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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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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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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痕

村口的围墙砌到一人高时,金属大门也钉上了合页。穿西装递名片的推销员、骑电动车的外地工人、推着手推车的中介,像被风卷来的沙,涌进了原本清净的村落。刘安最先留意的不是这些生面孔,而是院角那块旧木板上的细孔 —— 比针眼大些,边缘泛着浅黄的粉末。

起初只是三五处孔眼,像岁月啃出的牙印。没过半月,木板缝里的蚁粉簌簌往下掉,堆在窗台像层薄雪。院里的房梁、窗棂、老床的榫眼,渐渐被蚁道蛀成蜂窝。每当一截木屑坠地,刘安的心就跟着缩紧,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胸口。

他是守着三亩薄田的农人,祖上的地契藏在樟木箱里,纸页被虫蛀出细孔,边角磨得发毛。屋后的老槐树粗得要两人合抱,孩子们小时常在树下晒稻草、缝被面,院落里的空地足够摆下三张八仙桌。他总说屋与土地是活的亲属,亲属受了侵扰,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是外来木方带的白蚁。” 村西的老木匠蹲在院角,指着工程队堆在那儿的木料叹气。那些新鲜的木方、木椽是盖样板房用的,露天堆了半月,经雨一泡,成了家白蚁的温床。穿西装的人在村委会门口笑着喊 “改善生活”“招商引资”,说土地要增值了;刘安却看见细细的蚁道从木堆蔓延出来,像银线般钻进老屋的墙缝,通向每一个熟悉的角落。

他先去村头小店买了杀虫剂,夜里就着煤油灯,往门窗缝、床脚、柜橱角落挨个灌药。手指被药水浸得发白起皱,刺鼻的化学味呛得人头疼。可白蚁像杀不尽似的,旧的刚僵死在药渍里,新的又从梁上掉下来,通体乳白,在灯光下蜷成小球。窗外传来木工锯木的吱吱声,混着机器的轰鸣,像城市在一点点啃噬乡村的宁静。

村委会的喇叭隔三差五喊开会,讨论防虫补贴、换钢梁修房,或是把地卖给开发商。年轻人围着沙盘算补偿款,眼里闪着算盘珠似的光;老年人蹲在屋檐下抽旱烟,帽檐压得很低。刘安去过一次,听着 “增值”“拆迁安置” 这些陌生的词,只觉得喉咙发紧。回家推开屋门,看见床板上又多了个拳头大的窟窿,心里比掏空的木料还空落。

夜里开始做噩梦。梦见蚁道像暗河,顺着房梁流进他的胸腔,在五脏六腑间蛀出通道。惊醒时浑身冷汗,他忽然想起祖母的老话 —— 早年家里闹蚁患,祖母就烧艾草熏屋,用槐叶泡水洒墙根,念着 “烧了蚁巢,鬼怪不扰”。他找老木匠学了祭祀的法子,从祠堂端来落灰的铜盆,点上三炷香,绕屋走三圈,把混了槐叶的清水泼在墙根。

头三天倒真安静了些,连木缝里的虫鸣声都轻了。刘安刚松口气,工程队的压路车就碾过村口老路,巨大的震动震得屋内杯盘叮当响,埋在地下的槐树根都像在颤。白蚁像是被惊动的兵卒,顺着墙体、家具疯狂转移,不再零散出没,反倒成队地往房梁深处钻 —— 火烤过的表层巢被毁了,它们要往更温暖隐蔽的木芯里筑新巢。

他彻底慌了。把被褥抱到太阳下暴晒,把桌椅搬到院里,点起柴火烤床板,想把藏在木缝里的白蚁烫死。他知道懂科学的人会笑他愚昧,环保的人会骂他破坏,可这是他的屋、他的地,除了用最激烈的法子,他想不出别的出路。火光在夜里扭成蛇形,邻居们举着水桶赶来劝阻,有人已经摸出手机要报警。刘安红着眼,把妻子留下的旧被面也扔进火里,房檐下的烟灰顺着雨水流成一条黑河。

天明时烟散了,屋里冷得像冰窖。被面烧得只剩焦黑的布边,床板底下的木桩裸露出来,像白骨般支棱着。可白蚁更猖獗了,房梁深处传来沙沙的蛀食声,像无数细牙在啃咬时光。刘安坐在院口,双手捧着一把灰烬,里面混着木屑和白蚁翅膀的残屑,风一吹就散了。

姓罗的中间人就是这时候来的。穿件熨得笔挺的外套,一口外地口音,说能 “根治白蚁”,保固三年。他掏出合同、图纸,指尖划过墙面时,眼光像量房的卷尺般细密。刘安瞥见合同角落里藏着 “房屋托管” 的条款,再看罗身后站着的几个壮汉 —— 上次来丈量土地的就是他们。纸上的 “赔付保障” 四个字,在他眼里比蚁粉还轻。

深夜的槐树下,刘安抱着那卷地契发呆。樟木的香气混着蚁酸的酸味,他忽然想通了:白蚁哪里只是蛀木头的虫。自从围墙竖起,外来的人带走了熟悉的田埂,带来了光鲜的术语;土地被切割、标价、转手,邻里间的寒暄变成了试探,祖辈的承诺成了没人记得的旧纸。人心的缝隙里,早钻进了比白蚁更贪婪的东西 —— 那些叫做 “利益”“发展” 的欲望,正啃噬着记忆里的根。

风最冷的那个晚上,他抱来最后一捆干柴,堆在屋檐下点燃。火苗舔着朽木,发出噼啪的声响,把罗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扭曲变形。邻居们在远处站着,有人抹眼泪,有人低声议论,没人上前劝阻,也没人伸手帮忙 —— 或许大家都早已学会了让步,各自守着自家的窗,看外来的潮水漫过脚边。

天蒙蒙亮时,灰烬还冒着余温。白蚁像退潮后返岸的鱼,从草丛里爬出来,顺着焦黑的木料钻进新的缝隙。刘安蜷缩在门槛上,手里攥着那段焦布边 —— 那是妻子当年缝被面时,特意留的海棠花边角。风卷着槐叶掠过肩头,他把怀里的灰撒向空中,粉末飘向天际,像把没说出口的话还给了天空。

他没喊输赢,也没找任何人理论。只是起身关好残破的门,走回屋里,坐在那张被蚁蛀出轮廓的木椅上。院外的机器还在轰鸣,罗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又消失。他知道蛀痕会永远留在木头上,外来的人会一波波来,土地会被一次次称量议价。手背上的烫伤还在疼,可夜里静下来时,总能听见槐树下的低语 —— 那是祖辈说的 “守好木头,就守好根”,像未断的线头,在风里轻轻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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