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过后,天高云淡,金风送爽,一年一度的秋收画卷在广袤的大地上徐徐展开。颗粒归仓后的田地褪去了夏日的葱茏,换上了一袭素雅的秋装,呈现出一种宁静而旷远的意境。此时,莠草便成了乡野间别具韵味的风景。信步于田间地头或乡间小径,目之所及,成片的莠草擎着毛茸茸的穗子在秋风的轻抚下婆娑起舞,低吟浅唱,诉说着金秋时节独有的丰盈与诗意。
《诗经·莆田》有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诗句生动描绘了荒芜的田地中莠草丛生的苍茫景象。诗中所言的“莠”,就是俗称的“狗尾草”。这种随处可见的野草自古以来就是极具代表性的植物,以其极强的适应能力延续物种,在漫长的生物进化过程中世代占据优势。在我国的辽阔大地上,只要有野草生长的地方,几乎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可谓是劫劫长存,生生不息。
在庄稼人眼中,莠草是一种极为顽劣的杂草,不仅生命力顽强,而且蔓延速度极快,一旦侵入田地就像野火燎原,难以遏制,无论怎样辛勤锄除,永远也铲不尽、锄不绝。尤其在庄稼幼苗生长初期,田间良莠混杂,参差难辨,除草便成了一项极为耗时费力的苦差事。常常是地里的莠草还未锄尽,田埂上已悄然泛起点点绿意,待转战田埂时,回头望去,方才锄过的地里又冒出了细密的新芽,仿佛一群顽皮的精灵,在田地里与农人玩着永无止境的捉迷藏。正如古语所云:“锄不厌数,周而复始”,“草之根深,锄之不易”。这些莠草不仅每天都在争夺庄稼的养分,而且始终在向农人发起挑战,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博弈中输赢难辨,伯仲难分,共同谱写了一首永无休止的田园交响曲。
然而,农人厌恶的莠草却是牛羊钟爱的美味,也是牧童喜爱的玩具。清晨,缀满露珠的莠草在晨光中摇曳生姿,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新草香,引得一夜未进食的牛羊纷纷循香而来。它们低头轻啃那沾满夜露的嫩草,细细咀嚼着一天中的第一顿美餐,用舌尖丈量着荒野里的每一寸绿意。它们一边享受美食,一边悠闲地甩动尾巴,那怡然自得的模样看上去好不惬意。而一旁的牧童则自得其乐,摘下一片鲜嫩的草叶,放在唇边吹奏出悠扬的牧歌,抑或抽出毛茸茸的草穗,悄悄凑近伙伴迅速将其塞进对方的衣领里,吓得伙伴惊叫而起,以为是毛虫之类,慌忙抓挠,当发现是恶作剧后就开始反击,于是相互拉扯,追逐嬉戏,一时间,寂静的山林充满了欢声笑语。就这样,小小的莠草在无数人的童年时光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也成了几代人一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莠草宛如南朝诗人鲍照笔下“冬时枯死春满道”的河畔青草,年复一年,在时光的轮回中悄然复苏。它们不择沃土,不争阳光,只需一滴雨露,一丝石缝,便能生根发芽,顽强生长。每当春回大地,无论在荒野小径、嶙峋石隙,还是在庭院角落、篱笆深处,总能看见它们纤细的身影。在茂密的草丛中,同其他草类相比,莠草既无挺拔修长的茎干,也无轻盈婆娑的枝叶,纵然花开花落,也悄然无声,不吐幽香,静谧如尘,就连那成熟的种子,也小如文段中的逗号,微小的几乎被目光忽略,唯有在阳光斜照、微风拂过的时候,才闪现灵动的光泽。
庄子曾言:“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此语深邃悠远,道破了常被人忽略的至理玄机。莠草,正是这般蕴含哲思的存在,它们不争高枝,不逐繁华,以静默的姿态迎风生长,用柔韧的茎叶书写着生命的倔强。虽然身形低矮,却能抵御狂风骤雨,风来时低头弯腰,顺势而伏,雨至时微微颔首,从容不迫。待风停雨住,天地归宁,又傲然挺立,仿佛从未屈服过任何外力的威压。正是这份能屈能伸、顺势而为的智慧,才使它们在亿万年的生态演变中屹立于不败之地,成为自然变迁的默默见证者。也正因其“无用”的特质,才得以远离尘世,摆脱人为的干预,安静、自由的生长,以葱茏的绿意回馈大地深沉的滋养。
在这个追求速度与光鲜的时代,很多人崇拜参天大树的伟岸,向往繁花似锦的盛景,却忽视了无数像莠草一样平凡的生命。然而,正是这些并不起眼的身影,才铺就了大地最真实而厚重的底色。生命的价值不在于被多少目光注视,而在于是否忠于本心,也不在于身处何等高位,有多么光鲜亮丽,只要扎根属于自己的土壤,就能像莠草一样蓬勃生长,在阳光与风雨间从容舒展,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活的洒脱,活的自在。
白露凝霜,秋意渐浓,天地间氤氲着浓郁的稻菽清香,大地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一丛丛成熟的莠草在清凉的秋风中轻盈摇曳,宛如无数玲珑的舞者,身姿绰约,水秀飘逸,挥手间将一粒粒饱满的种子悄然洒向大地。那些微小的生命,饱含夏日奔放的热情与秋日缱绻的眷恋,回到了大地温暖的怀抱里,静待来年冰雪消融、春风化雨之时破土而出,再续生命不息、轮回不止的美丽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