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低处的词语
他们说话总慢半拍,
像怕惊到自己吐出的真话。
嗓子干,语气轻,
每句话像从井底慢慢打上来。
说“还行”,其实是不行,
说“没事”,其实是有事,
说“撑得住”,其实早漏了底。
他们住在词语的低处,
一开口,风就灌了进来。
2、土墙
我靠着那堵墙坐了一下午,
它不说话,像个年迈的长辈。
风从缝里穿过,光在斑驳中打转。
它见过一场大雪压断屋梁,
也见过儿子摔门,父亲落泪,
它不是没心,
只是没人问它这些年挺得怎么样。
老屋拆了,砖送去盖新房,
那堵墙,还站在我记忆的正中间。
3、补丁
老人的裤腿上缝着四块布,
一圈一圈,像年轮,
圈住了一些不能细讲的往事。
有年他穿着它去赶集,
回来少了一根拐杖,
说“路滑,摔了”,
其实是换了一把西瓜籽,
喂给屋里的孙子。
补丁又开了线,
像旧日自己从裤脚走了出来。
4、空锅
锅底那点亮光,像一枚愿望,
不响,不亮,
只是静静在她手边守着。
她搅着风,说在熬汤,
像小时候搅泥巴饭,
嘴里念着谁的名字,
不是饿,是舍不得停手。
门外人说她糊涂,
却没人记得她曾喂过一家十口。
5、父亲的手
他不愿让人握他的手,
说脏,其实是怕你摸出老茧里的过往。
那茧不是一天长成的,
是日复一日的裂,合,再裂。
我有次偷偷摸过,
像摸到一根埋得太深的根。
他说别学我,
可后来我也长出了同样的指节,
像一段倔强的回音。
6、麦子的遗言
风来了,麦子伏下身,
像知道什么,却不说。
收割机开进来的时候,
它们不叫,
只在风里轻轻晃动,
像一场集体的点头。
后来我们在麦场翻滚,
在麦糠里撒欢,
可那麦香,总像一个安静的叮咛,
留在我鼻腔最深处。
7、山里的诊所
山那边有间小诊所,
医生姓李,说话慢,
字写得比画符还怪。
来看病的人都说“别打针”,
离开时眼圈却红了。
他说:“你这病,不着急,先坐坐。”
说完递来一杯热水。
我小时候发高烧,
他说“烧吧,烧完长个”,
那晚,我梦见自己发了光。
8、锈
锈,不是坏了,
是太久没人动它了。
铁锁锈了,是因为雨。
嗓子哑了,是因为话咽回去。
爱一个人太久不说,
也会锈。
那年我在村口喊她名字,
她回头一笑,涩涩的,
像锈了一年后,开的一朵花。
9、尘土里的母亲
她总在天亮前扫地,
一边咳,一边扫,
咳出的是旧年的尘。
我们笑她闲不住,
她怕脚步太响,
吵醒地板下那些藏得深的事。
她烧饭、洗衣、补鞋底,
像用整个身体给这屋子挡风。
那年她咳了一夜,
我再没听见那么轻的风。
10、背着门的人
他总坐在门背后,
像一张倒过来的地图,
不指引谁,只记着路。
有人说他古怪,
其实他只是见过太多人走了不回头。
所以他背着门,
像怕再错过一个影子。
后来门换了,墙刷了,
他的位置还在,
像一根钉子,钉住了某种,
不愿说出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