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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大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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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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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径山茶 ——一盏抹茶,渡唐宋与今朝

把耳朵贴向杯口,听见一滴水在唐宋里醒来。

它先落在陆羽的掌心,又滑进一只空瓷盏,发出极轻的“叮”——那一声,被后世称作“禅茶”的初啼。

不是教科书里那种被标好注脚的雨,也是径山寺檐角滴下来的——

一声、两声,像木鱼替云计数,替松风记账。

雨脚落在石阶,溅起细碎的苔点,也溅起我袖口里,藏了多年的记忆:

少年时偷喝祖父的径山茶,只尝到苦,没尝到苦里那一丝回甘的“空”;

青年时翻山越岭来寻“禅茶一味”,却先被山门前的野菊绊住了裤脚,它们说:别急,先让眼睛坐一会儿。

于是我坐下,像一片被春天遗忘的老叶,在无人采摘的午后,自己完成杀青、揉捻、生晒——把自己焙成一枚轻响,弹进透明的盏。

从此,凡有雾的清晨,我都能在一盏青汤里遇见自己的前朝:衣襟沾云,袖口带松针,像一位误闯时间的旅人,被宋代的老僧轻轻喊住:“且慢吃茶去。”

原来人与山,也可以是一枚茶叶与一泓沸水的关系:不必寒暄,只需相认。

“天下禅茶出径山”,七个字,像七瓣月光,被夜行僧排成一朵白莲。

我伸手去取,莲瓣却倏然融化,渗入指缝,我竟捧起了整座山的脉搏:那是竹影的喘息,替飞鸟保管翅膀;是泉眼的喘息,替时间保管回声;是松涛的喘息,替人间保管“慢”。

当年禅茶宴上,僧人以茶筅点出的翠浪,如今便在我手中重聚。我把山的脉搏一并按进茶筅,手腕一抖,千年青翠先堆成雪,再散作细雾,雾里有荣西禅师两度求法、携归茶种的虔诚背影,有虚堂智愚手植仍活着的那一株,有赵构南渡时憩径山、以茶解乏的片刻安稳,也有我——

一个此刻正被世界通缉“快”的人,在偷偷练习“慢”的口型。

第一次上径山,我是逃会的人。

城市的PPT像绞肉机,把日子剁成碎末;我踩着油门,把导航设成“无”,却偏被山路的七十二道弯接住了。

车窗外,茶梯一层层倒立,像谁把天空反扣在大地。

我停在一株老茶树旁,它树皮皲裂,却举着一芽新月,像递给我一支重新写字的笔。

那天我没写下一个字,只在掌心攥了一把风——

风里裹着山路的尘、茶树的香。夜里摊开,风已变成粉,翡翠色的,手指一捻就散,混着手心里的尘,落成一段偈子:若把尘埃搓成绿,人间何处不通透。

抹茶不是颜色,是动词。是苍翠在舌尖化雨,是苦涩于喉间回甘。仿佛一对失散隔世的兄弟,跨越朝代与硝烟,撇开被咖啡冲散的日常,终于在一盏碧浪中握手言和。

我抿一口,舌尖先被苦兵临城下,继而被甘反将一军,最后剩下一抹“空”,像山寺晨钟撞完最后一声,余音把整座山谷吹成一张无字的纸。

后来学做抹茶,我才懂“一脉”不是形容词,是动词。

石磨以每秒一圈的慢,把茶叶磨成可以呼吸的星尘;我听见叶脉断裂的轻响,像远村爆竹,庆祝一场微型辞旧。

筛网摇动,茶粉落下,仿佛一场反向的雪——把冬天重新送回天空。

师傅说:“抹茶不是被吃掉的,是被放生的。”

我听不懂,却仍在他转身时偷偷伸出舌尖——

那一瞬,整座径山像被折叠进口腔:松涛漫过齿间,寺钟落进喉头,竹露与云影在舌尖绽开。我变成一只倒空的瓶子,在七月的蝉声里忽然透亮,像瓷盏承雨时的清响。

“天下抹茶出径山”,出一脉茶香,也出一脉文脉。这抹绿意漂洋过海,化作异国的茶道;亦落回寻常生活,潜入冰淇淋的凉、蛋糕的甜。

六岁女儿舔着勺子喊:“爸爸,这口云是甜的!”

我笑答:“是径山借云送你一颗糖。”

她不懂径山,但她懂得把舌头借给风,把童年借给绿,把“甜”翻译成“可以再要一次吗”。我递给她第二勺,像递给她一条看不见的运河,从南宋的临安,流到她此刻正在掉牙的微笑。

夜里,我独自去洗心亭。松针替天空缝补碎月,我捧一盏薄茶,与自己对坐。

茶汤里,一枚粉蝶正穿过宋代的廊柱,翅膀沾着梵音,也沾着今日我未说出的疲惫。

我举杯,像举杯中山河——

一饮而尽,把整座径山喝成体内的小行星带,在血液里缓缓自转。

通透,原来不是无尘,而是尘埃与光一起亮给你看。

下山时,雾把山藏进袖口,我带走一把空盏。

城市工作中PPT依旧锋利,但只要我点燃一壶水,投一匙星尘,那“叮”的一声就会再次降临——

像谁在耳边轻声说:“别怕,天下抹茶出径山,而你,已把径山含成一颗不会化的糖。”

如果茶有年轮,径山抹茶的年轮是螺旋的——

它从唐代的煎,旋到宋代的点,旋到明代的泡,旋到此刻我手里的搅:

茶筅与盏底摩擦,发出极轻的“嚓嚓”,像小雪落在宣纸,像母亲替我缝校服时针尖穿过布孔的叹息。

我越搅越快,却搅不碎那一点“静”——它蹲在泡沫中心,像一枚碧色的瞳孔,

替山看山,替我看我:一个被截止日追得只剩半条影子的人,在一盏茶里重新长出四肢和心跳。

喝完最后一滴,我把茶盏倒扣在竹席上,让残余的绿意拓下一个模糊的圆。

圆里什么也没有,又像什么都有:有径山寺半夜的灯,有凌霄峰初秋的雾,有茶娘翻飞的手背,有我自己——

一个终于学会把“忙”字拆开成“心”与“亡”的人,在空圆的中央,重新把“心”捡回来,把“亡”送回山谷,让它在明天的露水之前,长出新的茶芽。

人们说茶是饮品,我说它是动词;人们说抹茶是粉末,我偏说它是火种——

点燃的不是柴,是体内那座快被报表和地铁挤碎的小火炉。

它燃得极慢,慢到可以替一个父亲追回错过的小提琴独奏会。慢到,可以替一个女儿,提前收藏她三十年后在异国机场突然想家的那一秒。

我起身,把茶盏放进溪水让它自己漂——

漂成一只绿色的纸船,漂成一条没有航标的运河,漂成“天下”两个字的倒影——

那里面有荣西带回的茶苗,也有女儿舔过的勺,被一条鱼轻轻啄进涟漪里。

我转身,不再回头。身后,整座径山正在悄悄合拢,像一本刚刚读完的经卷,被风合上,被云收藏,被时间重新插回书架。

而我怀里,只偷走一缕再也拆不散的通透。

下山那日,雾已退到松针的背面。

我回头,寺门正缓缓阖上,像替一段因缘打上句读。

可我知道,真正的句读不在门扇,而在身体内部——那里,一盏径山茶仍在那儿“滴滴”煮着,火候小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它替我守着一条隐秘的栈道:

——当城市的霓虹像刀,一刀刀削平我的棱角,我就舀一勺抹茶,在夜里画一座看不见的山;

——当人间的杂音像锯,一锯锯裂我的静气,我就含一口茶汤,让舌底泛起五千亩翠浪。

茶尽,山仍在;山隐,茶更青。

于是,我得以在钢筋水泥的峡谷里,继续做一个有雾可披、有钟可听、有雪可回的——

半截僧人,半截俗人;

半截旧梦,半截新生。

如今,每当我把抹茶粉撒入盏中,仍会在雪沫深处看见那条通往径山的石阶。

它像一条被岁月反复搓揉的草绳,一端系着唐宋的月光,一端拴着我此刻的脉搏。我执筅拂茶,水声潺潺;我举杯,山风猎猎。

一口饮尽,唇齿间便亮起一盏小小的灯笼,照见那块“看茶”的木牌——

“看”字依旧肿胀,却不再像佛号,而像一句俚俗的叮咛:

“看,山河凝于一抹翠,人间求索,终归于一盏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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