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前在城里生活,同他年龄相仿的一些乡党住进城里后就彻底舍弃了老家,把能卖的都卖了,卖不了的就送人,彻底离开了农村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在那个农村人都向往吃商品粮的年代,能把农村户口变为城镇户口绝对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如果能把亲属的户口转为非农更是了不起的本事。当时论父亲的资历完全具备给家属办理农转非的条件,但是他放弃了,为此我和弟弟随父亲进城上学的那几年常被那些转了户口的人小看,有人在母亲面前炫耀粮本上的余额,也有人当面奚落我们不会讲普通话,还有好多事情时过境迁早已记不清楚了。虽然父亲的决定让我们在乡党面前感到很没面子,但是那个决定留下了老家的房子和土地。父亲退休后城里农村想在哪里住多久就住多久,自从他回到老家,我家那几块荒芜了多年的田地又充满了勃勃生机。
父亲出生在建国初期,家里人口多他又是姊妹中的老大,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很小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后来从事地质工作,整天跋山涉水勘探找矿,几十年的辛勤耕耘早已同土地接下了不解的情结。在省城上班的那些年没有条件种地,花盆便是父亲的微田园。家里的阳台摆满了花盆,与众不同的是别人家的花盆里种的花多,父亲的花盆里种的菜多,蒜苗罢了有香葱,青菜一茬接着一茬种,茄子、辣椒、西红柿,这些常见的蔬菜每年都少不了。虽然没有百花争艳那么灿烂,也没有枝蔓婆娑那么妩媚,但一年四季花香没有断过,几乎天天都有可以采摘的蔬菜。倘若遇到阴雨天,不想去市场买菜,仅花盆种的菜供一家人吃上三五天也没有问题。那些年每逢寒暑假我们都会回到父母身边住一段时间,闲来无事时就去阳台远观热闹的街市,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就像看无声电影一样,每天都会上映不同的情景,微风拂来青菜的淡香迎风而来,让人倍感闹中取静的惬意。父亲每天下班都要抽时间去看望那些花盆里的精灵,给它们松松土,浇浇水,抑或燃起一支香烟,向着远方久久眺望,也许父亲那时的思绪已经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父亲退休后没有留在城里养老,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带着他心爱的二胡回到了老家。老家的房子已经多年没有居住,外墙的夯土被雨水剥落的斑驳沧桑,门厅两侧的板壁已经褪去了往日的油亮和光洁。正值仲春时节,院子里满是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房屋的桩基和门前的几步台阶。父亲淌过没膝的杂草,打开生锈的门锁,推开厚重的木门,轰隆的震响打破了屋里的寂静,所有的陈设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只是布满了灰尘,显得有些暗淡。一束阳光透过亮瓦投射在中堂悬挂的字画上,画的色彩虽然已经变浅变淡,但是那只回头虎依然显得威风霸气,父在挂画前凝视了许久才放下肩上的行李。母亲走进厨房燃起了灶火,浓浓的炊烟在屋里四散弥漫,沉静了多年的老屋又充满了烟火气息。
父亲自从回到老家,一天也不让自己闲着,先是打扫了屋里屋外的卫生,然后清理了房前屋后的杂草,接着修缮了透风漏雨的屋顶,最后把修房子换下的废料锯了一堆柴火,其余的都码放整齐以备日后取用。整修过程中除了更换屋顶木料时在村里请了几个劳力外,其余的活儿都是父亲和母亲相互搭手配合完成的,做完所有杂七杂八的事情,前后花去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修完房子父亲开始筹划种地。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开种前父亲把家里原有的农具逐个检修了一遍,还购置了几件新刃器,洋镐、锄头的木把换成了新的,镰刀、斧头的刃口磨的风快。由于我家的土地多年没有耕种,泥土早已板结,遍地都是树根杂草,无法用牛犁地,父亲只好用原始的方法人工开垦。挖地的劳动强度很大,对人的体力和耐力都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就连村里一些青壮年劳力看了都佩服父亲毅力。开荒的那二十多天里父亲除了回家吃饭外,其余的时间几乎全在地里。手套磨烂了几十双,锄头也淬了数次火,最终赶在播种前整好了所有的地块。播种结束恰好又赶上了村里发放树苗,一时间父亲刀砍斧劈,叩石垦壤的声音响彻了山林。为了提高树苗的成活率,父亲开挖的树坑又大又深,用林子里的腐殖土当作肥,细心栽植每一株苗木。尽管坡地的石头多土层薄,有的地方还要避开石山,但是父亲还是尽可能保持树与树之间的行距和株距,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能给人以横成行、竖成列美观印象。
退耕还林后,我家只留了一亩多可耕地其余的全部栽成了树,有侧柏、拐枣、核桃、板栗等,二十年过去了,最早栽的树苗已经长大成林,枝繁叶茂,创造的经济价值也在逐年上升。父亲自从长住老家后,每年春季除了栽植一部分政府集中发放的树苗外,还要自己买一些,如银杏、柑橘、茶树等。除此之外还去周围村子或亲戚家采集优质的果树接穗,通过嫁接技术来改良水果的品种,既提高了果树的产量,也增强抗病能力。春天来了,漫山遍野桃李芬芳;秋天到了,枝头挂满了累累硕果。父亲对亲手栽种的树苗感情很深,起初的一个多月里,隔几天就要去看看他们的成活情况,如果墒情不足就挑水浇,遇到太阳暴晒就用树叶搭建遮阳棚,直到枝头长出新叶芽才放心。父亲对小树呵护有加,如果有病虫害会及时进行处理,为了给树苗提供充足的阳光和养分,每年春末和仲夏父亲都会除去新树周围的杂草和遮蔽,在入冬前再用周围的落叶和腐殖土包裹根部,给小树保暖增肥,帮助他们安全过冬。
老家的早春杨柳吐絮,草长莺飞,空气中弥漫着嫩芽的味道和泥土的芳香,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拥抱春天的多姿和浪漫。每年春天,只要天气晴好,父亲早晚都会去离家最近的那片林子里走几个来回,有时候会带上二胡拉上几曲,独自陶醉在蝉鸣与琴声的协奏曲里。
谚语道:庄稼不认爹和娘,深耕细作多打粮。种地同栽树一样也很讲究,既要把握好时令,也要遵循传统的规矩。父亲虽然称不上是种地的老把式,但是同样能复苏土地的灵气。在老家,只要会种地的人都懂得坡地有坡地的耕种法则,平地有平地的播种要领,这些技术要领一部分是秉承了先辈的经验,另一部分是自我实践的总结,父亲也总结了不少自己的经验,他坚持科学种田、精细管理的种地原则,无论是翻地、整地、做畦,还是播种、施肥、管理,每道工序都要做到细心细致,就拿翻地来说,不论平缓,只要土层厚就必须深翻。我家的地里石头多泥土少,父亲要一边翻地一边捡石头,还要敲碎土结,最后再把捡出的石头集中到一起砌成石坎,既可以拦截雨水的冲蚀,减少土地流失,又可以增加土层深度,起到保水保墒的作用。通常情况下,翻过的土地晾晒一到两天就可以进行下一个步骤了,这时候父亲会用铁耙从头到尾耙上两三个来回,直至土壤疏松表面平整没有土块方才进行下一步操作。
父亲种的蔬菜种类比较齐全,市场上能买到的时菜基本上都有,还有些不常见的蔬菜也种的有,像莴苣、藿香、川芎,这些老家人已经很少种的菜在父亲的园子都能见到,一年四季瓜果蔬菜一茬接着一茬从未断过。父亲种菜不施化肥,也不洒农药,种出的瓜菜色泽亮丽,口感醇厚,现摘的蔬菜加上母亲传统的做法就是一道地道的美味,吃上一小口就能回味出童年的味道。
每逢周末和假日,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我都会带妻女回老家,每次回去一定要随父亲去菜园和果林里看看,在菜园里他会给我们分享种菜的乐趣,去林子里时他会给孙女儿讲退耕还林前后老家发展的故事,从他兴致勃勃的讲述中我感受到了父亲对土地的热爱早已深入了骨髓。在父亲的精心培护下园子里的蔬菜无论什么时候看到都是郁郁葱葱,每每有亲朋来家里做客,只要客人看中的花花草草父亲都会欣然相送,要是客人来自城里,临走时父亲还会把准备好的蔬菜给每人打包一份,既表达了对亲朋的谢意,也收获了满满的欣慰。自从父亲开始种菜后,我去市场买菜的频次就少了。每次从老家回城前,父亲都会提前把各种蔬菜摘好洗净,沥干水分,分类装好,亲自送到车上。我曾按市场菜价估算了了一下,每次从家里拿菜省下的钱有时候比往返的路费还要多。
父亲虽然已经年过古稀,但是身体依然硬朗,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上班时一样把的时间都安排的满满当当,除了干农活以外看书学习每天都不落下,要是遇到阴雨天气,就会坐在门厅拉几首小曲,在闲适中目送时光的脚步在雨中渐渐远去。才回老家的那些年,只要是屋顶漏雨父亲就得爬上十几米高的瓦屋顶捡漏,尽管很危险但是父亲一直不愿意重修老屋,因为老屋给他留下了太多的念想。考虑到安全问题,几年前弟弟和我还是坚持拆建了老屋,此后就不再担心父亲捡漏时出现危险,父亲也消除了一块心病,可以安心的过好自己的田园生活。
俗话说:叶落归根,人老还乡。父亲在故乡的田园里走过了食不果腹的童年,度过了缺吃少穿的少年,从青年时期开始起把美好的年华全都献给了国家的地质事业,在他阔别故乡的半个多世纪里,故乡的面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的穷山恶水已经变成了美丽乡村,山水画廊;过去的羊肠小道已经变成了康庄坦途,四通八达;产业兴盛,生态宜居,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富裕红火的日子,父亲的生活也过得安逸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