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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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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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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棵大树

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

她一辈子操劳,使家里井井有条。她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中枢,指挥着、管控着这个家庭的运转。她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媳有什么不顺心的都与她说,请她拿个主意。她是一棵大树,根茎深深扎入生活的土壤中,稳定而令人安心。她的子孙则是向各个方向生长的树枝,如遇啄击,或将干枯,则“簌簌”地向她倾诉心事,求取生命力。

她从传统与贫穷的土壤中长大,劳动灌溉着她。

她出生在1949年,没吃过几天饱饭。她说,三年困难时期,树皮都让人剥光了,草都没得吃。她说,我们老家那三处房子,全是她和我爷爷一砖一瓦自己盖起来的……

她有着传统的美德。她吃苦勤劳、朴实本分,对小辈关爱至深。她关爱得过了头,尤其是对我。她用最精萃的汁液哺育我,以最轻柔的叶子爱抚我。好好吃饭与好好学习,是她对我唯二的执念。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总有些出人意料的时候。当我认为她和善宽容时,她站在门外破口大骂背后说坏话的邻居;当我认为她深明大义、通达事理时,她在背后附和我哥对我嫂子的句句抱怨;当我认为我在她心里比学习好更重要时,她说“只有你学习好,我和你爷才这么稀罕你。”;当我认为学习在她心里至高无上时,我假期没写作业,开学害怕得想请假,她立马就答应帮我打掩护……

我看不透她,一个传统封建的女人。

可那双饱含痛苦和悲悯的眼睛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从小,我就开始读那双眼睛。光阴和着痛苦欢笑慢慢滴进我的眼睛里,我才渐渐看懂她那双眼睛里的故事和智慧。

树荫

离家求学,长久地离开她,独自承受风吹雨打后,我才慢慢发现她庇护着我们,用她厚重的树荫。

新年那一天,白天大家各奔东西。我们上午走亲访友,下午出去游玩。而她与爷爷留守家中待客。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饭,男人们打点起明天走亲戚的礼物。我哥是主力,可他从我与奶奶住的那间房里搬完礼物后,就赖在那里不走了。他坐在她的床边,她站在我的床边。我哥滔滔不绝地讲着他从网上看的关于某个历史人物的故事。我既佩服他讲得头头是道,又鄙夷内容可能虚假夸大。她怎么想,我不知道。她听得认真极了。她站在那里,双手交握于腹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哥看,似乎陷入了一种求知的呆愣——像一个在听老师讲自己最喜欢的课的学生。她时不时地“哦”“呃”出声,但这并不能使我哥完全满意。在他觉得应该她大吃一惊而她没有反应的时候,他会像个老师般突然提问:“奶奶,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讪讪回答:“不知道。”我哥就举个例子来类比。于是她便惊诧地“嘿嘿嘿!”我哥满意了,继续讲下去。

她是个出色的听众,而我是个没耐心的旁观者,我早已期待起他闭嘴离开。终于,将近一个小时后他走了。我立马抱怨:“有什么好说的?说这么久,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一边走一边回答我,语气淡淡的:“哎,别这样说,他每年这时候都要跟我说说这些。一年见不了几面,也就这时候说说了。”她没有看我,但她的话已经把我钉住了。我这才去认真看她的神情。她脸上已没有那种求知的天真与痴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包容。但也没那么简单,她面容很平静,甚至沉静到淡漠。她这副神情使我心头一跳,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了她另一副神情。

每次与这个或那个子孙通完电话,她总是久久地坐在床边。外边的天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来,但太少。光太少,窗玻璃又是深蓝色的,光也叫染暗了去,她的脸就半隐在那暗暗的光里。我琢磨不透她脸上的神情,但她低垂的眉眼和一动不动的身体,让我隐隐觉得那是不能被打扰,外人也不能进入的时刻。她坐在那里,像一棵老树祈祷着光阴。

直到我快要将她忘却了,她才幽幽叹了口气:“啧,他过得那么苦,可怎么办呢?”没人能回答她。她通常只在我和爷爷面前流露出这样的一面。我回答不了,我没有那种智慧。爷爷或许有,但他笨嘴拙舌。于是一切都交给了时间。光线在她身边移动,不知移到了哪里的那一刻,她起身了,她去做饭。

她是一棵大树。她把那些枝枝叶叶传来的不堪、痛苦、迷茫与无助,悉数传回了生活的土壤中。痛苦就在她静坐在光阴里的时刻中,在她忙忙碌碌的一天又一天里,慢慢凝实、沉淀,最终又成了供给她和她的子孙生存的土壤。她的子孙可以疲惫脆弱,但她必须坚不可摧。她是我们的大树。

树液

她有着传统的内敛,痛苦是,思念亦是。她习惯把自己的脆弱藏进深深的皱纹里,最后揉成粗糙坚硬的树皮裂隙。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从未听在她在与谁的通话中听到过“想念”“爱”等字眼。直到我上了高中,封闭式高中,一个月回去一次。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手表,只有电话超市可以通信,又往往许多人。我又往往没时间,或者说,我不习惯,我恐惧,我近亲情怯。她的内敛传给了我。

我从没对任何一个亲人说过“想念”“爱”。上高中后,第一次我们通电话,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了。

“喂。”我怯怯开口。

“怎么这么久都不打电话?我都想你了。”她孩子气地抱怨。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她说什么?想我?我已不记得我回答了什么,我只记得我差点没控制住我的声音,我哽咽。我没控制住我的眼睛,泪水盈满,眼眶已不堪重负。

其实,我们的电话内容很程序化。先打个招呼,再问:你在干什么?吃饭没?吃了什么?没什么说的又不想挂电话的时候,再问问我爷爷在干什么。再没的扯了,只好进入最终阶段:她叮嘱我要好好吃饭,努力学习。我“嗯嗯”答应。我们没有聊自己日常的习惯。她不会跟我说今天和邻居聊了什么,我也不会告诉她我的学校生活。我们真的不习惯。从小,我们就没有那样过,从我小的时候,从她小的时候。

再者,她年纪很大了,常常耳背,而我偏偏是一个语速很快的人。我也曾分享,兴冲冲说完一通,她却听岔了,惊诧不已,大着嗓子反问我。听力差的人往往增大自己的音量,加上她的反问语气,一来二去,我恼火不已。我曾还为此向她发过一通脾气,后来又哭着向她道歉。电话中,她的语气疲惫无力:“算了,这气我也受过了。算了,你好好学习……”我很惭愧自责,之后就少了分享。她也运用了她的智慧。在我少许的分享中,她听不见,听不清,但她会时不时“哦”“嗯”几声。我们达成了内敛的进步与妥协。

她其实比我勇敢。第一次说想念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她开始明目张胆。在漫长的等待迎来的短暂假期里,晚上她坐在她的床上,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不说话,就是一直盯着我。我偶尔从手机、电脑中抬起头,对上她直白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先声夺人:“看我干啥?”

“咋,还不让看了?我想你想得很,多看看,明天你又去上学了。”她理直气壮,我撇撇嘴,面上是无奈,心中却泛起阵阵酸涩。

她的思念是树的汁液。她与子孙们最多的交流,就是默默流淌的思念。她的思念是白色的,那么纯粹,却让你不会时时刻刻感受到它的存在。她连思念,都选择了最轻最轻的模式,怕它要是重了一点,就压弯了游子的脊梁。

树皮

她最多的,还是褐色,树皮的颜色,坚韧的颜色。

她是传统的很能吃苦的女人,年幼的时候,年轻的时候,年老的时候。我没见过她年幼时,零星听过她年轻时。我认识她,是在她年老时。那时,她已带着一身病痛。

在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她的腿到底是怎么伤了。她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便又下地干活了,如从前一般。只是,在即将下雨的日子前夕,她总是笑着对我说:“我腿又疼了,明天要下雨,记着带伞。”她高兴着,为自己这双腿还能预警。她得意着,仿佛一个骤然拥有了魔法的小女孩。

上高中后,我每次打电话,问她干了什么。她的回答总是“在做饭”“在吃饭”“在刷锅”。我不明白,在心中嗤笑:就没别的事了吗?

上了大学,真正在外漂泊半年,我渐渐懂得什么更重要。寒假回家,我坐在灶台前,帮她烧火,我们早饭吃得很晚,吃完都是十点了。她马上又准备起午饭。她要煮排骨汤,煮了很久,直到下午三四点。我们就在灶台旁,喝了一碗汤。我吃完了,掏出手机来玩。她站起来,要去刷锅。

我说:“急什么?”

她说:“要做晚饭了呀。”

我惊讶:“这么早?”

她笑着:“不早了,一会儿就五点了。”

我沉默了。原来,锅灶碗筷、柴米油盐,真的可以拴住一个人的一天。

她最忙的时候,是过年的时候。她要早早地准备起来。去买肉、买菜、拌饺子馅、发面、压饺子皮、炸油条、炸莲藕、炸鱼肉、包包子……每一项,每一项,向她不知何时已弯起的脊梁上压过去。

寒假里,那一天晚上,我帮她炸油条、做枣馍。纵有我,我们也干到了夜里一点。不说揉面要花去多少劲儿,单单一连站在那里几个小时,就叫我这个年轻人腰酸不已。她更是。偶有空隙,她便一手撑着腰。我洗了手去帮她捶,没捶几下,她说好多了,又急着去干活。我看她那样子,劝她:“明天再干不好吗?”

她不急不缓地,不看我,只看着手里的面说:“不干完,明天面就酸了。”我无奈只能陪着她。终于干完了,她催我去睡。我躺在被窝里,听见厨房里她还在与爷爷吵嚷着商量。可她明明答应过我马上睡的。我劝不回她,没做完,她是不会睡的。我在疲惫中睡去。再睁眼,是她喊我吃早饭。

为过年准备的时候,我们这些她眼中的孩子,可以随时抛下手中的活儿出去玩;大人们可以因为一些不顺心半途就撒手不管。她不行,越近年关,她越像一个被设置好了程序,没了自己情绪的机器人,仿佛她的天职,就是让大家轻轻松松地过好年。

说好了那天一起包饺子,姐姐却临阵脱逃出去玩,我不忿,边包饺子边控诉姐姐的恶行。奶奶拿着一叠饺子皮进来,看我气成了河豚,笑笑,说:“她去就去了,你要想出去玩,你也去吧。”她眉眼含笑,我的怒气怨气突然熄灭了。我打开手机听书软件,边听边包饺子。而她,她什么都不用,她干活的时候从不用什么消遣。最多是在门口剥着一箩筐花生的时候,和来串门的邻居聊上两句。而那时,包饺子时,她全神贯注,嘴角若有若无一丝笑意,好像包饺子这件事本身就有着极大的乐趣。

她没有时间去放任自己的情绪,她不给它们发酵的机会,她有太多的活儿去做。情绪失控、崩溃,是一种她奢侈不起的奢侈。

我不知道这种坚韧的褐色,是多少汗水和泪水酿成的;我不知道她与多少苦难交易,才得来了这么一种颜色;我不知道这颜色伴了她多少年,还将纠缠她多久。我只知道,那颜色很深重,又很轻盈,是笑着的颜色,底色却是沉默。

树叶

她是一棵树,她有自己的叶。尽管她已在生命的长途里跋涉了很久,叶子早已淬炼得坚硬苍翠,但总有那么些新芽探出来,告诉我,她也曾有过嫩绿色的梦。

我上小学,还在家久住的时候,她总拉着我问这个字怎么写,那个字怎么读。我往往着急和朋友出去玩,就敷衍她:“哎呀!就是那么一点一横一撇再……”她却不依,非要我在她手上一笔笔写下来才肯罢休。字难一点了,还要我写好几遍。我那个时候才小学,能认识多少字,又极要脸面,被问到知识盲区几回,就恼羞成怒了,质问:“你学那么多字干什么?!”我这么点的气势可吓不到她,她仍然是笑盈盈的:“学点字好,有文化好。”我被她笑没了脾气。

其实我知道她学字干什么,她有一个记账本。那其实是个电话簿,白色的,手掌那么大一个。她记得密密麻麻。我曾翻看过,全是这样的:某年某月某日,下了大雨;某年某月某日,卖玉米得了多少钱;某年某月某日,去了超市,买了什么,各项价格多少;某年某月某日,谁家有喜事,递了多少礼钱……我那时看了还嗤笑,心想这比我的流水账日记还流水账呢。可是现在,那个记账本,是我心里的无价之宝。那小小一个本子啊,凝聚了多少个她灯下带着老花镜一笔一划书写的夜晚。

后来,她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机,她开始刷抖音。

高中某次回家,她给我端来一盆东西,笑嘻嘻地,又带着点羞涩:“尝尝这个,我做的辣条,看好不好吃。”

我很惊讶:“你做的?你在哪儿学的?用什么做的?”

她笑着:“抖音啊。你不是爱吃辣条吗?我就跟人家学了。这是用柚子里的白筋做的。”

我愣住,尝了口辣条。说实在的,没什么味道。但卖相足以征服我,红艳艳、油亮亮的,很标准的辣条相。

我是个很糙的人,懒得保养皮肤。这回寒假回家,手冻皲了,很糙,尤其是夜里,又疼又痒。有天我实在是烦了,问奶奶:“奶奶,我手裂了,有啥抹手的吗?”她回答:”你怎么不早点说?我给你拿,这个可管用了,今天抹了明天就好。”

她递给我一个小绿瓶。打开,一股子阳光晒过的草叶的味道。膏体很纯粹,是灰绿色的,油润得发亮,抹在手上也油乎乎的。我半信半疑。第二天,我发现手上的皲裂一夜之间好了大半!我震惊发问:“奶奶,你这是在哪里买的?这么管用!”

“什么买的,这就是我自己做的。”

我更震惊了:“什么?你自己做的?怎么可能?你做这么好,没一点杂质!”

她早已笑起来,很自豪:“这是我跟抖音上学的。把柿子叶磨成粉……”她已年老,又瘦弱,颧骨突出,脸上松塌的皮一笑就皱在那里,像老树的疙瘩。

我现在已经记不得那神奇秘方了,但那时的震撼在我心里扎了根。它时不时长出小叶来挠我一挠,提醒我,她的叶不全是凝重的苍翠。

我看不透她。曾经我蜷缩在她的庇护下,看不清她的全貌。如今我慢慢走出来,我看见了她厚重的树荫,尝过了她白色的树液,抚过了她褐色的树皮,也窥见了她嫩绿的新叶。但我仍不敢说我看透了她。

她是深渊里长出的一棵大树。你看不见她吃苦的底限在哪里;你不知道她还能咽下多少痛苦;你不清楚她还藏着多少包容;你不明了她还有着多少智慧。

她是我的奶奶,我爱她。她把自己长成大树,庇护着子子孙孙。而我在她身边,正拼命地长高,再长高,想给她撑起一片风雨无虞的晴空。

今天偶然走到一棵苍松下,树干遒直,枝繁叶茂,几乎遮天蔽日。从树下看去,看到了时常路过的桃树——平时那么高的桃树,怎么从苍松的角度去看,反成了一丛桃粉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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