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银河
银河不是我们头顶的星星,它是的的确确的一条河。
我问若弟,银河里的水呢?若弟不回答我,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撇开了头。
若弟是一只小狗。不对,是一只老狗,只是身体很小。它十几岁了?反正到了快不行的年龄了。每次我和它说话它都恹恹的,我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它烦我了,拖着它走不动的瘸腿蹒跚地缩到另一个角落里。
连东告诉我,银河要断流了。
我说不可能,村子里的作物还靠银河灌溉呢。
连东抬头说,他也要搬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若弟不见了,我也没心情找它。我脑子都是连东说的:“银河要断流了。”“我要搬走了。”
“发什么呆,快吃饭!”爷爷往我的头上猛敲一筷子。
我跳下椅子往门外跑。
“我去找若弟!它还没回来!”
我没去找若弟,它会回家的。说不定它正在家里的哪个角落窝着呢。
我是要去连东家。
连东的爸爸是村长,连东说银河要断流,那肯定就是听了他爸爸说的话。他又说他要搬走,这么突然,要搬到哪儿去?
我走过漆黑的乡野小路,走到了连东家门口。我猫着腰躲在他家墙边,耳朵贴着墙壁想要偷听到些消息。房子里灯火通明,但在外面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山上时不时传来几声狼嚎。
我丧气的很,只能起身默默往回走。回去晚了,爷爷又要骂我。
等到家进了厨房,果然看见若弟盘成一团缩在柴火堆边。
第二天早上上学之前,我特意绕路银河。
银河的水深果然只有原来的一半。我想起一大片一大片的田,一个接一个的村民。银河要是没水,这个村子该怎么办?
我心情沉重的走到教室。
整堂课我都没听,一下课我就去找连东问情况,银河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一直摇头,告诉我,他爸不让他现在说。
最后一个课间,我心一横,往座位上一坐,打算再也不理连东了。
但连东放学的时候主动来找我,悄悄跟我说:“我爸只说不让我用嘴‘说’,我带你去看,这样就不违反我爸的命令了。行不行?”
我本来还想继续绷着脸,但连东拿出一个新陀螺往我手里塞:“这个送你了,我买了两个。一人一个。”
即便我心里美滋滋的,脸上还是得矜持一点。
连东带着我往后山上走。
银河流经这座山,再冲出山口流向我们的村庄。连东一路带我爬小道,我的薄衬衣都被尖细的树枝划了几个口子。
“你看前面。”差不多到半山腰,连东不走了,用手把他前面茂密的枝叶扒开让我看。
一座高大的灰房子伫立在苍翠之中,突兀地冒着黑烟。
而银河上游的水,被一座新修的坝挡了七八,只留下小股水流继续供给下游,其他的水都被引到侧方一个巨大的蓄水池里了。
难怪银河,我的银河,我那在雨季甚至有洪涝危害的银河,现在的水越来越少越来越浑。
我攥紧了拳头。
“你爸为什么不让你说这事?这个厂是你爸开的?”我的语气有点激动。
连东摇摇头:“不是……但这家造纸厂和我爸签了协议。只要他们能在这里办起来,每年就能给村里分百分之一的利润。之前他们来谈的时候,我偷听到的……”
我浑身发冷,但脑子却异常燥热。
“百分之一的利润?是不是都到你爸的口袋里?”
连东看着我,一副要哭的模样。
“你爸想过村里的田怎么办吗?难道要在出苗的时候一桶一桶地担水去浇吗?你们家不种田,就这么草率地断了村民的生路吗?”我越说越愤怒。
连东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突然反应过来,火不该对着连东发。
他什么都决定不了。
我俩沉默了好一会儿。
还是我先开口问连东:“那你说你要搬走,是什么意思?”
连东看着脚下的草地说:“我爸要把我送到城里我姨家。以后在城里上学。”
“那你呢,你想走吗?”我只在意连东怎么想。
“想……但不是去我姨家。也不想在城里上学。”连东说。
连东的回答我不意外。当村里的其他孩子还在为能去镇上玩而激动万分时,他的目光就越过了千公里外的海与城。
我没再追问他想去哪里,天地之大,去哪都是选择。
我俩在一路的沉寂中回了村。临回家分别时,连东恳求我暂时不要告诉村里人这件事。我点头答应了。
其实就算告诉了又能怎样呢,工厂马上开工了,银河的变化谁都能看出来,通知村民也就这两天的事。
果然没过两天,连东的爸爸就告知了村民山上造纸厂拦水的事。
他说的郑重其事:“大家放心,造纸厂每年给的钱我一分不少的平分给每户。”
我暗暗地啐了一口。
下午放学,连东对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去银河边看看吧,再不看,它的水就彻底没了。”我替连东开了口。
以前银河水深时,我和连东最爱来洗澡打水漂。
现在只能坐在岸边,看银河浅浅的水波在夕阳之下泛着金光。
回光返照,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词。今天语文课上学到这个成语,我觉得很适合现在的银河。
等到夕阳彻底落到地平线下,天完全黑了,我俩才起身准备离开。
分别前的最后一句话,我问连东什么时候出村。
连东没有回答。
又过了一个星期,银河里的水完全干了。
村里的怨声渐渐起来了,都是抱怨浇水不方便的。本来两个小时的活,现在要六个小时才能干完。
我放学后再也不能和连东一起去疯跑,得帮爷爷做没完成的农活了。
连东看我的眼神一直带着歉意,我没怪他。
但我怪他爸,这不矛盾。
自从银河断流后,若弟的身体状况也不甚乐观。
它常常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我每次回家都紧张地先看看若弟是不是还在呼吸。我一直说话烦他,它不看我,也不挪窝。
银河干了,大家都觉得日子难过了。村里唯有最多嘴多舌的孙婶不同,她脸上看不出更加劳累的痕迹,反而泛着诡异的红晕,好像她一早就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我从来不喜欢她,现在更厌恶她对银河的不忠。
村子里的平淡在某一天出现了转变。
连东家着了大火。整栋房子和房子里所有的物品钱财都烧成了灰烬。
他们没有水灭火,因为银河的水干了,他家没打水井,接的自来水。而村民从各自家打水来灭火也是需要时间的。
连东失踪了,在着火的当晚。
村子里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连东放火烧家潜逃了的,有说连东被拐卖了的,还有人说,连东被火烧得灰也不剩了。
“放屁!那咋会没有骨头呢!”多事的孙婶叫起来。
只有我知道真相。
火是我放的。
但连东,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说过他想走,我恰好给他创造了一个离开的契机。
他走之前给我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勿念。”
我眨巴眨巴眼,把纸条吞了。
连东的爸爸,也就是村长,卸任了。
他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一夜之间,家没了,积蓄没了,儿子没了。
至于连东的妈妈,全村人都知道,她在连东几岁大的时候就和连东爸爸离婚,直接离开了村子。
“你会去找你妈妈吗?”我默默在心里问连东。
连东爸爸卸任后,直接搬离了村子,和村里断了联系,没人知道他的消息。
这样一来,村子里的流言就纷乱不息。
之前顾忌着连东爸爸的身份,孙婶从来不敢乱说连东家的话。现在连东一家都走了,孙婶的嘴比我家下蛋的老母鸡还能叫。把连东一家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满村风雨。我从来不听村头一群人围在一起扯皮,我才不关心这些长舌琐事,我只关心银河的水。
银河还是没有水。
我天天抱着若弟跑到上游的造纸厂看情况。有时候我想,要不要也一把火烧了这里。
想着想着我就会笑起来,因为我想到了大火的好作用,它可是帮我赶跑了连东的爸爸。但我笑着笑着就不笑了。我反应过来,大火也赶走了连东。
那天晚上我点火的时候,他看见了。他没有阻止我。
他是什么表情?痛心?悲伤?解脱?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飞速地跑进房子里。
当时我以为他要和房子共存亡,差一点点就准备踩灭脚下的火焰。
可他迅速地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又跑了出来,往我手上塞了一张纸条后就跑向离村的路。
黑暗里,火光照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
哦,那个包,连东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不然那么短的时间,他哪里能收拾好东西跑出来。纸条是不是也早就写好了,但字还是那么丑。
我突然觉得脸上热热的,是我哭了吗?
连东一家走后,村长的职位也空出来了。所有人都在争论着合适的人选。我们一众小孩都认为该选江老师当村长。被村头柴伯听见了,他吼我们:“去去去,小鬼懂什么。毛都没长齐,没你们说话的份。”
“那叫选举权!”我冲柴伯做了个鬼脸,带着一大帮学生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江老师是我们村小学的语文老师,他喜欢给我们讲故事,对我们也好,我们都喜欢他。
“选举权”就是江老师上语文课告诉我们的,他说等我们年满十八岁后就拥有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江老师说,班上就数我字写得最好。他说我的字方正大气,但他每次一看见连东的作业本就头疼:墨字勾连,鸡飞狗跳。我经常注意到他改到连东的作业时撑着额头直吸气,然后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连东一个眼刀。现在连东走了,他改完作业本总会叹息一声。
村里人争论村长论不出个所以然,不知道谁开玩笑喊了一句:“还不如三斗来当咧!”一群人哄堂大笑。
村里人都说三斗是傻子。
我和连东也觉得他挺傻的。
他在田里干活热得很,直接就趴在河岸边喝银河的水。只要被我和连东看到了,我俩嘻嘻一笑就跑到上游往水里撒尿。
三斗喝着喝着一抬头看见我和连东,骂骂咧咧的就要来打我们。我们一溜烟就跑,边跑边笑,只留下三斗叫骂的“死兔崽子。”
我告诉爷爷我和连东逗三斗的事,爷爷瞥了我一眼,慢吞吞的说:“你小时候也直接喝银河里的水。一口接一口,一直喝。”
我大宭,扒拉着我碗里的饭。心里下决心再也不和爷爷说这些事了。
三斗家就他一个人,守着他那几分地。他偶尔偷偷东西,也没人管他,都是些干辣椒干玉米之类的,权当施舍了。只有偷到孙婶头上了,那就不得了了。孙婶非得扯着三斗的衣领甩他几巴掌,用她的破锣嗓子喊遍了全村才行:“臭氓子,老娘迟早把你手剁了!”
但三斗依旧偷,就数孙婶家被偷的最多。
三斗爱吃肉,但多半是因为平日里吃不到才让他对肉有极端的渴望。村里一开席他就去蹭个位子。大盆菜一端上来就挑着肉吃,狼吞虎咽的,同桌的人看着他直暗笑。
村子里谁家狗丢了,一问隔壁有没有看见,准能听人说:“被三斗偷去杀了吃了!”至于三斗偷没偷,是不是真的吃了,谁也不知道。
我还记得有一天我抱着若弟到田埂上散步,三斗就跟在我后面。他喊我,我一转头他就扯着嘴角嘿嘿笑着,问我:“你家狗快死了吧?”我瞪他一眼,骂他:“你才快死了。”三斗也不生气,继续嘿嘿笑。我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但他就是那样笑,我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
他不再跟上来了,可还是冲着我喊:“你放心,你家狗瘦不拉几的,给我吃我都不吃!”
神经病,我暗骂他。
我没觉得三斗偷过狗吃,他一个连鱼都不敢杀的胆小鬼,还敢杀狗吗?
这天放学,江老师突然把我留下来。
他面色严肃地问我知不知道造纸厂的事。
我说当然知道,之前村长说过。刚一说完,我就想到一个被我遗忘了的问题:连东爸爸走了,造纸厂现在对接的负责人是谁?
没想到江老师立刻解答了我的疑惑。
他说以前这造纸厂是前村长也就是连东爸爸在负责(我在心里说我早就知道了),但现在连东爸爸卸任了,造纸厂需要一个代理人来处理和村子的事务交涉,而他想来承担这个责任。
我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个好担子。
江老师小心翼翼问我,我的爷爷是村委会里德高望重的负责人之一,能不能帮他打探打探村委会的意见。
我本想直接拒绝说我爷爷从不让我掺和这些事,他肯定不会告诉我这些。但我转念一想,如果江老师真能当上这个代理人,以他的为人,至少造纸厂每年给的利润分成是肯定能到村民手上的。
我点头答应了,说我试试,过几天来告诉他。
江老师很高兴地摸了摸我的头,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把糖塞给我。
说起来,江老师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从外地来,又在村里定居的老师。
其实他和村子里的人格格不入。
村民尊称他一声:“江老师”,但我能看出他和村民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没办法和一群只懂务农的“野人”聊到一起,同样的,鲁莽的村民也进入不了一个穷书生的精神世界。
我愿意帮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他也很喜欢银河。
他爱去银河边。
他说银河的名字很美,让人想到无限的可能。
他还说想顺着银河出村,像水流一样汇入广袤的海洋。
但他没有走,而是在村里一待就是十几年,也许会是一辈子。
他没有像连东一样,在某个夜晚默默地离开。
我曾经对他说,江老师,你可以走的。你走了,也会有其他老师来教我们的。他看着我,摇摇头。没说为什么。
他来找我办事,我觉得责任重大的同时也带着一丝同情。但凡他和村里任何一个村民的交情够深,都不至于需要找我一个小孩来打探消息。
要怎么帮江老师呢,睡前想到这里,我感到很头疼。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突然意识到到今天还没看见若弟。
我赶紧下床开灯找若弟。卧房没有,厨房没有,大堂没有,我有些慌了。它跑哪去了?
它老成那样,后腿都瘸了,它能跑哪里去?
我打开了大门,冲到门外的麦场上喊它。
只有天上的星星,只有远处的山影,只有依旧该死的狼嚎。
若弟真的不见了。
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三斗干的。
第二天天一亮,若弟没有出现。我直接跑去敲三斗那间破烂房子。实际上他那“门”根本不用敲,一块破木板子,连把锁也没有,一推就开。
三斗推开门,问我干什么。
我问他,我狗呢?
三斗一听就变了脸,什么狗?老子从来没偷过一只狗!
我被他吓了一跳,以前大家总这么说,他怎么就冲我发火?
我说谁讲你偷了,我是来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狗。
三斗一脸不信的表情,问我狗不见了为啥来找他。
我随口说我每户人家都找了,现在找到他了。三斗打量着我,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我在骗人。
他说,我也不知道你狗去哪了,你找别人去。说完就关了门。
我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若弟不在这里,我也懒得再问。
但我心里忿忿,这个三斗,平时村民开他玩笑说他偷狗杀狗,他一脸谄媚的笑,还故意卖丑说狗肉好吃,结果我来一问他这有没有狗他就一副暴怒的样子,果真是傻坏!
我当然不可能一家一家的问人有没有见到我的若弟。村子里谁还会穷到像三斗一样被人嘲笑偷家狗吃,要是若弟真的跑到别人家,他们会给我送回来的。
我还找了周围的原野山坡,都没有若弟的踪影。
至于狗贩子,我反而不怎么担心。十里八乡的狗场里都有村民的熟人,相互间多少有点交情,逮到狗不会贸然宰;至于外面来的偷狗贼就更没什么了,能找到这块穷乡僻壤算他们本事,况且就若弟那只老狗,稍微一摸就是骨头,哪有肉值得他们跑一趟呢。
我的心暂时放下来一点点,只要没有亲眼看见若弟的尸体,若弟就还有很大可能活着。就算是被狼吃了,也该留下血迹皮毛的。
我的心还留了一点江老师的位置。晚上吃饭的时候,是帮江老师打探消息的好时机。我试探性的挑起话题,问爷爷知不知道连东家出事后造纸厂找的谁来对接。
爷爷看了我一眼,说我天天不好好学习,想这些没用的。
但他还是告诉了我造纸厂在等新村长选举结果,谁是村长就找谁负责。
更多的我是一点都问不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去学校的路上我碰见了孙婶,她正扛着锄头准备去地里。一看见我,突然把手里的农具一扔,神经兮兮地拉住我,问我知不知道银河为什么会干。
我说:“因为山上的造纸厂把水拦了。”
孙婶摆摆她肥大的手掌说:“小毛孩,告诉你吧,是水鬼!银河底下沉着多少死人哟!那些人把银河的水都吸干了,他们想上来呀。”
我白了她一眼,这八婆,又开始说她那些疯疯癫癫的无稽之言。
她还想拉着我继续说,被我挣脱了。
我回头说了一句我要去学校后就往前跑。
孙婶在后面笨重地追着我,扯着嗓子喊:“连东!你俩玩得最好了,他现在也在银河里躺着呢!”
我捂住耳朵。
也许是我甩掉了她,但更可能是她不想追了,我再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但孙婶洪亮又刺耳的声音似乎一直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
我冷笑一声。想起她在连东家着火后说连东不可能被烧死,因为没有人骨。
银河早干了,那河床上的人骨呢?
等到了学校,我已经迟到了。好在第一节是江老师的课,他一看是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我快点回位子上坐好,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下了课,江老师示意我跟他出去。我俩走到角落里,江老师问我了解到什么没有。
我把爷爷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江老师
江老师听完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他自嘲般地笑笑,像是瞬间失去了原有的斗志。
我没想到江老师是这个反应,但我可不会泄气,极力劝他去竞选村长。
他一副纠结的样子,最后禁不住我的鼓动,勉强答应了下来。
我窃喜,要是真让江老师选上村长,一定要让他改改学校的制度。
比如下午两点再上学那是最好不过。
晚上回家,我习惯性地想把这些故事说给若弟听,然后又猛然意识到,若弟还没回来呢。
好不容易来的好心情又没了,我重重地踹了房门一脚。
爷爷在大堂坐着抽烟,骂我又抽风。
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学,我准备再到处找找若弟去。
刚出门就看见三斗在我家门外踌躇着。
他一看见我,一副犹豫不前的样子。
我因为之前问狗的事还生他的气,不想理他,继续走我的路。
他主动上来了。来问我知不知道要马上就要公投选村长的事。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啥时候选啊?
三斗告诉我,就两个星期后的事儿。
我说哦,那你来干啥?
三斗嘿嘿一笑,往我身边一凑,一股臭味传来,我赶紧躲开。
他说你躲啥,我跟你说,你爷爷在咱们村也是能说上话的人,我想投你爷爷一票。
我说那你找我爷爷去,我又不是负责的,跟我说也白搭。
三斗说,我就是想来知会一声,让你爷爷知道我投了他就行。等你爷爷当了村长,别忘了有我三斗一份功劳。
我在心里笑他,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对三斗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待会回去和爷爷说。
三斗一听就呲个牙张开双臂要拥抱我的样子,我赶紧跑回家里,关上了大门。
三斗还在后面喊了一句:“我没偷你的狗!”
透过狭小的门缝,我看见三斗在我家门口继续晃荡了两圈,然后慢悠悠地离开。
看他彻底没影了我才推开门。
三斗啊三斗,是真蠢还是天真呢。
我在周边的山上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若弟的影子。寻觅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江老师竞选的事。虽说他在我们一群孩子当中有着顶高的威望,但放在村里不过就是个没权没势的穷书生。有多少村民会投他一票呢?
准备下山的时候我突然萌生了去造纸厂看看的想法。
我又爬上了银河所在的山。
造纸厂今天好像没开工,旁边的烟囱没见一点黑烟冒出来。
奇了怪了,这厂还有停工的时候。
我满腹狐疑地下了山,就听见村口孙婶吆喝着:
“听说没,山上那家厂开不下去啦!”
我立刻竖起了耳朵,心里砰砰直跳。
这一次,我居然开始听孙婶说这些“小道消息”。
她说造纸厂的老板赌博,结果赔的底裤都不剩,把造纸厂抵押出去了。现在警察因为嫖娼和赌博的罪名把老板给抓了,造纸厂也没办法维持,这两天就是老板的债主带人来搬厂房设备呢。估计再过几天,厂子就要被查封了。
不知道孙婶这番话可信度是多少,但造纸厂今天是的确没再运营了。
只要造纸厂倒了就好。
三斗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在旁边喊:“那钱呢?那家厂不是要给村里钱的吗?就这么跑路了?”
孙婶一看是三斗,吹胡子瞪眼地作势要打他,但没真的下手。
有村民说:“哪来的钱啊,这厂一年都没开到呢!”
三斗一听泄了气,趿拉着他那双满是破洞的布鞋走了。
村民们还以为钱真的是一年一发,殊不知造纸厂提前就给了连东爸爸一笔好处费。
不过我更在乎的是,我的银河有希望了。
过了几天,我再去造纸厂看情况,他灰色的大门上赫然贴着封条。我绕到拦水的坝前,水已经要漫出来了。平日工厂开工需水量大,现在停了工,这水只进不出,怕是没多久就要溃了。
我心里的喜悦也像这水一样满盈。
银河又要回来了。
村头的一大帮人聊了好几天造纸厂老板的“秘事”,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也没听到什么更详细的信息,都是些八卦小道。
要命的是,孙婶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对我兴趣极大,一看见我就要拉着我絮叨。她说的内容多没什么营养,不是三斗又来偷她粮食,就是野猫把她窗户挠开吓得她以为闹鬼了之类。这些我还勉强能忍受,但只要她提到任何有关银河或是连东的语句,我就会立马变脸走人。
今天却有点不一样,孙婶见到我没有大咧咧地搂住我的肩膀说些可有可无的话,而是带着嘴角的轻蔑上扬,用一种复杂的,微妙的眼神审视着我。
我感到一阵恶寒。
正准备远离村头这块是非之地,孙婶就撕扯着她的嗓子,冲我大叫:
“哎,你们学校里教书的,就姓江的那个,他是不是想当村长?告诉你,没门儿!不知道哪里来的穷小子也是想升天了!”
看来江老师已经去填了村长竞选的单子了。我不想搭理孙婶,越和她争论她会越来劲。
我扒拉开围成一圈的村民们,站在人群外冲孙婶比了个鬼脸。孙婶见状要来捉我,被我飞快的跑开。
一群村民哄笑的身影外,我看见了远处江老师望向这边的身影。
他没有走来,我也没有去找他。
晚上我问爷爷想不想当村长,爷爷斜了我一眼,说我懂个啥,这村长位子不好坐,谁爱当谁当去!
我点头称是,我才不想当村长的孙子。
“银河水来了,以后浇地方便了。别来帮我了,好好读你的书去。”爷爷突然告诉我。
“什么!银河水来了?”我没忍住叫了起来。
“大惊小怪的,平时不见你这么激动。还不去看书!”
我难掩心中的兴奋。一边应承爷爷回了房,一边等爷爷回屋睡觉了,我就立马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喜悦根本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怎么可能会不高兴呢,我那圣洁的,纯净的,美好的银河水真的能再次重新填满皲裂的河沟。
我几乎是狂奔到银河边,远远的就听见寂静中的流水声。
等切实站在银河岸边,我用手掬起一捧凉凉的银河水。
眼泪突然盈满眼眶。
我昂首,头顶是银河,我低头,脚下是银河。
我们是头顶银河创造的生命,我们是脚下银河滋养的生命。
在这样一个晴日之夜,银河涤净了万物,流向很远的地方,流进我的心里。我的一滴泪落到银河里,我知道它不会再断流了。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回到了造纸厂建起来之前。我每天上学放学,去银河边打水漂。
身边却少了一个人——连东。
我朝水面掷出一块石子,只弹两下就沉了底。
连东啊,我叹了口气,银河回来了,你还会不会回来呢?
一连几天我都沉浸在对连东的思念里,这个时候,若弟居然被找到了!
江老师抱着它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差点忘记了话要怎么说。
江老师说若弟在他家门前的草堆里,可能待了很多天了。他一直没有注意到,今天他走旁边经过时,若弟突然动了一下他才发现。
我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接过若弟瘦小的身躯。它脏兮兮的,都看不出原来的毛色了。
但好像没有更瘦。也不知道它从哪里弄吃的,更不知道它哪来的力气跑到江老师家那边去。
江老师送完若弟准备走,我喊住了他。
“江老师,那天下午,孙婶说的话你是不是听到了?”
他顿了一下,点点头。
我之所以这样问他,是因为昨天村头公告栏上贴的最终版村长选举名单里没有江老师的名字。我跑到村委会问负责的大姨怎么回事,纠缠许久,她才告诉我,是江老师主动放弃了。
“就是因为孙婶的话吗?她那个人你知道的,别因为她就放弃呀。”
“不是,我只是想明白了,什么村长不村长的,我把你们这群孩子的学习照顾好才重要。”
我还想再劝说些什么,但江老师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一副不想再多谈这些的模样。
若弟在我的怀里蠕动了一下,我识趣地转移了话题:“我想连东了。”
江老师轻轻叹了口气:“这小子,这么久也没个他的消息。”说罢,他神色忧伤地看我:“连东家着火的那晚,你是不是在现场?”
我的呼吸骤停了一瞬,江老师猜到是我放的火了?
但他没有问出那句我以为他会问的话,而是说:“连东,是真的没有逃出来吗?”
我只能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他走了,只是不愿意跟我们说。”我没有完全坦诚,不是因为我不信任江老师,而是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和他说了又能怎样呢,他不会成为第二个连东。
江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不想走吗,去城里,不对,去哪里都行。”我开口道。
“待在村里吧,村里生活很安定。”
“银河又开始流了,你不是想跟着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这里挺好,这里挺好。”
他说了两遍“这里挺好”,第一遍说给我听,第二遍呢,是在说服他自己吗?
江老师走了。我抱着若弟看他的背影,像单薄的纸片一样,风一刮就能刮走,但他却被这个村的土地绑住。
风再也吹不动他,流水也无法带走他。
银河很美,天上和地下的都是,再没有一个属于他了;道路很长,通向四面八方,可是哪一条铺到他的脚下呢?
…………
拖了这么多天,村长选举的结果终于出来了。
村东的赵伯成功当选。我还挺喜欢赵伯的,他为人老实憨厚,也难怪村里人愿意投他一票。
赵伯当选,大部分人都很开心,但有一个人是坚决地反对:三斗。
结果刚出来那天,村头贴着大红喜报庆贺我们的新村长。三斗却在围观时一把揭下了红纸。
周围的人都在说三斗又发什么疯,三斗拿着红纸,把它撕了个稀巴烂。他大喊他不服,这村长得重选。
我看着有些心慌,他铁了心想让我爷爷当村长。要是继续这样,但凡说出我爷爷的名字,那不是把他老人家架在火上烤吗?
我赶紧冲上前,也不顾三斗身上依旧浓重的臭味,在他耳边说,你这样要是败坏了我爷爷的声誉,我爷爷肯定饶不了你。我带你去找我爷爷,快点走。
三斗一听,把手里的残余红纸片一扬,愤愤地扫视周围对他指指点点的人群,然后催我走。
我也不管周围的人怎样看我和三斗的奇怪举动,拉着他就冲出了重围。
我在路上生气地问三斗,你干嘛要这样?非得选我爷爷当村长?
三斗听起来比我更生气,他说这村长就必须让我爷爷当,除了他别人没资格!
我说凭啥你说没资格就没资格,赵伯人好着呢,而且我爷爷说了他不想当。
三斗听到我说爷爷不想当后,大概一句话堵在了心里,就看他胸脯起起伏伏的,憋着老大一口气。
我说你有话就讲。
三斗反问我爷爷为什么不想当村长。
我被他问烦了,吼他,我爷爷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让他当村长不是想害他吗!我爷爷就喜欢种完地抽抽烟这样的悠闲日子,你还让他当村长,想让他积劳成疾吗!
三斗不懂“积劳成疾”是什么意思,但他理解了我想表达的。
他那么大一个人,居然在我面前哭了起来。
说是哭,其实就是眼眶流出几滴浑浊的泪珠,他拿手擦了擦。
听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爷爷对我有恩,我觉得这村长就该他这样的好人来当。他既然不想当,那就算了。
说罢,他甩甩袖子准备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
“你那狗是不是找到了?我前几天看到它在你家门口来着,我就说我没偷。”
我说,我知道你没偷,你快走吧。
他这才摇摇晃晃地离开。
我心累得很,和三斗这样的人相处实在是煞神。
但我很好奇,三斗说我爷爷对他有恩,有什么恩?
晚上爷爷回来,我看他抽着水烟,心情不错的样子,跑上去搭话。
我说爷爷,村长选出来了,你看见没。
他老人家吐出烟雾说,看见了,小赵呗,他当挺好的。
我接着问,那三斗想选你当村长来着,你知道不?
他说,三斗?哦哦,随便他。
我咳咳两声,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三斗说您对他有恩来着,啥恩呐?
爷爷听了深吸一口烟后缓缓吐出,眼神盯着我家门口的大槐树看了好几秒,才像想起来什么陈年往事一般说:
“啥恩?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那件事。我都不大记得了。大概五六年前吧,不是闹旱灾来着,他家那点田颗粒不收啊。我当时看他坐在银河岸边上,人都脱相了。瞧他实在可怜,送了点咱家的存粮。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事,反正我想不起来别的了。”爷爷说完继续抽,满不在意的样子。
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事了。
三斗,我想起他的破烂衣裳,他的漏风房子和他身上的臭味。
可能爷爷给他的粮真的是救命粮吧。他靠别人施舍的余粮撑过了一个冬天,可惜苦难没能历练出一条崭新的生命,而是让一个依旧破败的身躯苟延残喘。
三斗啊三斗,他把他残存的自尊留给了我。我记起他总是向我强调他没偷我的狗,那大概是他朝世界抗议的最后声音。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了。
他在银河边向命运低了头。
日子像银河水一般流着,很快流到了冬天。
村里家家户户开始腌起了腊肉香肠,要过年了。
这个年我过得无滋无味,没有了连东,我连个玩伴都没有。
不知道连东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我时常想着。你也想连东了吧,我用脚碰碰趴着的若弟。
大年初三早上,二伯来我家拜年。
我在房间百无聊赖地看着小说,突然听到他们聊起了孙婶。
我这才知道,孙婶原来也是有一个孩子的。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老寡妇,只晓得她早早死了丈夫。听爷爷的说法,她曾经也有个孩子,都长到七八岁了,突然就失踪了。她找疯了也找不到那个孩子到底去了哪里,后来也不找了,逢人就说孩子掉到银河里淹死了。
但村里没人提起,因为大家都怕孙婶那张嘴。要是被孙婶听到自己在谈论她的孩子,她会嚎啕大哭地拉住你絮叨一整天她的苦。
“啥淹死啊,就是被拐跑了!”二伯说着。
“可不是,银河里可看不着尸骨啥的。”爷爷接茬。
“那孩子命也苦,还在的时候最爱去银河玩。要说那时候银河水是漂亮呀,现在都浑了不少喽。”二伯说完这句话,爷爷突然喊我:
“以后放学就回来,听见没有!少往银河跑,天热了再偷偷去游泳腿给你打断!”
我应和着,突然明白孙婶对银河恶意的来源。银河没做错什么,只是孙婶内心的痛苦被她转嫁到了一个不会辩驳,为人熟知,且只能默默承受的对象身上。
可能在孙婶的认知里,连东的失踪和她自己孩子的失踪是同一个性质。她为啥要说连东是死在了银河里,为啥总是缠着我说些银河的坏话,全都有了答案。
尽管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孤独的妇人山上山下的呼喊自己孩子的情景,我还是没办法对孙婶产生怜悯之心。
只是觉得她很可悲。
在她浅薄而粗俗的世界里,一切的错都被归结到了银河身上。或者更悲哀:她明明洞悉现实,却长久地欺骗自己,拒绝了接受真相。
银河对她来说只是一条吞食生命,寓意不祥的魔鬼河。
我只能希望,在她生命尚且灿烂美满的日子里,她不曽恨过银河。
……......
这个冬天很冷。冷到连我都有点撑不住。
我天天把若弟抱到厨房的灶台旁取暖,它总是在我怀里抖。
可能这是它生命里最后一个冬天了,它还能坚持到明年落雪吗?
我摸着它的脊背,不敢去想。
一个飘着雪的早晨,连东的爸爸妈妈回来了。
他们俩出现在村口的时候,一大群村民正在唠闲嗑。看到这俩人,人群的氛围像是被点燃的火焰一样躁动起来。我在小卖部吃着手里最后一根辣条,打量着连东爸妈,默默观赏着这场闹剧。
连东爸爸,我们的前任村长,整个人看起来瘦削了不少,没精打采的,深深的眼眶里嵌着两颗无神的眼珠;连东妈妈我从没见过,她扎着一头短短的马尾,矮矮小小的,精气神同样萎靡。
据连东爸爸说,他离开村子后一直在找连东,但怎样也找不到。他去找人算命,人家说他是他命中有恶,需诚心悔过方可得救。他刚开始不信,可什么办法都用尽了,自己的儿子还是找不到。要命的是,自己住的地方居然又遭遇了一次火灾,大火再一次毁了他的一切。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着说着哽咽了,用手擦泪的时候,我看见他手掌上诡异又扭曲的符文。
连东的亲妈则向我们讲述了她虐待连东的事实。
我心中一惊,连东没和我提起过这些事。
她说因为她以前没有脑子,一心为了玩,生了小孩也不管,连东一烦她她就上手打。最严重的一次,她直接把连东扇倒,连东的手臂被旁边的铲子划出一道很深的血口子,再深一点儿,连东的手臂可能都保不住。好在医院去的及时,人没大碍,但连东的手臂从此就留了疤。
连东手臂上确实有条长疤,我问过他是怎么来的,他说小时候跌倒划的。他还和我说,每次一下雨就痒痒。
连东的爸爸虽然不是个好人,但对连东的爱没的说。发生这事后,他和连东妈妈大吵一架,加上一直积攒的各种矛盾爆发,他们很干脆的离了婚。
从那之后,连东妈妈就搬离了村子。十几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回来。
“我有病,我为什么要打他,他那时就是一个啥也不懂的小娃娃呀。”连东的妈妈哭着说。
她说她回来是过不去自己内心的坎。连东失踪后,连东爸爸联系了她。她和连东爸爸一起寻找连东,但还是没有一丝连东的消息。她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梦里连东质问她以前为什么要那样对待自己。
连东妈妈说的这些话我是不怎么相信的。一个十几年不来看自己孩子的母亲,会因为自己孩子的失踪突然变得爱意深沉了吗?不过她说她因为梦见连东而睡不好应该是却有其事,但我看来,也不过连东的失踪激起了她的罪恶感罢了,她没有悔意,至少没有她表现出来的这么强烈。
村民们一言不发地听着。
连东妈妈说完,孙婶忍不住叫喊起来。
“连东不幸啊,摊上你们这对父母!他在银河底下都不安生呐!”
连东的爸妈却像听到救命稻草一样追问,连东在银河里?!
孙婶带着哭腔说,可不是吗,连东在银河里躺着啊,银河把他带走了啊!
听完这话,连东爸妈理智尚存,问孙婶,这是什么意思?连东溺在银河里了?
孙婶说,连东失踪后在银河边出现过,但是他跳到银河里,顺着银河游出了村里。可惜在下游的河道里彻底消失了,只有她看见了连东最后一眼。
村里的老一辈都知道孙婶的过去,知道这番话多半是她的疯言疯语。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吭声,包括我爷爷。
我也没有出声。本来我是准备揭穿孙婶的,可连东妈妈手掌上的图案扼制住我差点发声的嘴唇。
和连东爸爸手上一模一样的符文。
如果一开始我只是对他们和连东的感情有着怀疑,那现在我就认为他们回来的目的也并不单纯。让他们觉得连东没了也好,我想。
我面无表情地后退了几步,内心对这两个人的鄙夷又加深了几分。
连东的爸妈听完孙婶的话彻底崩溃了,他们向银河奔去。
我也跟着人群走。
我只是想跟着目睹一对罪人忏悔的全部过程,但我没有如愿。
银河的水流哗哗,比一大波人的嘈杂叫喊还能穿透我的耳朵。雪花一片一片地往银河里落,我怎么越来越冷了呢。
我看见银河边的苇草里躺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躯体。
连东的爸妈和村民往下游走,我逆道而行,走到上游那团白影身边。
我没再看连东爸妈那边什么情况,因为眼前是我的若弟。
没了呼吸的若弟。
我僵硬地伸手探触它的身体,冰凉。
我不知道它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怎么支撑他走到这里,更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来到银河边。但躺在这银河之岸的,确实就是我的老狗若弟。
我听见连东的爸妈在银河边哭喊。孙婶也嚎叫着。
他们不该哭,连东好好的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我的若弟没了。
雪落在我身上,雪落在若弟身上,雪落在银河里。
我在银河边跪下,恸哭声盖过了连东的爸爸妈妈。
真实姓名:钱程
联系地址:安徽省滁州市琅琊区滁州学院琅琊校区
就读高校:滁州学院
专业:音乐与教育学院 2022级小学教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