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夏夜,像我们生活中大多数平凡的日子一样,不写进日记,不值得纪念,但一想起来,心就像被风轻轻擦过一样柔软。
夜色不知何时落下来了。白天的热浪尚未完全褪去,地面还有点烫,风却不急不缓地开始吹,像是早已约定好的一场抚慰,在每个黄昏以后如期而至。天上挂着淡淡的云,街边树叶懒洋洋地拍着手掌,蝉鸣像是撤退前的最后一声高歌,之后就被夜风温柔地收拢了去。
我们住的是老小区,楼下有个小公园,是老人们的聚集地。男人们穿着汗衫,女人们扇着蒲扇,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时不时笑一声,有时也抱怨几句天气、子女或退休金。声音都不大,但不急不躁地绵延着,像一场不肯结束的老电影配音。
夏夜最惬意的时光,从晚饭后开始——一碟西瓜、半碗绿豆汤,是大人对夜的交代。吃罢饭,人各有归处,孩子们跑向院子,老人们搬出凉椅,年轻人靠着阳台点上一根烟。哪怕不说话,也有人陪着,就觉得舒服。
我常常看到楼下那位老张头,掂着小马扎,在小公园找个不太亮也不太暗的地方坐下,然后就那么望着天。谁叫他也不说。人问一句,他才慢慢回答:“看星星,看看有没有老伴儿托梦来。”说完,他自己就笑了,笑得皱纹都弯了。
那天晚上,我也坐在楼下,听楼上传来一段二胡声。音不准,但情绪饱满,是熟悉的《良宵》。那个拉二胡的是隔壁单元的老奶奶,据说她年轻时是文工团的,每年都要去部队演出,后来腿摔坏了,退下来了,拉琴就成了她的日课。她从不在白天拉琴,说“白天太吵,夜里才听得见自己”。我很认同。夜色好像能把声音也泡软了,拉得再生硬也听起来像是温柔的。
此时的风已不那么燥热,小公园里穿背心的孩子不再奔跑,而是围坐在一起玩一块旧纸板上的“跳房子”,砖头做的“豆腐块”当作棋子,小脚丫沾着泥巴,跑来跑去。没人管他们,大人们看得见也装作没看见。有人说过,真正的自由不是放纵,而是被理解。我想,孩子的奔跑,就是这个小区给予他们最体贴的自由。
时间一点点往后拖。老李头突然讲起他年轻时跑运输的事儿,“那时候从舟山开到无锡,全靠一口气和一瓶矿泉水。”旁边的孙阿姨听了说:“你这人年轻时候一定很狂,怎么现在这么听话?”李头嘿嘿一笑:“老了嘛,怕老婆也是一种福分。”几个人跟着笑开了。风又吹了一阵,把笑声推向更远的楼层。
这时,外来的打工者小王,突然说起远方的父母。他说打工的日子太长,回家的次数太少,但远方的父母的夏夜应该也差不多这样吧。爸爸坐在竹床上喝点小酒,妈妈一边赶蚊子一边唠叨“早点睡别着凉”。夜色不声不响地藏着他们的节俭与满足。那个家,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有一饭一粥、一扇一风,却一直在等他回去。
人们说城市太大,容易让人无所适从。可在这些不被注意的夜晚,一切都变得有据可依了。有人吃着冰镇梨子,有人念叨电视里谁谁的八卦,有人看孩子,有人只坐着发呆。生活就像这个小院,虽说不富裕,却没有谁觉得缺了点什么。我们不再争论什么重要,什么不值,一切都暂时和解。人,在那样的空气里,心就像一碗刚煮好的甜汤——热是热的,但不烫,甜是甜的,但不腻,恰到好处。
到了十点左右,小公园里的人开始零星散去。椅子归回墙边,谁家的电蚊香冒出一股白烟。天上的星星开始遮住光。窗户一扇扇关上,但还有两三家人舍不得拉上窗帘,把黄黄的灯光撒在地面,像是不愿结束的余晖。
我回到屋里,泡了脚,开了空调,坐在窗边发呆。耳边还能听见远处车来车往的声音,还有偶尔一两声狗吠。风还在吹,只是比刚才慢了一点、轻了一点。我想,夏夜真正最惬意的地方,不是风,不是凉,不是热闹,而是:在万物沉静之前,有人陪你坐着,有话可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夜越深,我越觉得一种温柔在暗中流动。这温柔不来源于谁的语言或某句情话,而是一种日常生活的沉淀,是习以为常之后还能被人记住的好。像一个快要睡着的婴儿,握着你的一根手指不肯松开。
夏天的夜晚终会过去,明天依然热浪滔天、工作琐碎,但你知道,在某个傍晚,天还没完全黑,风已经在等你,长椅也在等你,或许某个你熟悉的人还在原地,等着你讲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
人生能有这样的夜晚,就不算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