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弯弯向南流。
她没有名号,仅仅三四米宽,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找不到。但对于四百多户村民而言,她的分量举足轻重。
每天清早,家家户户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往河边挑水。河水在桶里上下颠簸,晃醒整座村庄,接下来,砍柴,洗漱,做饭,喂鸡,种田,方能陆续开启。村里的每个人都与小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男人们下工路上,掬一捧水往脸上一浇,疲乏顿减。女人们三五成群蹲在河畔,边搓洗衣裳,边闲话村头逸事。孩子们追逐打闹,没一会儿准蹦进河里,一甩头,水花飞溅。灌溉,淘米,洗菜,浣衣,洗澡,做酒,样样不可或缺。她抚慰过每一个身躯,精细到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她流淌着一批又一批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每个人从小到大的历程,储存的,忘却的,在小河的密码库里统统可以找到。
千百年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小河全方位印刻着村庄的春夏秋冬,记载着历史变迁与精神传承,把一户户的悲欢离合悄然眉批,早已超越了“器”的局限,从一个提供基本生存物料的源头,升华为全村人的精神图腾。
这是我家乡会昌县庄口镇黄冠村的小河。在广袤的赣南大地,类似的小河、湖塘、河湾、港汊星罗棋布。她们流着流着,在地图上绘出密密麻麻的水系,又悉数被两条大江收入囊中。一条叫贡江,一条叫章江。两条大江不弃涓流,翻山越岭,百转千回,终于在一处河滩一见钟情,依偎北上。
于是,一条崭新的大江应运而生。取章、贡二字之合体,是为赣江。
水流到哪里,文明的种子就播到哪里。时间久了,种子破土发芽,开花结果,催生出自己的城郭。汉高祖六年,在此设县,亦命名“赣”。从此往后,新兴的城池与章江、贡江水乳交融,修葺完善基础设施,发展繁荣经济贸易,人口集聚渐成规模,逐渐壮大为郡、州、军、路、道、府治所,升级成沟通赣、湘、闽、粤等地的江南重镇。
北宋嘉祐年间,朝廷一纸诏书,将孔夫子第四十六代孙孔宗瀚派到赣江边,任虔州知军。这位来自异乡的交流干部兢兢业业,为这片陌生的土地倾注了大量心血。他为全城百姓留下的最大杰作,是一座楼台。鉴于“州城岁为水啮,东北尤易垫圮”,孔知州“伐石为址,冶铁锢基”,将土城改为砖石城,建城楼于其上。竣工后,孔知州遍邀群贤,登台论景,绘下一幅《八境图》,即“石楼、章贡台、白鹊楼、皂盖楼、郁孤台、马祖岩、尘外亭、峰山”八景,并力邀大文豪苏东坡题诗。苏大才子并未亲临现场,单凭超乎寻常的想象力,便将图中八景一一赋诗,挥毫而就《虔州八境图八首并序》。尽管东坡先生多年后终于实地鉴赏,发出“前诗未能道出其万一也”的遗憾,但这万分之一也足以名留青史。
此处,便是章江与贡江的邂逅之所。此楼台,便是八境台。
天地静穆,远山微茫。舞台的中央,唯有倒“丫”字形的三条大江。其中两条一左一右,领头的浪花倏忽一跃,壮阔合流,绵延北往。远远望去,烟波浩渺,草木蕃丽,薄雾淡抹,水天相接,绾连起两岸的田野与山峦,好一幅秀丽天成的水墨画。每当登临八境台,都遇见清幽殊绝的三江合璧。它们远非简单的物理叠加,而是把身上携带的无数沧海桑田和千百年来积淀的民俗、文化、传统合而为一,激荡出丰厚的生命之道。
或许是一座八境台略显孤独,上天又沿章江上溯几百米,赐予一座郁孤台。因坐落山顶,以山势高阜、郁然孤峙得名。虽然始建于唐代,但一直不温不火。直到偶遇辛弃疾。
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这位中国文学史上难得的文武全才被朝廷急调赣州,仅用时三个月,便平定茶商军起义。胜利并没有让他沉醉,他依然牵挂着北国家园,无法放下收复失地的抱负。郁孤,这个伤感的词,与稼轩心有戚戚。于是在赣州期间,稼轩成了郁孤台的常客。他时常独自登临,凭台远眺,静观章贡二水环流脚下,滚滚北去。翌年,他奉调京西转运判官,赴任途中,在江西万安县造口触景生情,写下一首脍炙人口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把名不见经传的郁孤台,拽上了与八境台平起平坐的高度。
文学史上合称“苏辛”的两大词匠,先后把才华播撒于赣江之滨,难道是一种巧合?他们也根本无法预料,不经意间的一次创作,竟然联袂创造了一条时代久远、文脉兴盛的古城墙之路。这条全国最为完整、全长3668米的宋代砖城墙,从八境台到郁孤台,从东坡到稼轩,从《虔州八境图八首并序》到《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中间耸立着王安石、朱熹、文天祥、周敦颐等一众先贤,集宏伟壮丽、古朴蜿蜒、文章锦绣、听涛拍岸于一身。徜徉其间,城外一江清水兀自欢腾,远处田舍烟云飘渺,近处街坊鳞次栉比,有宋一代的文化气息氤氲密布,江风徐徐,鸥鸟翩翩,涛声阵阵,直教人有千重感慨,万种神思。
从此往后,一股厚实的文脉强力注入赣江。
赣江昂然北上。
穿越庐陵大地。收孤江、遂川江、蜀水、禾水、泷水等支流。在巍巍城郭下,她默默注视着“三千进士冠华夏,文章节义写春秋”的代际传承。在白鹭洲书院旁,她静静聆听着朱熹、周敦颐、程大中、邵雍、张载、程颐等儒学大师的传道授业。在出城的驿道边,她轻轻目送了“一门九进士,父子探花状元,叔侄榜眼探花,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九子十知州,十里九布政,百步两尚书”的孑然赶考和荣归故里。在青原山上,她牢牢记住了黄庭坚、杨万里、周必大、王阳明、徐霞客、罗洪先们的伟岸背影和珍贵墨宝。她陪伴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永乐大典》主编解缙的发奋苦读和茁壮成长,印刻了他们初出茅庐时的青涩。她倾力守护着三千年前高度发达的青铜文明,新干大洋洲程家商墓遗址上熠熠生辉的1300余件青铜器、玉器、陶器、原始瓷器,江南罕见……
穿越袁州文明。纳袁水、肖江、锦江等支流。韩愈于袁州刺史任上释奴婢、重教化、仰山为民祈雨的勤政身姿,和“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的豪情壮志,都荡漾在她的心头。郑谷、王榖等人燃起的晚唐诗坛最后一片惊艳霞光,始终倒映在她的明眸中。成百上千的书院、书屋、精舍、讲堂传出的朗朗书声,一批又一批读书郎悬梁刺股的沛然文风,“袁州进士半江西”的声名籍甚,均氤氲于她的发肤。山水佛踪聚垒起的梵天佛音——道一禅师弘法宝峰,首兴禅宗丛林;怀海禅师住锡百丈,设立天下清规;慧寂禅师创宗仰山,散开禅宗文化本土化后第一叶,令她深深陶醉。在她的血液里,深藏着汉之袁京、晋之习凿齿、唐之彭构云、宋之彭愈等隐逸高士的基因……
穿越豫章故郡。她见证了滕王李元婴刚刚下榻豫章时的心理落差,以及江南第一名楼的29次修葺。她欣赏了太多次“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品味了无数回“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帝王悲凉。她见识过心学大师王阳明的千军万马,如何让杏花楼上宁王宠妃的花瓣,抖落得异常剧烈。她受教于陆象山、王船山、欧阳永叔的高谈阔论,也领略了徐孺下陈蕃之榻的名士风流。在她的记忆里,公元675年重阳节,高规格的重修竣工宴上,官员、富绅、名流、文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场景依旧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个白衣翩跹、脸色微醺的王勃,踉跄之间笔走龙蛇,满纸繁丽的《滕王阁序》顷刻写就。还有那位戴着斗笠的八大山人,和他的枯枝、怪石、残山、孤鸟、单鱼,如何一步步走向辉煌,化作不朽……
穿越浩渺鄱湖。和赣江一样,这片享有长江“双肾”之一美誉、控制着流域与长江水量吞吐平衡的鄱阳湖,也一望无垠。远方,薄雾缭绕,湖阔波渺,淡定、安详。从鄱阳湖饱经风霜的明眸中,她看到的是一个个孩童长成壮汉,接过父亲的渔网,捕捞起人生第一网鱼虾;是一个个借船而过的外来生命,或神采奕奕踏上追梦征程,或萎靡失落低头不语;是少帅周瑜操练水师,为大气磅礴的赤壁之战运筹帷幄的意气风发;是刘裕大破卢循,为帝位稳步前行的坚毅神情;是朱元璋与陈友谅荡气回肠的水战,以及“随水捕捞”的不二圣旨……
一路上,赣江及其大小支流溪河,滋养着一蔸蔸稻谷,抚触着一座座山脉,托运着一艘艘航船。八万多平方公里后,方才张开双臂扑向长江。这个气场强大、气韵悠长的母体文明,用她的宽阔尺度、宏大体量、广袤结构和瑰博功能,用她刚刚反哺完雅砻江、岷江、嘉陵江、乌江、汉江、沅江、湘江的余温,继续反哺赣江,让赣江的源流元气绵长,韧性十足,也让内敛醇厚的赣鄱文明,孜孜濡染长江下游的城镇村庄,在与中华文明其他子系统的碰撞中升华、永生。
并非每一滴水都淹没于母体。她们既溶解于母体,又维系着自身的独立。水是有记忆的。她们博杂的基因里,涵盖了经过的每一寸土地,她们充盈的血液里,蕴含了流淌的每一处文明。于是,赣鄱大地因为赣江,傲然挺立于江南西道。
一山匡庐
似乎每一座山,原本都是没有路的。
数亿年前,江西西北一隅,浅海平静。突然,一股股灼热的岩浆从地壳深处喷涌上来,试图冲出裂隙蜂拥而出。然而,厚实坚硬的砂岩硬是顶住了热流,没有让这片秀美的海湾变成火山。尽管岩浆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把砂岩地层顶托起来,形成了五老峰、仙人洞、龙首岩等悬崖峭壁。三百万年前,地球进入第四纪冰川期,山顶的冰雪急不可耐俯冲下来,汇聚成汹涌的冰流,向四周猛烈刨蚀冲溶,形成了冰斗、悬谷、角峰等诸多特殊地貌,谷地被冲刷得更加宽敞,滋生了一系列崭新的植被。
公元前4世纪,东周列国依旧刀光剑影。匡姓兄弟七人看透列强纷争,无意官场,云游四方。当他们来到一座巍峨挺拔、襟江带湖、云环雾绕的奇峰峻岭面前——有的浑圆如华盖,有的蜿蜒而上似蛟龙,有的如天马行空,有的如龟行大地,险峻与柔美并济,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在此隐居休憩,求仙问道。周威烈王仰慕七兄弟高名,力邀其出山为官,不料使者到达此山,七人已羽化登仙,仅剩庐营。自此,这座与大江大湖浑然一体的大山,拥有了它的名号——匡庐。
早在新石器晚期,庐山周围便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公元前126年,西汉王朝北疆反击匈奴的战事正如火如荼,南面安静的庐山迎来了一位清秀的年轻人,眺望传说中大禹治水时疏理过的九江。三十年后,他在那本熠熠生辉的《史记》里专门记下了这段经历,“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的名句,让庐山成为文人墨客、僧侣道徒心中的圣地,开启了庐山与一个个生命的激情碰撞。
但庐山依然没有路。文章之美冠绝当时的谢灵运,就曾为如何上山头疼不已。尽管“积峡忽复起,平途俄已绝。峦陇有合沓,往来无踪辙”,可这位王公贵族硬是踏着那双并不适合登山的“谢公屐”爬上了山顶,还在石门涧筑造精舍,把山水诗的精髓留在庐山。比他年长一些的陶渊明,更是整日攀山涉溪,披荆斩棘,在山石之间刻下了清晰的足迹。
尤其是徐霞客。1618年秋,这位访微探幽的旅游达人溯长江而上,登陆期盼已久的庐山。他向来达人之所未达,此次亦然。他取径石门涧,“上攀下蹑,磴穷则挽藤,藤绝置木梯以上”,成为史上由“百丈梯”登上天池的第一人。“悬梯以度”“攀茅拉棘”,以登最高顶汉阳峰。“从涧中乱石行,圆者滑足,尖者刺履”,一览三叠泉之胜。短短五天时间,他仅凭脚力将匡庐奇秀“全收其胜”,又于日记中详细记述,读之如身临其境,着实令人钦佩。
古人在迂回逡巡间络绎不绝的步履,终于开辟了一些交错的山道,像九十九盘山路、好汉坡、慧远古道,等等。它们虽然没有如今的盘山公路平坦迅捷,更多的只是依附地形,但却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于是,自己每每起意上庐山,心间即油然而生一份敬意。
山水历来不分家。水像血液一样,流经庐山的各个角落。浩瀚的鄱阳湖在江西北境恣意奔腾,却在庐山脚下变得异常温顺,不仅收敛了狂傲的姿态,而且心甘情愿被苍萃的含鄱岭包在嘴里。站在“千里鄱湖一岭函”的含鄱口,轻盈的湖水与低舒的葱茏、静谧的山峦、熹微的晨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雄伟的瀑布也不甘寂寞。“诗仙”的一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让庐山瀑布的颜值陡然提升,声名鹊起。被誉为“庐山第一奇观”的三叠泉,由五老峰崖口流出,苍崖绝壁豁开如门,经山川石阶折成三叠凌空而下,洪流倾出,白浪飞溢,犹如笼上一缕薄纱,诗意盎然。幽深静谧的黄龙潭、乌龙潭,最早载入史册的石门涧瀑布,好似双龙倚天俯坠潭中的碧龙潭瀑布,均有远离尘世、超凡脱俗的意境。
除了似野马奔腾的巨瀑,山中还隐匿着久旱不涸、久雨不溢的小天池,如发光的碧玉镶嵌在林荫秀谷之中的芦林湖,丰姿幽雅、曲线玲珑的如琴湖,以及若干逶迤环绕的无名水流。山水完美融合的庐山,随处可见山光水色兼备、岚影波光并收的天然画卷。
山与水的交融,必定氤氲着滋养万物的灵气。中唐时期那只温顺可爱、善解人意的白鹿,陪伴了一批又一批莘莘学子讲学论道。暮春时节艳丽的桃花,化解了白居易对“春归无觅处”的长恨。四时花开的锦绣谷,为慧远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花卉与草药。我国最早的植物园之一,让十万余种国内外植物标本得以保存……
灵气的滋养少不了天时的偏爱。因依傍长江和鄱阳湖,大量暖湿气流萦绕庐山周围,在爬升过程中与山上的冷空气相遇,自然雨水频繁。山上的雨不像山下,淅淅沥沥,而是气势恢宏得像一只永不干涸的巨盆倾倒下来,雨点密得没有缝隙,仿佛乌云始终盘桓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雨的力道大得惊人,山上时不时浮现一些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青玉峡、九叠谷、龙门沟等峡谷地貌景观,也是水流长久侵蚀的产物。
云雾缭绕,是庐山的另一大特色,雾日多达一百九十天。一阵云雾飘过,刚才还并肩而行的游客顿时失散。头顶的山巅一会儿高出云层,一会儿被雾气吞没,脚下则一片云海茫茫,恍如腾云驾雾一般,荡入仙境。山、树、路、灯、屋、车,多种色块交织在一起,像一张五彩斑斓的泼墨画。五老峰、如琴湖等地还会偶现海市蜃楼,云天飘渺。有此得天独厚的生态环境,庐山云雾茶的绿润多毫、鲜爽醇厚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说云雾被称为庐山的灵魂,那么雪就是庐山的精灵。漫长的冬日,这些精灵是庐山最长情的陪伴。奇松怪柏上的雪淞,铁皮屋顶上的冰面,屋檐的冰棱,路边的冰条,映衬出冬日的肃杀。雪与冰封住的不仅仅是一棵棵树、一条条路和一幢幢房屋,而是整座山。它们隔绝了山与外界的关系。山上的居民却丝毫不在意,他们早已囤积了足够的食物,冬眠一般享受着少有的宁静时光。只有极少数游客经不住煎熬,车胎缠上铁链强行进山,铁与冰的摩擦声在万籁俱静的世界里格外响亮。越过冬季,醒来的不仅是山本身,还有整座星空。皎洁的群星迫不急待地挤出夜空,像硕大的宝石一样尽情闪烁。抬眼望去,仿佛不用登百尺危楼,亦可手摘星辰。
从历代九江、浔阳等城市的地图可以看出,庐山并不是一座孤立的野山,无论是北麓的江州州治和浔阳郡郡治九江,还是南边的洪州州治和豫章郡郡治南昌,抑或南康军、南康府治星子等小城,都与庐山形成了充分的互动。山与人,山与大城小郭,山与大江大湖,彼此融通,相互依存,构筑了一个庞大的生命网络,展现了强健的生命脉搏。
最应当感谢的,还是文人骚客们。跟随司马迁、慧远、陶渊明、谢灵运的脚步,一长串诗人词家纷至沓来。一生中五次登临同一座山,对放荡不羁的李白而言实属罕见,除了声名远播的《望庐山瀑布》,“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同样脍炙人口。左迁江州司马的白居易,不仅让一条默默无闻的花径享誉天下,还留下了中国文坛“面对歌女掩袖而泣”的经典姿势。“哪个才是庐山的真面目?”苏东坡在西林壁上的千古一问,为庐山增添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禅机。还有杜牧、韩愈、李贺、王维、范仲淹、杨万里、孟浩然、王安石、陆游、王阳明……一万六千多首神采飞扬、气韵生动的诗词,像璀璨的群星,共同捧起它们心中神圣的明月。魏晋以降,庐山已经成为中国诗人艺术生涯中的必经圣地。成百上千的名人雅士纷纷便风顺流涉足庐山,观光赏景,著书讲学,吟诗作画,参禅论道,寻古探幽,书写了一部厚重的历史文化长卷。
文人游历名山,不仅是出于对山水的天然亲近和单纯的疏胸释臆、排遣孤独,往往还带着一种企盼,能与高层次的文化大咖聚首,为自己带来大大小小的宝贵机遇。在古代,名山就是一个巨大的交际圈,也许某一次邂逅,便可结上一二莫逆之交,走上超拔脱俗的快车道。当然,古时候的通讯并不发达,不期而遇是概率极小的事件,因此大家把自己的诗文镌刻到石壁上,希冀得到跨越时空的鉴赏,成为不朽。遍布山上的摩崖石刻,便是这种心态下的产物。可是,文人普遍身单力薄,对他们而言,在高峰危崖上雕凿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此时,一批专事镌刻的匠人站了出来。他们身强力壮,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守在上山的路上,为过路人提供笔墨纸砚,时刻准备将题识、纪事、诗词、对联的光影放大后搬上石壁,或阳刻,或阴刻,或双钩,或横排,或竖列,或擘窠巨制,或寸字见方。时间一长,石刻竟琳琅满目,遍布全山。庐山现存石刻分布于一千三百多处,其年代之久,分布之广,书家之众,书体之全,书道之深,价值之高,堪称全国名山之翘楚。
徘徊牯岭,被梧桐树荫笼罩的步行道,供游客清坐、歇脚的座椅,视野开阔的街心公园,商铺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城市感时刻凸显。但更具集群冲击力的,是那些园林式的别墅,那些动人心魄的工艺品。它们中既有巴西里加建筑的模拟品,又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产物;既有峻峭的双石堡、双尖塔及尖楼,又有弧度大而舒缓的穹形房顶;既有北欧式的陡坡度屋顶,又有南欧式的缓坡结构;有的散发出欧美中世纪田园诗的风韵,有的又洋溢着浪漫主义的色彩。这些别墅既讲究庭院美化,花木扶疏,又充分借力岩石地貌,野趣盎然。它们或红色,在绿树丛中形成反差而引人注目;或绿色,掩映于浓荫之中,给人恬静安详之感;或蓝色,生成清丽秀美之趣。星星点点的铁皮屋瓦不时扑入眼帘,孤山重冈的寂寥感顿时消散。这些融合了中国园林艺术美学情趣的巴洛克式、折衷主义、歌特式、浪漫主义等风格建筑,像一颗颗绿海中的明珠,在质态上将庐山与其它文化名山彻底区分开来,生发出独一无二的特质。
我看到的风景,均立足脚力便利之地,远不及徐霞客,动辄“重嶂幽寂,非复人世”。或许在徐霞客眼中,匡庐的七八分胜景,依然养在深闺。
云雾漫漫,忽来忽往。庐山的真面目,究竟是何种模样?
(选自散文集《一江名赣》)
罗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复旦大学文学硕士。2002年开始写作,在《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上海文学》《文学报》《美文》等报刊发表作品数百篇,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等转载。曾获冰心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