“唉,别提了”仁厚轻轻摆着手,“瓜味比以前差远了。”
“走,陪叔给你摘瓜去。”仁厚背着手,沿着瓜园的沟垄向瓜田深处走去,和健亭小心翼翼探出每一步不同,仁厚在这月光下,步子走得很稳,根本不会碰触到任何一株瓜藤,他对这地再也熟悉不过了。他俯身从一株瓜藤上摘下一个脆瓜,递到健亭手中,经过一天日晒,又让密密的瓜蔓捂了半宿的脆瓜,此刻在健亭手里还带着一丝土地的温热,沁人的瓜香再次从瓜头纽扣大小的圆圈中溢出,立即涌入健亭的鼻腔,再徐徐沁入他的心肺。
仁厚走出瓜垄,不时弯腰理一下刚才进地时弄乱了的瓜蔓。“现在分了地,各家都奔自家的光景,地里上的都是化肥,没了牲口,也没了农家肥,这瓜也种不出往前的味道了……”仁厚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我在这守着,这块地早不知道让别人占了种上啥了……”仁厚边向瓜棚走,边喃喃地说着,“这几年没农家肥,只好给地里上些肥料,不然瓜儿不长,可化肥养不出纯正的甜。而且还把这白墡土,糟蹋得不象啥了。今年,我只种了亩半脆瓜,够吃就行了,再点了六亩西瓜,其他的白墡地,我全种上了黄豆,黄豆养地哩……”
到了瓜棚边,仁厚从一个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将瓜放进瓢里洗了洗,递给健亭,“还记得怎么吃么?一拃一捏——,可别再冒失地吃了瓜把儿哦,哈哈……”
仍是记忆中的那股香甜、那个酥脆,只是味道没有了当初那么醇厚。健亭慢慢地吃着瓜,继续听仁厚絮叨着,“咱这脆瓜是好吃,多少和你一样在外的娃们,都心里惦记着这一口呢,可这脆瓜就是娇贵,一旦熟了,就放不了几天,又太酥脆,一碰就破,没法外运,所以不回到塬上,想吃这瓜就难了……”
“咱不是瓜不出园么?就是能存能运,你也不会让它出园吧?”健亭不解地问。
“唉,这都是老规矩了,没有人再在意这个了,”仁厚叹了口气,接着说,“如今不比生产队,种瓜是给乡亲们一点福利。现在各过各的日子,我就是让大伙来免费吃,人家还有些不好意思来呢,这不,瓜熟了,我还得齐家排门地给各家送。脆瓜我从没指着它卖钱,就是不敢把老先人留下的手艺给丢了,要挣钱,指着那边那片西瓜呢。再说了,我年纪大了,也用不了几个钱,儿子种着苹果,一年能收入三两万,也不在乎我这瓜园里的仨瓜俩枣儿,我种瓜,就是不想闲着,也为你们在外的娃娃们留下点念想,你虽然这几年没回来,每年我可是都给你留着瓜呢……”
健亭一直默默地听着,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状的滋味,那滋味,绝不是脆瓜的醇香和甘甜,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接着再唠了一会家常,健亭起身告辞,叮咛仁厚叔多加件衣服,当心夜露太重。仁厚答应着,起身送健亭,二人在月光下沿着小路不急不缓地走着,再也没有说什么。在簸箕地头的拐角处,仁厚停下脚步,目视着健亭顺着小坡远去。回到坡下的大路上,健亭回头望去,仁厚仍站在埝头,那有些佝偻的身躯,就此永远刻在了健亭的脑海里,成为一个沉默的剪影。
6
又是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里,作为县政府特聘的农业专家,健亭不记得多少次往返于杨凌与大荔之间,每次回来,他依然会和英哲结伴回到塬上,回到东高城。二十年间,东高城村每年都在发生着变化。健亭的父母、健亭一直尊敬的启明老师、还有脆瓜务得最好的“瓜把式”仁厚叔,都相继离开了人世。村巷里的土路打成了水泥路,村小学已经撤并、成了供养老人的幸福院。以前蓝砖粉墙的农家小院,大多变成了砌了明晃晃瓷砖的新式平房。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挖掉了,老槐树边的涝池也填平了,打成了水泥地面的广场。
二十年间,健亭始终一心扑在研究上,他主持了“黄土台塬地区土质退化调查及生态修复”“稀有农产品种质资源保护”等课题研究,因为这些成果,他成为了国内农业科研领域的学术带头人。但每次发表了论文后,他内心依然空落落的,远没有脚踏在故乡那片簸箕地里的踏实。
二十年间,高明塬上的土地里,各种经济作物不停变换,苹果、犁、桃、李、葡萄次第登场,又陆续谢幕。在这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品种转变中,新生代的农人们已经没有了先辈对土地的那种沉稳的依赖,而是让商品经济的大潮颠得几起几落,变得浮躁和迷茫。这期间,有一位县上领导去京城,拜会一位东高城村出去的大领导,专程派人到仁厚的瓜园里,挑了四个最好的高石脆瓜,用发泡网细细包好,装成两个精美的礼品盒。老领导含泪尝了家乡的贡品脆瓜,连声说好。县领导在顺利办了京城的大事后,对高石脆瓜有了新的认识。很快,一个规模挺大的“高石脆瓜现代农业示范园”就在高明通往东高城的大路边,有模有样地建起来了,只是这个示范园离那片簸箕地很远。公路边交通便利,形象光鲜,这就够了。而种在大棚里的脆瓜也卖上了好价钱,最贵时一个脆瓜卖到了一百二十块的天价……。县上曾请健亭担任这个示范园的技术顾问,健亭以有其他课题任务为由谢绝了。
二十年间,看到在大棚里种植的高石脆瓜都卖了钱,东高城村附近的几个村子,种脆瓜的大棚多了起来,许多人是砍了正在盛果期的苹果、桃,在地里建起了高石脆瓜大棚,慢慢地,连相邻的几个县都有了种脆瓜的大棚。市场上印有高石脆瓜的精品礼盒越来越多,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种的,只是味道再也吃不出高石脆瓜纯正的味道,反而象极了普通的甜瓜。
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初夏的午后。还是英哲驾车,健亭再一次回到了塬上,回到了东高城。
在村头的广场处,健亭让英哲停下,他从车上慢慢下来,眼神再次转向那棵老槐树曾经伫立的地方。空荡荡的广场上,阳光晃人眼睛,照得健亭满头的银丝闪闪发亮,他不由手搭额头,脑子一阵恍惚。伫立片刻,他掸了掸衣服,习惯地跺了下脚上的尘土,和英哲相跟着走进了村巷。
老宅大门上挂着的铁锁带着一丝锈迹,门坡的砖缝间挤出了些许小草,看得出是许久没有人进过这座老宅了。父母过世后,健亭回村的次数少了,但每次回来,他都要在这老宅住上一晚,躺在父母生前住的土炕上,回忆着儿时的纯真。弟弟早就在村西的大路旁新划了宅基,盖起了宽敞豁亮的新房,就在新房对面自家地里,也建起了一座新式的大棚种脆瓜。手里有了钱,人也硬气多了,不仅买了小车,还在县城给正上高中的侄儿早早就买了房。
路过弟弟那栋崭新的脆瓜大棚时,健亭没让停车,不忍打扰里面的忙碌。待英哲转向他三爸家后,他才独自迈上门坡,从兜中掏出钥匙,打开那把带有锈迹的铁锁,推门进入老宅院中。弟弟知道他每次回来都会坚持住在老宅,平时也会过来收拾打理一下,院子里不象长期没人住的样子。健亭在院里的小石桌前坐了整个后晌,任时间就这样静静流淌。傍晚时分,他起身走出了老宅,锁上大门后,向东走出了村巷。
下了村东的水泥路,健亭拐上了通向簸箕地的土路,月亮刚从东边的中条山巅冒出个头,月光昏黄。土路边上的白杨树早就被伐掉了,没有了白杨树叶的沙沙作响,让这深沉的黄昏更显寂寥。路边的杂草已有半人高,路两边的地里,零星地还有当年种下的果树,但明显是已经不经管打理了,树下的荒草几乎掩埋了树身。果树之间,几片收获后的麦田里,玉米苗刚有一拃高。村东这一大片地,浇水不太方便,又远离公路,所以没有那一栋连着一栋的大棚,地的主人只是怕土地荒芜着让人笑话,才每年种些麦子和玉米。反正现在是机种机收,也不费什么人力,大家伙的心思,全在那能带来厚厚钞票的大棚里。
走下簸箕地的慢坡,健亭放慢了脚步,簸箕地全然荒芜了,野草已经没了膝盖,每走一步都显得很艰难。靠埝边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坟,那是守了这块簸箕地大半辈子的仁厚叔的长眠之地,看着这堆土坟,健亭的心再次一紧,仁厚叔走后,这片地再也没有种过脆瓜。离仁厚叔的坟不远处,就是最后种脆瓜那年老人家留下的窝棚,此刻全部坍塌了,已经枯朽的杨木椽就那样歪斜在草丛中,健亭走到窝棚前,脚无意踢到了一只装过化肥的编织袋,踢到了那只完全锈蚀了的马灯,玻璃灯罩早已不见了踪迹,那只葫芦瓢被扔在一边,里边的积尘中也长出了几株杂草。
健亭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簸箕地里来回走着。想到了和启明老师一起来这里吃瓜的那个月夜,想起了自己第一口吞下瓜把时的苦和随后那刻骨铭心的甜;也想起了自己一个人来吃瓜的那个月夜,想起了仁厚叔笑他狗鼻子还挺尖、闻着瓜香就回来了;想起了仁厚叔临终时交给他的油纸包里的瓜籽还带着体温,想起了送仁厚叔最终回归这块白墡土地时的那份悲凉与痛楚。
高石脆瓜,这个在塬上这片白墡土地里顽强生长了几百年,承载着多少辈人甜蜜记忆的仙物,如今却渐行渐远,失却了那带着土地温度的醇香。健亭太熟悉这片土地了,他这些年竭力地想守护着这片土地,但看着日渐荒芜退化的白墡土,看着越来越回来得少了的镰山塬,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老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半年前,他和另一个教授合作一个课题时,去考察过山东枣庄的古枣林农业文化遗产公园,看完那个古枣林,他就重新燃起了把高石脆瓜也作为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设想。可如何去做,他已经筹思了许久,却依然犹豫,不知从何入手。
月亮升到了半空,月光从昏黄开始变得清澈起来,一如银辉般倾泻在古塬上,眼前的簸箕地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健亭一个人,久久地在这片簸箕地里躇踌。一幅脱胎于记忆的关于高石脆瓜农业文化遗产公园的美好蓝图,在他脑海里也越来越清晰。他坚定地弯下腰,把一把白墡土紧紧攥在手心里……
创作后记
永远的醇香
彻夜码字,一字一犁。搁下笔,像卸下一架沉重的犁铧。
这部小说始于塬上一缕瓜香,终于掌心一把白墡土。我试图用工笔刻下塬上那片簸箕地里半个世纪的月光,留住仁厚叔们苦守的那份醇香以及脆瓜“嘣”地弹开的那声脆响,为“瓜不出园、瓜不卖钱”的农耕伦理立传。
高石脆瓜的甜,终不敌产业化洪流;老槐树的根,终让位于水泥广场。但文学不只为悼亡——当健亭在荒芜中攥紧那一抔白墡土时,我听见了种籽在指缝间的呼吸。
感谢镰山古塬赐我风骨,感谢文字容我以痛楚酿酒。小说的最后,是留给现实的省略号:若有一天簸箕地重现瓜香,那便是这部作品最好的续章。
谨以此文,致敬我的镰山古塬!
2025年深秋于大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