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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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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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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妙之门

在春秋时期的齐国,有一位技艺超群的工匠轮扁,因其擅长制作车轮而闻名遐迩。一日,齐桓公在堂上专心研读典籍,轮扁则在堂下挥斧凿木,精心打造车轮。出于好奇,轮扁放下手中工具,缓步登堂,恭敬地向齐桓公问道:“敢问君上所读何书?”桓公答道:“圣人之言也。”轮扁接着问:“圣人在乎?”桓公摇头:“已离世矣。”轮扁沉思片刻,说道:“既然如此,君上此刻所读之书,不过是圣人遗留下的糟粕罢了。”

桓公闻言,心中不悦,愠色道:“寡人读书,岂是你一介工匠所能妄加评论?今日你若能道出个中缘由,寡人便饶你一命,否则定当严惩不贷。”

轮扁从容不迫地解释道:“臣以自身所从事的技艺为例来阐明此理。臣在砍制木材制作车轮时,手法若过于迟缓,车轮便松垮不牢;若过于急促,车轮又难以装配。唯有掌握恰到好处的节奏,方能得心应手,制作出上乘之车轮。然而,此中之奥妙,臣虽心领神会,却难以言表,正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今,臣年事已高,欲将此技艺传授于子,却屡屡受阻。一则,臣觉自身讲解过于浅显,未能深入精髓;二则,总觉未能将技艺全盘托出,常有遗漏;三则,每次阐述相同理念时,表述皆有细微差异。此等困惑,令臣深感无奈。”

轮扁的这番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齐桓公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让他深有共鸣,不禁为之动容。齐桓公微微颔首,眼神中流露出鼓励之意,示意轮扁继续讲下去。轮扁见状,便接着说:“臣经过多年研习,终有所悟:大道至简,却并非言语所能传达。即便强行用言语去描述,也不过是得其皮毛罢了。圣人的智慧,亦是难以用文字完全表述的。言辞所承载的,或许只是表象,或许有所偏颇,或许难以周全,或许前后存在差异。因此,臣斗胆直言,君上所读之书,不过是圣人之糟粕而已。”

齐桓公闻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深邃而悠远。圣人所言之“道”,乃指宇宙本源,是万物的根基,其道理玄妙深奥,确实非言语所能传达,非外物所能寻求,唯有通过内心的体悟方能领悟。轮扁所说的“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正与天道相契合,直指本心。桓公不禁抚掌而叹:“妙哉!此真乃得道之言啊。夫道者,存乎一心,应乎万物,并非通过师长传授就能获得,也非典籍所能记载。轮扁之言,可谓深得其中三昧矣。”于是,齐桓公赦免了轮扁的罪,并且命令史官将其言论记录在简册之上,以昭示后世。

“轮扁斫轮”的故事,深刻地揭示了“道不可言,言则失真”的真谛,“道可道也,非恒道也”,这启示我们需要在实践中体悟,并用心去感悟“道”。这种道理同样适用于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客观存在的事物,尽管我们称之为“客观事实”,但在我们的生命体验中,它们终究是通过主观的感知和解读来呈现的。这一道理在“盲人摸象”的故事中得到了生动的诠释。

从前,有四个盲人都自认为聪明过人。有一天,有人牵来一头大象,这四个盲人顿时兴奋不已:以前只能凭借想象去勾勒大象的样子,这下终于有机会摸到大象的真实形状了。长得高大的盲人摸到了大象的身体;身材矮小的盲人摸到了大象的脚;另外两个盲人,一个摸到了大象的鼻子,一个摸到了大象的牙齿。

于是,他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高大的盲人说大象的外形像墙一样厚实;矮小的盲人说大象的外形像树干一样粗壮;摸到鼻子的盲人说大象的形状像水管一样弯曲;摸到牙齿的盲人说大象的形状像玉石一样温润。四人争吵得面红耳赤,而旁人却在一旁大笑不止。他们每个人都只触及了真相的一部分,却自以为掌握了全部。旁观者虽然知晓大象的全貌,却无法让盲人们理解大象的真实形态。

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生活中的自己,我们何尝不是那些盲人呢?中科院国家天文台陈学雷曾感慨道:宇宙仍有高达95%的未知领域等待我们去探索。回溯到宇宙诞生的源头,最初天地未分时,万物都藏在混沌里,那是一个黑洞中心的点。老子说的“无名天地之始”即是这宇宙奇点,那是一种奇异的性质,无限大的物质密度、无限弯曲的时空和无限趋近于0的熵值等。奇点之内,阴阳未分,时间、空间都静止在寂静的“无”中。

直至某一刹那,混沌初开,裂隙乍现,宇宙自此步入清浊分野之序。宇宙奇点,恰似我们内心深处的“本觉”,于静默中忽生涟漪,一念起而分别心生,阴阳二气应运而生,天地遂定上下之位,四时亦分寒暑之别。老子有云:“有名,万物之母也。”正是这万物之萌生与意识之分化,将无形无象之“道”,织就了一幅可触可感、绚烂多彩的世间画卷。

面对浩瀚无垠的宇宙,我们人类往往只能通过有限的视角和经验去解读,却误以为自己所见的便是全部。然而,“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每个人对“名”这客观世界万事万物的体验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所体验到的世界,永远是被我们的内心所解读、所塑造的世界。

道家的“命名”与佛家的“动念”,原来就是开启宇宙奥秘的同一把钥匙。“命名”是太虚的初啼,化无形为有形,混沌由此分娩万象;“分别”是造物的弦歌,起心动念间,虚空绽放莲花。在这个过程中,“命名”与“分别”成为了我们认知世界的重要工具,但同时也成了限制我们深入理解这个世界的枷锁。

面对这种认知困境,老子在《道德经》中给出了实践智慧:“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徼。”教导我们既要超越欲望的束缚,洞察本质;又要善用欲望的动力,探索边界。

如何才能超越欲望的束缚呢?这就要求我们化身为一个观察者,内观自己的念头,一旦欲望进入念头,马上拉回。真正的智者不会执着于思维内容,而是安住于纯粹觉知,达到思维空白而灵明自在的状态。这是明心见性的功夫境界,《心经》中对此写得十分清楚:“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意思是说,观世音菩萨修习这门无上智慧的功夫,已达深久而纯熟的地步,其大智如同明镜,无一物不尽显其中;其智光犹如太阳,无一物不能尽照。由于相空,从而除去了一切妄念;由于除去了妄念,从而不生烦恼,不起业惑,因而得以度脱一切灾难与苦厄。观自在的“观”字很重要,修心关键在一“观”字。此观并非眼观,而是观我非空非有、寂寂无念、了了常知的本来觉性,这是“常无欲以观其妙”的要诀。

我们在超越欲望束缚的同时,更应学会驾驭欲望。恰到好处的欲望是我们深入探究这个世界的宝贵资粮,用“事上炼心”的方法,选择那些能触动心灵、点燃热情之事,于追求真理与卓越的征程中,确立清晰的目标,构建精准的正反馈与负反馈机制。以心为笔,以行动为墨,全身心投入,与所从事之事缔结真挚而深厚的情感纽带。

当我们从内心的感受出发去行事,真正与事物建立起紧密无间的联系时,便会邂逅一种名为“心流”的奇妙状态。那是一种全神贯注、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仿佛整个世界都为我们而熠熠生辉。在心流的怀抱中,疲惫与困倦悄然消散,我们沉浸于那份纯粹的喜悦与满足之中。因为,这是精神生命鲜活存在的有力见证,是我们与事物深度交融的珍贵瞬间,更是生命绽放绚烂光彩的辉煌时刻。

曾有一次,庖丁为梁惠王宰牛。只见他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那声响,合于《桑林》舞乐的节拍,又合于《经首》乐曲的节奏。梁惠王不禁赞叹道:“嘻,妙啊!你解牛的技术怎会高超到如此地步?”

庖丁放下刀,从容答道:“臣下所探究的,并非仅仅是解牛的技术,而是解牛的规律,这已超越了普通技艺的范畴。起初我宰牛时,眼中看到的是一只完整的牛;几年之后,再未见过完整的牛了。如今,我凭借精神与牛相接触,而无需用眼睛去看,感官的作用停止了,而精神却在活动。我依照牛的生理上的天然结构,砍入牛体筋骨相接的缝隙,顺着骨节间的空处进刀,依照牛体本来的构造,筋脉经络相连的地方和筋骨结合的地方,我的刀都未曾碰到过,更何况大骨呢!技术好的厨师每年更换一把刀,是因为他们用刀割断筋肉;技术一般的厨师每月就得更换一把刀,是因为他们用刀砍断骨头。而我的刀,用了十九年,所宰的牛有几千头了,但刀刃锋利得就像刚在磨刀石上磨好的一样。这是因为牛的骨节有间隙,而刀刃很薄;用很薄的刀刃插入有空隙的骨节,宽宽绰绰地,那么刀刃的运转必然是有余地的啊!所以,十九年来,我的刀刃还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

庖丁以解牛之技悟道,在解牛的过程中全身心沉浸,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化境。此时,并非“人在做事”,而是“事在成人”,人与事相互成就,融为一体,终至《道德经》所言“众妙之门”之境。但此门仿若一座幽隐于智慧深处的神秘圣殿,唯有历经一场探寻大道的修行之旅,方可叩启其门。这场旅程潜藏着三重玄奥之境,宛如层层递进的阶梯,引领我们拾级攀升,去揭开生命那深邃的奥秘。”

觉知之第一玄:无欲之境,洞见本真。老子有言:“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此语精准地道破了认知的第一重境界。在生活的纷繁喧嚣中,我们的念头恰似海上翻涌的浪花,看似各自独立、形态万千,实则皆源于“本心”这同一片浩瀚大海。正如老子所说“两者同出,异名同谓”,念头与本心,虽名相不同,却本质相通。智者深谙此道,他们运用内观之法,静静地凝视着念头的生灭起伏,宛如观看一场无声的电影。在这专注的凝视中,他们逐渐摆脱了思维内容的重重束缚,安住于纯粹觉知的玄妙之境。此时,思维仿佛进入了一种空灵的状态,却又充满了临在的鲜活感。这便是保持平和与喜悦的秘密所在:不被杂念所扰,不被欲望所困,只安住于当下的觉知。现代心理学中的“正念疗法”,与此境界不谋而合。它教导我们通过悬置判断,让知觉恢复原始的敏锐,不再被大脑长期被迫性、无意识的思维活动所消耗能量。当我们能够自由地驾驭欲念,不再被其左右时,便能在这无欲的观妙之境中,领略到生命的本真之美。

驭欲之第二玄:有欲之途,专注前行。老子又云:“恒有欲也,以观其徼”,此为认知的第二重境界。当欲望成为我们前行的动力时,我们需让“我执”融入念头的某一朵浪花之中,精心培植这朵浪花,使其不断壮大,从而推动我们的生命之舟破浪前行。庄子曾言:“道,行之而成。”真正的智慧,并非仅仅存在于古老的典籍之中,更蕴含在匠人掌心的老茧里,在农夫锄下的泥土间。当我们停止用概念去肢解世界,而是用整个生命去感知时,那不可言说的道,便会悄然显现。它可能在晨曦中的露珠上闪烁,也可能在深夜里的虫鸣中低吟,向我们展示它本真的模样。庖丁解牛的故事,便是这一境界的完美诠释。庖丁解牛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他将欲望升华为专注力,历经了从“所见无非牛者”到“未尝见全牛”,最终达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化境。他依循牛体天然结构运刀,十九年间解牛数千头,而刀刃依然若新发于硎。这正是“无为而无不为”的生动体现,告诉我们当我们与所从事之事深度交融时,便能达到一种超凡的境界。积极心理学研究的“心流体验”,也证实了这一点。当主体与对象深度交融时,会产生“官知止而神欲行”的超然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们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只专注于当下的行动,享受着那份纯粹的喜悦与满足。

玄之又玄之妙门:主客相融,知行合一。轮扁“得手应心”与庖丁“官止神行”,共同引领我们抵达认知的终极境界。这一境界暗合海德格尔“此在与世界”的存在论统一,也印证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实践智慧。在此境界中,主体与客体、认知与实践的二元对立完全消融,融为一体。在智者眼中,欲望始终是顺手的工具,他们绝不会被欲望所牵制。他们仿佛为欲望安装了无形的开关:当需要处理实际问题时,他们让欲望进入念头,在觉知的引导下让其发挥作用;当任务完成后,他们马上把欲望抽离念头,回归到一种观照自在的状态。通过驾驭欲望,他们避免了被长期的无意识运作消耗能量,也不被负面情绪影响专注力。当我们能在“安住觉知”与“官止神行”这二玄间随意切换:不运作欲望时,通过冥想观照守神,提升专注力、修正身心;运作欲望时,则进入心流状态,全神贯注于当下之事。再通过秉持正心正念,反复刻意练习,勇猛精进,终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时,一法通万法通,也就叩启了“众妙之门”——“道”的入口。

接下来,我们探讨“安住觉知”与“官止神行”这二玄的实操方法,唯有知行合一才能致良知。

首先是驾驭欲望的练习:当觉察到欲望在运作时,立即问自己两个问题:“我正在运作的欲望是否关乎一件具体要做的事?”“我此刻运作欲望的目的是什么?”这两个问题能引导你跳出欲望的漩涡,回归当下。例如:若欲望在回忆过去的伤害并引发愤怒,这显然与具体行动无关,立即把情绪从念头中抽离出来;若欲望在担忧未来未发生的事,同样无关当下,也立即把情绪从念头中抽离出来;若需运用认知处理眼前事务,则把欲望植入念头,与所进行的事情产生深度链接。这需要刻意练习与正念,正如儒家所言的“正心正念”。当这一过程变得自然,你便掌握了驾驭欲望的能力,逐渐摆脱旧有命运轨迹,走向内心的平和。

其次是直觉指引流程的练习:欲望极易兴奋活跃,即使面对具体事务,也会不断发散、联想、猜疑、评判。这些无用功会消耗大量能量,导致效率低下甚至目标失败,最终被沮丧、焦虑等负面情绪吞噬,这也正是婆娑世界这个系统赋予欲望的任务。此时需为欲望划定边界:只让它负责执行直觉指引的流程(SOP),而“为何要做”“应否去做”“用何方法”“代价几何”“后果如何”等问题,应交由内在良知指引。真正的智者凭直觉与良知行事,而非依赖欲望的算计。这便是“不昧因果,自信而为”的智者境界,也是真正的知行合一。

欲望的运作不过是内在心性的镜像显现,蕴含了业力的轨迹、认知的框架、回忆的片段、经验的累积、思维的流转以及习气的烙印,这一切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信息,共同编织了外在世界的幻象,使我们受限于三维世界的二元对立。很多时候,我们虽然明白了许多道理,却仍然难以过好这一生。这是因为,明白道理仅仅停留在思维层面的认知,而真正要过好一生,则需要将这些道理在内在良知的指引下,融入我们的体验之中,通过实践去践行。唯有顺应规律、天人合一,去除欲望的妄为,方能“无为而无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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