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榕诗集《祛魅之书》选读
江 榕
荨麻疹书
依依,从年初开始
你就频繁生病。
开春流感,初夏疱疹性咽颊炎
现在又是一身荨麻疹
据说,是螨虫引起
宜暴晒床褥,规避猫狗
然而深层的螨虫
还是绵绵不绝。
孩子,很抱歉,让你生在这么一个
装满病毒和螨虫的
肮脏的世界。
幸运的是,你现在长大了,不用频繁打疫苗
也没长那么大,接触不到那些
披着狼皮的坏叔叔
晚上给你讲故事, 你总问我然后呢
然后,这个世界会好的吧
会在漫长的隧道尽头闪着光
田螺姑娘
小时候读书,最喜欢志怪
温柔的姑娘躲在螺壳里
清晨出来,操持家务
鸡栖于埘,羊牛下来
就回到自己的水缸。
我特别渴望有个这样的姑娘,我想
我会把她捧在手心,不让她劈柴生火
和她周游世界
有一天,我忽然翻到
女儿出生时的照片
她裹在厚厚的襁褓里,恬静地睡眠
多像一枚洁白安静的螺肉
呵,我的田螺姑娘
我那顽皮到头疼,喜欢爱莎公主
正在玩厨房玩具的田螺姑娘
未来,你会潜入哪个臭小子的水缸?
打针记
庚子年甲申月甲申日
送女儿打针。似乎一场病
让她迅速懂事
她坐在操作台上,撸起袖子
接纳一颗寒光闪闪的针头
没有哭,眉头不皱,淡定得可怕
像一个久历沙场的女将军
这和其他尖叫痛哭的孩子
形成鲜明对比。她甚至
捧着手机学了两堂英语课
才小声说,想看一集动画片
她靠在我身上,好像变成了一颗
沉默的苦瓜,有点瘦弱,纤细
但骨头坚硬。一袋药结束
她关上针头的调节器
等待忙不过来的护士
穿过哭声的丛林。我的女儿
今年五岁八个月
在这个疫病丛生的世界,她有些镇定
又有些紧张,她一尘不染地坐在
父爱的领土上,横刀立马
面对那些哭哭啼啼,恩恩怨怨
秋天到了,是的
她一直在我心里开疆拓土
偶尔摸索着,种下些什么
会往深处钻的东西
女诗人
她说:“世界就是不开心的
因为下雨的时候,水就会进眼睛。”
我的女儿,今年六岁
她一直认为所有的不幸
都是被大雨从天上冲刷下来的
所以她喜欢和我做游戏
下雨时就趴在窗前,忧心忡忡
像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女诗人
牙医速写
中午看牙医
躺在操作台上,想到一句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由好笑,想起多年前故交的
几纸信笺上也有如此说法
忽然慌乱,意识到
信笺已散佚于颠沛,某人
也不知去向,不由动容
牙医宽慰道:“无妨,不要紧张
只是一个小手术。”牙钻继而继续
钻响。我努力回想
故交的姓名,一无所得。
许久,牙医示意我起身,漱口
清水旋转着汇入盥洗盆
看来他在我口中钻探许久
也没有勘测出多年前
那个一度沉入我生命的人
审石书
我有多久没摸刀子了?
石头堆在盒子里
还是它们原本的样子
完整,没有刻上某个人
或者某一瞬的心思
没有从“一块”,变成“一枚”
还是来自山林的精魄
我确信,夜深无人时,它们
还会窃窃私语,用它们自己的方式
甚至不同的方言——
福建、浙江、云南、内蒙……
一到晚上,盒子里必然沸反盈天
但当我拂去上面的积尘,它们就会立刻
摈住呼吸。我打开盒子
一一看过去:
田黄拟赠Z师,青田拟赠H君
水墨冻自然是留给W,巴林石
等P兄哪日再聚。盒子的角落
还有一块桃花冻,我每次审石
都不去看她。
她从未说话,我也从未
等回她的主人
旧物记
清理旧物吧。她说。
于是我们来到储藏间,铁门锈蚀
上次打开还是冬天(存放一座旧衣帽架?)
开始清理,分门别类。纸箱放在门口
里面是暂时不看的旧书,乱涂的手稿,死去多肉
住过的花盆。几只旧杯子,蓝青花勾勒着
一些传奇小说里的场景
贴着纸箱的,是一立方瓷砖
二十年前装修时剩下的。两座橱柜
从最早的老屋里搬来,一座是松木
一座是老樟。搬过来时,借了辆三轮车
扶着它走了五公里(玻璃竟然都没碎)
里面放着我父母青年时用过的碗碟
和旧日证件:我母亲的护士证、月票、优待证
我父亲的军官证、通行证,若干年前
他的一张用稿通知书(手写)
照片上的两个人,看起来比现在的我还年轻。
我还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个抱在怀里的
两岁的小男孩,看着镜头,没有思考和忧虑。
挨着两座橱柜的,是两辆旧自行车
几台失去了前罩网的电风扇,其中一台
军绿色,铁叶片。一些木工具。等等,还有
一只掩埋在灰尘中的旧皮箱
上了锁,锁孔已锈死。所以没有人
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秘密了。
还有一只褪色蛇皮袋,装着一包衣物
是我小姨的。当年她总说,明年就拿走
她于去年八月去世,享年五十九岁
却老态龙钟。奔丧那天,日头雪白
亲人来了很多,多数是第一次见面
我们陪她到一座旧渡口,目送
她的棺椁上船远去,在苍茫一片的
湖面。我将这袋衣物放回原处
看,还有一只封在纸箱里的老花瓶
我试着挪动,而它
沉重得好像装满了液体(是时间吗?)
我打开纸箱,露出一只沾满土沁的
瓶口,黑灰、粗糙,隐约有
暗金边的珐琅彩。而内中
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这是太外公的,舅舅小时候,险些打碎
1966年,它被埋进老家后院的地下,就此长眠
直到1996年,我外公与世长辞
最后时刻,才想起它。
它出土时,我应该正好在那张
灰白色的藤椅上打瞌睡
一个少年,已经理解死亡的意义了
但他从未说出口。他只是
开始狂热地执着于旧物
把铁埋进泥土,把闪电
埋进高高堆积的
灰烬般的乌云
我要去南方了
小时候,我甚至还不会骑车
就步行五公里,去书店读一本宋词
读一位诗人,从北一路流徙南方
像一只惶恐但桀骜的大雁
在雪上留下爪印。
作为一个孩子,我尚未想好如何向旁人解释
这凭空而来的悲怆与压抑
所以我都对母亲说:“我去看参考书了。”
直到一个暴雨之夜,宋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整面墙的题库和磁带
我淋着雨回家,好像
那封贬谪的诏书已经摆在我的桌上
母亲问我:“你去哪了?”
我说:“我要去南方了。”
江榕:曾用笔名子衿。1988年生,江西南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协理事,江西省评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国艺术报》《文艺报》《扬子江》《星星》《芒种》《诗潮》《星火》《创作评谭》等,曾获首届“诗探索·中国新诗发现奖”入围奖、第五届滕王阁文学奖(政府奖)等,出版诗集《归去来》《祛魅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