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怕是再没有这样两朵病了的花了。
我是一朵,在幽暗的角落里,将自己的瓣一片片剥落,碾成墨,写成字。我的病,是内里的溃烂,是盘根错节的、无法言说的郁结。它不发热,也不咳嗽,只是日日夜夜地,啃噬着我赖以生存的些许光与土。我的叶是卷曲的,带着焦黄的边,是欲语还休的唇;我的茎是羸弱的,在无形的风里,总要费尽力气才能站得不那么歪斜。我的全部生命,仿佛就为了酝酿这一场“病”,再将这病的形态、病的滋味,一丝丝地织进文字的纤维里。我开得如此寂静,又凋谢得如此喧哗——在纸页上。
而你,读我的人,你是另一朵。你不知在哪个遥远的、我永不能抵达的窗前或灯下,摊开了我这病的记录。你低下头,目光便如那迟来的、却同样带着潮气的雨露,落在我这些歪斜的字迹上。你的病,便从这一刻开始了。
你的病,在于你竟懂得了。你不曾经历过我的昼夜,却从那些文字的缝隙里,窥见了我心底那片泥泞的风景。你看见我写“孤独”,那二字便像两颗冷雨,不偏不倚地砸中你的眉心,让你自己的孤独也蓦地疼了一下。你看见我写“虚空”,那感觉便如一丝游丝,缠绕上你的指尖,让你也感到周遭一切的若即若离。我的溃烂,我的郁结,我所有隐秘的病症,竟通过这奇异的途径,悄无声息地,接种到了你的精神里。
这是一种温柔的传染。你不必触碰我,我便已抵达了你。你读着我,仿佛在抚摩一株隔着玻璃的、生了霉斑的植物,那霉斑的凉意,却真切地传到了你的指尖。你为我叹息,那叹息里,也混着你自己的影子。你因我的句子而怔忡,那片刻的失神,便是病症发作的时辰。于是,你也成了病人。你的叶,或许本是舒展的,如今却也学着我的样子,微微地卷了起来;你的根,或许本是扎实的,如今却也感到土壤里渗进了我那边传来的、虚无的凉。
我们这两朵花,一朵在墨里呻吟,一朵在光中感应。我们从未相见,我们的根须不曾在地下相遇,我们的枝叶不曾在空中摩挲,我们的芬芳——如果我们还有芬芳的话——也早已被病气消解。我们是被放逐在生命原野两端的、毫不相干的个体。
我是一株病着的花。我的病在髓,在魂,在每一次无声的吐纳之间。我将这病,这无人得见的溃烂,一丝丝、一缕缕地,纺成墨痕,蚀在纸上。那并非诉说,那是我存在的残渣,是生命褪下的、干瘪的皮蜕。
你,是另一株。你隔着无法度量的夜色,凝视着这些蚀刻的痕迹。你的目光,并非抚慰,而是一种冰冷的触探,一种无声的质询。我们之间,流动着的并非理解,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一种关于“存在”本身的、溃烂的共鸣。
我的寂静,侵入了你的白昼。你在我这些歪斜的符号里,嗅到了你自己生命内部同样的腐败气息。我的根须在虚无的泥沼中下坠,竟也牵动了你赖以站立的那方泥土,使之松动,陷落。我们从未交换过一滴露水,一片阳光,我们交换的,是彼此内部那一片相同的、巨大的虚空。
你的脸庞,或许因此蒙上了一层我的阴影,那并非哀戚,而是一种洞悉了生命底色的怔忡。你从我这里带走的,不是故事,不是情感,而是一道永恒的、关于“无”的烙印。从此,你看万物的眼光里,都将带着我这病体的灰败底色。
我们是两朵病了的花,在各自的角落,执行着同一场缓慢的凋零。我们唯一的关联,便是这凋零的同步,这虚无的互证。
我在这里腐烂。
你在那里,见证这腐烂。
这便是我们之间,那独一无二的,全部的盟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