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都大院,时光向左转(外一篇)
○张小圈
竟然将近5年没有回过原来的家了,望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街景,我心里算了算年头,真是吓了一跳。曾经每天都要将这里作为起点,穿过整座城市才能到达办公大楼;曾经每天都要将这里作为终点,无论加班到多晚或是和朋友玩得多尽兴都要赶回去。从我出生就开始庇护我慢慢长大的小屋,有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职工住宅的统一样貌——灰白色的实心砖墙体,斑驳的黄色木头窗棂,以及基本没有客厅的建筑结构。它坐落在洪都大院一隅,这处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巨大的国企生活区,实在暌违良久了。
从我现在居住的红谷滩区去洪都已经比几年前方便多了,九洲高架的建成开通大大缩短了开车要花费的时间。不过妈妈提议还是乘坐公交车,这是她熟悉的交通方式。公交车厢里依然像多年前一样挤得满满当当,站在我身边的两个姑娘低声交流着各自车间的趣事,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车至八一广场,一位大爷气喘吁吁地刚跑上车,迎面一位老太就惊喜地招呼他:“亲家!怎么今天从南昌来?”一种熟稔的感觉,让我立即想起了这里的特质:以同事为主要社会关系的小交际圈,无论夫妻、同学、朋友、邻居甚至父子都可以是同事。往往一起工作、生活一辈子,人情味浓郁,有着相对单调的生活轨迹和相对保守的处世态度。在这座历史悠久的英雄城里,它有着非常完善的生活配套,我从幼儿园开始,小学、初中、高中的教育都在工厂的子弟学校完成,这里甚至有一所大学。灯光球场、公园、滑冰场、游泳池、百货大楼、医院……一应俱全,自成一体,隐约独立于城市之外,以至于在其中生长的我们,常常对市中心感到茫然。
想起在北京工作时,每当有同事问起我的家乡,我总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我的爷爷是山西襄垣人,早年参加革命,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被组织安排到南昌这家百废待兴的军工厂,成为新中国第一批试飞员,后来从家乡娶回了我奶奶。我的外婆是浙江绍兴人,大宅子里的地主小姐,因为受到进步思潮的影响,一心想要脱离落后的家庭,正好南昌的军工厂招工,便义无反顾地背井离乡,然后在这里遇到了同乡,我的外公。他们是这里的第一代拓荒者,整个世界都是新的,他们在这里扎下根来,生儿育女,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耕耘。待到我父母互生情愫的时候,他俩已经是自小在这里长大。家乡对于他俩来说,只是去过几次,有着几位并不太熟悉的亲戚的地方。而我的各种履历上虽然填写着“山西襄垣”的祖籍、“江西南昌”的出生地,可事实上,我从没有踏上过山西的土地,也说不好一句完整的南昌话。我从出生的第一天开始,就生活在洪都大院。
记忆中洪都大院的生活是极有规律的。每天早上六点半,悬挂在家属区各条街道的扩音喇叭会准时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把睡梦中的人们叫醒。离上班时间还差五分钟时,广播里会传来播音员激昂的声音,提醒职工加快速度,不要迟到,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然后由几声嘹亮的集结号,宣告一天的开始。上学时,我很怕横穿上下班时段的马路,那时有无数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地朝厂门口涌去。要穿过那时的马路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车流密集,几乎没有空隙,又没有交通灯的调度,只能见缝插针,小心闪避。当时最喜欢的游戏是和同学们一起去“老苏联房子”里探险。那些尖顶红墙的两层小楼连绵成片,在香樟树的掩映下明艳动人。房子层高很高,显得格外开阔。在炎热的南昌夏日,那些房子里会格外凉爽。我和同学们总是在里面追逐嬉闹,赤着脚踩在坚实的木地板上,发出一串串沉闷的回响。很多年后当我看到北京著名的百万庄住宅区,大吃一惊,这建筑风格如此熟悉,让我心生亲切。我顿时明白虽然远隔南北,但他们的建造应该有着一样的缘起,而由于我的熟视无睹,竟从没有好好探究过洪都的故事。
在北京的时候,单位组织去密云参观中国航空工业历史博物馆,我在那里看到了很多有关洪都的辉煌往事。洪都是新中国第一架飞机升起的地方。当“初教5”飞机翱翔在万里蓝天时,毛泽东主席亲笔签署了给国营洪都机械厂全体职工的嘉勉信。“初教6”飞机从设计到原型机首飞仅用了72天,这“奇迹”飞机被称为孕育了几代解放军飞行员的空中摇篮。中国第一种强击机“强5”飞机也诞生在这里,从此揭开了中国自行设计制造超音速喷气式强击机并大量装备部队的历史。长辈们为在这里工作感到深深的自豪,那时在职职工有两万多人,加上离退休职工和家属,足有五六万人,其规模不亚于一座小镇。是留下来,还是走出去,这个选择一度困扰着年少时的我们。最终我还是走得愈来愈远了,但每年的飞行大会一定要来观看。当看着远方的小黑点就能准确说出飞机机型时,我知道洪都的血脉还在延续。
思绪纷飞中,公交车已到站。下了车我愣住了,临街新开了许多店铺。菜市场原址上一处高楼拔地而起,昔日的平房前闪烁着五彩的霓虹灯,仔细看去,土菜馆鳞次栉比,人行道已被各种简易的餐桌椅占据。街角处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将一间平房里外打通,挂起了摇滚乐队痛仰的海报,售卖各种精致的饮品。我有些讶异,单看这条街和市中心各处出名的美食街别无二致。圆盘道边,簇新的图书馆灯火通明,有穿着浅蓝色工作服的女工夹着两册书低头凝神走出来;隔壁的灯光球场里,入夜后还传来阵阵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今天的洪都,许多主要的飞机零件生产车间和试飞区已搬迁至位于瑶湖畔的新航空工业城。越来越多的工人选择在新航空城安家落户,原先的这块土地已悄然发生了改变,更繁华,更热闹,也更加融入所在的城市。回想以前总是寂静的夜,新一代的洪都人显然对生活有了更多样化的安排。虽然从事着与父辈相似的工作,但他们更具有活力和创造力,以及与全世界同步更新热门讯息的能力。什么也局限不了他们,他们有勇气把身边的一切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再向左转,就是昔日的住处。女儿不知何时已放开了我的手,快步走在地面经年磨损的花砖上。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和我的童年恰好重合。一个留短发的小女孩,大步行进在厂区的道路上。未来是什么,她没有想过。那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本文刊发于2024年9月23日《江西日报》)
生活的潜水艇
○张小圈
读书是纾解情绪最好的方式,这是我基于自身经历最真实的感受。过去一年是我情绪的洼地,离开了工作许久的北京回到南昌,却对日新月异的家乡有了一种隔膜感,小心翼翼地试探,暂时还不像之前那么亲近熟稔。工作上遭受了挫折,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犹疑而委顿地徘徊在角落,尽量避免一切可能发生的寒暄。人情冷暖让我几度大惊失色,索性中断了几乎所有人际往来,一头钻进书里。
一直觉得写书是件很悲壮的事,作者将满腔热血和着心肝全数捧出,还耐心地雕琢出玲珑的花纹,唯恐我们不能明白他的一缕幽思。而作为读者,我们只需要轻松地翻动纸页,将四处飞扬的思绪暂时包裹在作者完满的讲述中,若是有一丝共鸣,便可以让作者心满意足。
这一年我读过的书有30多本,阅读速度并不算快。好在我也不一定要有整块时间才展卷,偶有闲暇,就能看上几页。这可能也和我选择读书的载体有关,纸质书固然有仪式感,但日常用得最多的还是手机上的APP“微信读书”和电子阅读器kindle。“微信读书”资源丰富、更新迅速,最吸引我的还是可以实时记录读书时长,以及和广大书友一起讨论书中细节。看到妙处,可以马上划线记录,而一旦有疑惑被书友的高论解开,或是看到有人与我意见暗合,那真是心下大快,暗忖“莫愁前路无知己”了。
kindle是我钟爱的阅读器。还记得在飞往重庆的航班上,我为了克服恐高的不安,将它从背包中取出摁亮。恰巧正翻到马伯庸的《太白金星有点烦》,书中李长庚上天入地的苦心孤诣,在万米高空的失重感中读来特别感慨。想起书中孙悟空一个筋斗云,我不由得望着窗外的朵朵白云出了神,遭遇气流颠簸的恐慌就这么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书中人、云中景,让我对情节的理解也更深了几分。
去年我还找到了读书的新去处,那就是遍布南昌的孺子书房。最初是在商场的顶楼偶然发现,后来一留心,摩天轮旁、地铁站中处处都有它的身影。宽敞明亮的小屋中,整齐地坐满读书人。大家很有默契地轻拿轻放、轻声细语,让这方空间更显得文雅舒适。许是人群让我胆气更壮了,在这里看过的几本书都是悬疑小说:东野圭吾《沉默的巡游》,看到真相大白时我扼腕叹息;《爱伦·坡短篇小说集》,经典的黑猫意象历经两百多年至今还让我毛骨悚然;《人间我来过》层层递进令人欲罢不能,我坐定看了整整一天,次日还早早赶来,一定要看到结局。和众多爱书者并肩阅读,这本身就是一件极浪漫的事。
我也常去商场里的书店看书。新开的综合体总会在显眼的位置配置一个连锁书店,可能是为了丰富商场的业态,也可能是为了增加一些文化气息。这类书店总是把最畅销的书籍摆放在醒目的地方,慷慨地拆了塑封供人试读。除了收费的咖啡座外,还会设置一排免费的座位供人小憩。我会看看时下推介的是哪些书籍,或是随手翻阅几页,十分惬意。莫言的新书《不被大风吹倒》,和他闻名世界的长篇小说相比,本书辑录的是他多年来写作的散文、随笔,以及一些讲话稿。虽然零碎,但并不枯燥,读来很有趣味,也深受启发。让我受益匪浅的是他分享的一些写作经验和个人书目,特别是如何获得灵感,怎么阅读威廉·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给了我很多实实在在的启迪。
书店是繁华商场中相对宁静的一隅,但节假日还是一座难求。流连其中,总会让人心情畅快,进而偶遇一些可能自己平日里不太接触的书籍。一个下雨的晚上,我被简洁的黑白封面吸引,拿起了一本名为《有人自林中坠落》的小说,读了第一章便手不释卷,心中大赞作者的巧思,也记住了蒲熠星的名字。后来一问才知道他还有演员、歌手等多种身份,第一部作品就如此亮眼,着实令人不敢小觑。
韩江的《素食者》我第一次也是在书店看到,当时她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声名大噪,一排作品被陈列在书店灯光最璀璨的地方。我因为碧绿的封面取下了这册书,刚读了几页就发现在她看似轻松的描写下,阅读体验却并不会轻松,但读完收获还是不少。
在去年读过的所有书里,我最喜欢的是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这是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九个故事中瑰丽奇特的想象总是出人意料,举重若轻的结构、丰富流畅的修辞,让我敬佩又羞愧,觉得实在不能企及。看过最多作品的应该是葛亮,从《北鸢》到《燕食记》,再到新出不久的《灵隐》,他偏爱运用古雅的词汇,在浩渺的光阴中摘取一个家族几代人的悲欢离合,宛如时光的切片,读来余韵满口。
读书时,我像沉潜在生活的水面之下,搭载着坚固的潜水艇,透过舷窗去凝视熟悉的世界。视角被改变,光线被折射,生活的细枝末节在眼前被逐一放大。我跟随作者的指点,对周遭万物生发出许多新的体悟,心境也渐渐变得恬淡平和。新的一年,且自洽,去读书。
(本文刊发于2025年1月24日《江西日报》)
张小圈:女,本名张晓媛,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南昌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