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里看见人（组诗）

影子

夜晚的街灯下

我看见自己被拉得很长

风吹过，影子颤抖

像一条想逃跑的狗

有人从身后经过

踩到了我的脚尖

我没吭声

他也没回头

我们在黑暗里互相遗忘

只剩各自的影子

贴着地面

学会了沉默

玻璃

城市的玻璃越来越亮

把每个人照得清清楚楚

我们看见自己

低着头走路

像被风吹散的钉子

有个孩子按着橱窗

盯着蛋糕慢慢旋转

母亲扯走了他的手

她怕他看得太久

像怕他想要世界

夜里的玻璃

像一张安静的嘴

吞下每一张表情

河水

河水绕过城市

像一条忍着泪的蛇

它知道

有人在岸边笑着自拍

有人把石头塞进自己口袋

雨季来了

水面翻滚着垃圾、树枝和半张账单

没人敢伸手

只有一条流浪狗

盯着水里的倒影喘气

河水依旧走远

带走它不愿说的话

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门

我敲过很多扇门

有人开了又关

有人隔着门板说话

声音像一块冷铁

有一次

我站在自己家门口

钥匙怎么也拧不开

我听见里面有人走动

像陌生人搬动家具

天黑下来的时候

我靠在门上睡着了

梦见一条长长的走廊

门一扇接一扇

全是我的影子在敲

眼睛

他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

眼睛一直盯着车窗外

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流

像没来得及说的真话

我认得那种眼神

在监狱的新闻片里看过

在凌晨便利店看过

在父亲沉默的饭桌上也看过

那是一种怕被人看见

又不想闭上的眼睛

它们什么也不说

却把人性里最深的地方亮了出来

灰尘

阳光里漂浮的灰尘

像一些不愿着陆的人

它们在房间里打转

落到我的手上

仿佛有了体温

我突然想起死去的朋友

他的名字被封在手机里

从未被删掉

就像这些灰尘

随时可能落进我眼睛里

在黑暗里看见人

深夜的街角

我蹲下来系鞋带

一只流浪猫

眼睛亮得像一滴滚烫的铁

墙边躺着一个醉汉

嘴里溢出模糊的哼声

像他自己在梦里翻身

风从巷口钻进来

卷起几片旧报纸

它们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像没人要的消息

我忽然明白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样

在黑暗里

才能被看见

裂缝

墙角的裂缝越来越深

我用手指探进去

冰凉的，像一条瘦蛇

母亲在屋里骂我

说不要乱碰这些脏东西

可我知道

裂缝里藏着的

和我一样

是这个家不想面对的秘密

手

我握过很多手

有的冰凉

有的粗糙

有的颤抖得像刚出生的小鸟

最让我害怕的

是那种没有温度的手

握着就像碰到空气

把我自己的存在

也一起掏空了

遗忘

我常常在街头

突然想不起一个人的脸

明明昨天还见过

风吹得我眼睛发酸

一辆公交车驶过

车窗上一闪而过的影子

让我心里一紧

像被人从背后叫了名字

我停下脚步

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有一阵莫名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