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舟山的平房小院总在七月初七浸着木槿花的清香。青石板铺就的院心被午后的雨打湿,泛着青灰色的光,几户人家共用的晾衣绳上,还挂着谁家刚洗的蓝布衫,风一吹就跟着院角那棵老木槿树一起摇晃。空气里飘着两种甜香,一种是巷口巧果铺子新出炉的麦香,另一种是木槿花瓣被揉碎后的清甘,这是属于小院的七夕味道。
那时家家户户的窗台或院角总种着木槿树。七夕前几天,女人们就开始留意那些饱满的花苞,念叨着 "七月七,摘槿叶" 的老话。我家隔壁的陈阿姨最懂这套,她总在傍晚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教院里的女孩子们摘叶子:"要选带露水的嫩叶,揉出来的沫子才多。" 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凑在旁边看,看她们把碧绿的叶子放进搪瓷盆里反复揉搓,直到搓出黏糊糊的泡沫,再兑上井水湃凉,那就是最天然的 "洗发水"。陈阿姨说用这水洗头,头发能像织女的丝线一样顺滑,我们便追着问牛郎织女的故事,她却只顾着笑:"洗完头抬头看,银河里的星星都看得更清楚。"
小院的七夕没有复杂的仪式,却藏着细碎的温暖。家家户户都会买巧果,或是自己在家用模子磕出简单的花样。张叔家的巧果总掺着芝麻,李婶的则爱放红糖,到了傍晚,孩子们捧着自家的铁盒子在院里串门,自然就完成了一场热闹的交换。我的口袋里常常装着好几种口味的巧果,麦香混着不同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比任何糖果都让人满足。大人们则搬着竹榻在院心排开,摇着蒲扇聊天,话题从 "今年木槿长得旺" 说到 "下半年渔汛好不好",偶尔抬头看看天,说 "今晚银河该出来了"。
最难忘是七夕的傍晚。女人们洗完头,会把揉碎的木槿叶水倒进共用的石板水槽,夕阳斜斜地照进来,泡沫在水里泛着金红色的光。我们这些孩子抢着用剩下的水洗手,说这样能变得灵巧,然后就爬到院墙上看巷口的巧果铺子。老板支着炭火炉,铁板上的巧果滋滋作响,三角形的、方形的,刚出炉时鼓鼓囊囊,凉了就会塌下去一点,咬开时能听见清脆的碎裂声。有时老板会送我们些碎块,说 "吃了巧果,脑子灵光",我们便含着甜香,在暮色里追跑打闹,直到各家妈妈喊着 "快回家看星星" 才散去。
那时的银河比现在清晰得多。院心没有路灯,只有各家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大人们躺在竹榻上,指点着天边的银河给我们看,说最亮的那颗是牛郎,对面的就是织女。有人说他们今晚在鹊桥相会,有人说能听见喜鹊拍翅膀的声音,我们便屏住呼吸听,却只听见风吹过木槿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响。陈阿姨会用洗过头的木槿水浇花,说这是 "织女的眼泪水",能让花儿开得更旺,我们便信以为真,偷偷学着她的样子给院角的杂草浇水。
后来小院拆迁那年,那棵老木槿树被移走了。再后来住上了楼房,七夕的仪式感似乎只剩下超市里包装精美的巧果,再也没人在傍晚摘木槿叶,更看不见院心排开的竹榻阵。去年七夕在菜市场看见有人卖新鲜木槿叶,一小把用稻草捆着,标签上写着 "七夕专用",忽然想起陈阿姨揉叶子时专注的神情,想起院心石板上晃动的树影,想起嘴里巧果的脆响和银河的微光。买了一把回家,用温水揉出泡沫洗头,清香漫上来的瞬间,仿佛又站在了那个青石板铺就的小院里。
如今的七夕被玫瑰和巧克力填满,城市的光污染让银河越来越模糊,但每当木槿花开的时节,我总会想起那个浸在清香里的傍晚。原来真正的传统从不是复杂的仪式,而是藏在日常生活里的细碎温暖 —— 是邻居间交换巧果的真诚,是老人讲述星象时的认真,是用天然草木滋养生活的智慧。这些温暖像木槿树的根须,早已深深扎进记忆里,无论住上多少层的高楼,只要闻到那熟悉的清香,就知道七夕来了,那些属于小院的、朴素的美好,永远都在。
晚风吹过阳台,今年新栽的木槿树摇了摇。抬头望去,虽然看不见完整的银河,但零星的星光依然明亮。就像那些消失的平房小院,那些远去的细碎习俗,其实都化作了心里的星光,在每个七夕夜里,悄悄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