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东的礁石上
风比日子古老
盐比血脉顽固
有人在这里出生
有人在这里告别
潮水收走名字
又在另一处
把它们送回岸上
以东为名
鸟群沿着风的箭头迁徙
没有人知道它们飞越了哪片经纬
但东极的礁岩早已为它们记录下潮汐
像礁石吞咽潮汐的祷词
地图上 一道细蓝的线
把我们画进无数边缘的故事里
舟山不过是那线头最远的翻页处
撕开山海的喉咙 吐出东方的浪名
老人说 你祖上就是从更东的岛上划来的
手里还带着潮水没洗净的蛤壳
和一袋沉甸甸的咸
我出生时 祖屋的墙缝
还夹着一张泛黄的航图
上头写着 东极 风急 勿泊
谁也没有问 为什么不泊
因为我们早已泊在命运的最东端
用盐腌过的姓氏 早就烙进海图
成为它的一部分
沿海公路没有终点
只有潮湿的空气拐入一座座码头
每一辆货车都载着岛屿的回声
穿越防波堤 沉入雾气深处
农历七月前后
台风是另一个方向的使者
把东极的桅杆敲打得吱吱作响
像旧船板摩擦出的号子
地质说 这片岛屿由古老花岗岩构成
但我们更相信
它是由一次次逃荒与垦殖砌成的
每一块石头上 都留有族人的指纹
我们习惯将落日叫做归帆
习惯把黄昏看作一次内陆的重访
而此刻我们正站在地势的最尽头
再无陆可退 也无心远航
没有城市愿意承认
一个以偏远开头的故乡
我们说出舟山 像说出
一种被潮水不断修改的语言
阳光先照到这里
也最后消失
所有有关东极的赞美
最终也都会沉入渔网下的沉默
我们习惯朝东祈祷
因为再往前一步
就是悬崖 是信仰 是没有回音的远方
若你问我 东极的意义何在
你摊开手掌时
船锚的锈已爬进指纹
一条石板路
从码头一直爬进山腰
石缝里嵌着光绪年的碎蚌壳
每次下雨就吐出咸味的故事
两旁的海风
吹得屋檐摇摇作响
渔民推着独轮车
车里是刚晒好的网
海的腥味和麻绳的味道
混在一处
像一段旧歌的副声
转弯的地方有口水井
井壁长满青苔
当桶绳勒进青苔
它用倒影讲述溺亡者的婚事
天还没亮
村口的水泥台上站满人
每个桶口都冒着白气
像一群低头的牲口
有人顺手捞起一只落水的螃蟹
塞进衣兜
像捡到一个符咒
女人们的手臂
沾着井水的凉意
拍在裤子上
就有海的味道飘出来
那一夜海黑得
像刚拔下来的帆布
破口处漏出一点火光
是舱里倒下的男人
在呼吸
浪一次次冲上来
把名字冲掉
却推来一只木箱
里面是几个空水壶
和一条湿毯
某个金发士兵的怀表
在渔网里走了四十年
直到某天潮水停住它的心脏
有人喊 跳下去
有人不动
像礁石一样
热粥在一只小舟上沸着
把寒冷吻醒
把黑夜推远了一尺
海神的脸
在灯光里闪一下
台下坐着半个码头的人
唱到将军挂帅
鼓点被柴油机的轰鸣盖住
有人把鞭炮扔到潮水里
炸起一阵白花
神像嘴角的盐霜
是去年飓风的遗言
木桩上的铁环
晃动了一整夜
有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又顺手把帽子扣得更低
雷达屏上的红点
慢慢逼近
祖母的手关节
已经先一步疼起来
她弯曲的指节抵住我手腕
两人皮肤下涌动着同一片海潮
广播说风力七级
老人们却盯着海面
看水色发青
便开始收网
把竹竿插进沙滩
像立下不动的誓言
上午的码头
船一艘艘贴过来
工人用铁钩勾住绳
铁钩撕开掌心时
他们用海带包扎伤口
绿汁渗进血里
像另一次投胎
有的船身斑驳
像得了旧病
甲板上滚着空瓶
被浪推到脚边
中午休息时
大家围坐在油桶旁
有人解开鞋带
倒出半只湿袜子
顺手甩进海里
离岛的汽车
像缓慢的驳船
载着背包和塑料袋
驶向内陆
后视镜里
岛名一寸寸变小
像不肯褪色的纹身
地图在裤袋里
慢慢析出盐粒
海就在远处
像一匹不肯说话的布
到隧道口时
我忍不住回头
只看见雾在替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