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邵武,不是为了寻找一个确切的答案。答案是路标,指向终点,而我只是一个喜欢在路上徘徊的人。人们说,邵武是个好地方。这句话很轻,像一句邻里间的问候,又很重,因为它试图去概括一片土地千百年的呼吸。我抵达的这天,冬天刚刚显露出它清瘦的骨架,空气干净,带着山里植物冷冽的香气。我不想写一篇严整的报告,那像是为一件心爱的旧物绘制精准的图纸,总会遗漏掉它在某个午后,因为一束光的落入而偶然显现的温度。
所以,这只能算是一份记略。或是一篇长长的题跋,写在一幅我心中尚未完全展开的邵武画卷后面。文字是我个人的步履,是我目光的逗留之处。如果它能让某些未曾来过的人,感受到一丝半缕这里的风,或者让久居此地的人,从一个陌生的角度重新看见自己的日常,那它就算没有辜负这片土地。
山水:路的开端,气的流动
一条路,可以是一条单纯的线,连接甲地与乙地。但邵武的“世遗1号风景道”,在我看来,更像是一根主动伸出的血管,它不是被动地串联,而是主动地去探寻、去连接、去唤醒散落在乡野间的珍珠 。它从水北镇的上坪村开始,像一声悠长的引子,绵延过城郊、大埠岗、肖家坊,最终抵达将石村,全长近二十五公里 。这条路本身,就是一件关于“行走”的作品。
走在路上,你能感觉到一种意图。它意图让你慢下来。路边的风景不是仓促地掠过,而是邀请你进入。它告诉你,这里不远处,有李纲的故里,有猴谷和昆虫谷的生命喧闹,还有枫林窑沉默的瓷片 。它一边是武夷山的雄浑余脉,另一边遥望泰宁的丹霞水韵,自己则安静地成为一条过渡的廊道,一种谦逊的衔接。
邵武,是国家级的生态市,是那种可以让人放心“深呼吸”的城市 。这种“生态”不是一个空洞的标签,而是弥散在空气里的具体物质。我曾在清晨走到水北的熊园科普基地附近。雾气贴着地面,远山是浓淡不一的墨块。我看到竹子,成片成片的竹子。邵武人似乎与竹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他们甚至建了一座“竹立方生态科创馆”,把竹子的生命和现代的思考并置在一起。这让我想到,这里的“绿”,不是静止的,而是生长的,思考的。
这里的风景,追求一种完整的体验,一种调动所有感官的参与。所谓的“色、声、味、触”,不是旅游手册上的宣传语,而是你停下车,走进一片茶园,闻到炒茶的焦香,听到风过林梢的声音,触摸到茶叶边缘细微的粗糙时,身体给你的真实反馈。他们设计的“竹够有趣—竹之旅”或“茶里茶气—寻茶记” 名字里带着一点俏皮,像个熟悉的朋友在说,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这路的开端,便是一首关于自然的诗。它不壮烈,但足够悠长。
竹
一节,又一节,向上。
天空被分割成青色的碎片。
风试图从中穿过,
留下一些空洞的声响。
这声音,比寺庙的钟声更远。
它们是这片土地直立的骨头吗?
不,它们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些绿色的管子,
内部是空的。
这巨大的空,
让它们在被砍伐、被编织、被塑造成器物时,
没有怨言。
它只管生长。
把根深深地埋入黑暗,
把叶子交给光。
我用手指触碰一杆新竹,
冰凉,光滑。
像握住了一段尚未写下任何文字的时间。
古镇:时间的容器,记忆的居所
如果说风景道是流动的气脉,那和平古镇,就是沉淀下来的心脏。
从邵武市区驱车,当“和平”这个名字出现时,空气里的分子似乎都变得安静了一些。它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建城史,这数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敬畏的重量。而和平古镇,据说有超过一千四百年的光阴积累。它被称作“城堡式大村镇”,这个形容词很准确,它有一种内向的、自我完足的气质。
走进古镇,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长街,据说这是“福建第一街”。这些石板被岁月打磨得温润,雨天会泛出幽幽的光。它们不像现代的水泥路面那样沉默,你走在上面,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这脚步声激起的、来自久远年代的回响。两侧是近三百幢明清时期的民居建筑 它们不是样品,不是被供奉起来的标本,它们依然活着。屋檐下可能晾着衣服,窗口飘出饭菜的香气,老人坐在门口,看着我们这些闯入的陌生人,眼神平和,像看一朵云飘过。
这里的建筑,是中原古风和地方需求的融合体。砖木结构,青砖黛瓦,还有那些精美的雕梁画栋。我久久地站在一座名为“大夫第”的宅院前 它不是以宏大慑人,而是以细节动人。那些木雕,刻的是花鸟,是人物故事,匠人的心血和时间,都凝固在了那里。你能感觉到,建造这座房子的人,和住在这里的人,都对生活怀有极大的耐心和敬意。
和平是“进士之乡”。一个偏居闽北的小镇,出过那么多读书人,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我想象着,在某个深夜,这里的某扇窗户后,有年轻的学子在昏黄的油灯下苦读。窗外是寂静的石板路,远处是聚奎塔的影子 塔是袁崇焕题名的,这又为小镇增添了一笔来自遥远历史的豪情。和平书院、县丞署、黄氏峭公祠这些名字像一枚枚印章,盖在这片土地的履历上。
我钦佩当地对古镇的保护方式。他们没有把它圈起来变成一个纯粹的景区,而是选择了“活化利用”。他们投入巨资,邀请顶尖的团队来做规划,对199栋历史建筑进行分类保护,甚至引入了智慧安防系统。这是一种清醒的爱。他们知道,真正的保护,不是让时间静止,而是让它以一种更健康、更体面的方式,继续流淌。
在这里,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层叠的。明代的墙,清代的窗,今天的人。它们共存于一个空间,彼此相安无事。这大概就是邵武“好”的另一种体现:一种巨大的包容性。
和平·石板路
你走在上面,鞋底很响。
像在敲一面蒙得很紧的鼓。
一千年的雨水,都曾从这里流过。
卖豆腐小贩的吆喝,也曾在这里滚动。
状元郎的马蹄是另一种声音,
更轻,也更急。
如今,只有我们这些游客的脚步,
带着一种犹豫。
我们害怕踩醒了什么。
石头与石头之间,那些微小的空隙,
是它呼吸的方式。
它见过太多人的脸,
太多人的离去和归来。
它什么都记得,也什么都不说。
一位老婆婆坐在门槛上,
她看我的眼神,
和看一块被风吹来的枯叶,没有不同。
这条路,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我们都只是它身上,短暂停留的尘土。
烟火:土地的温度,生命的热力
一个地方的灵魂,不仅在于它沉默的山水和建筑,更在于它的人如何生活,如何表达自己。邵武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这片土地的表情,是它在漫长岁月里形成的独特腔调。
这些遗产不是陈列在博物馆里的易碎品,它们是有温度的,有声音的,甚至有味道的。它们是邵武人的生活本身。
最震撼我的,是邵武傩舞。它被誉为“古傩的活化石” 源自宋代,甚至更早 。当我看到那些图片和影像资料时,我感觉到一种原始的、穿透时间的力量。舞者戴着木制的、表情夸张的面具,扮演着神祇、鬼怪和凡人。他们的动作,不是为了优美,而是为了某种仪式性的表达:驱邪、祈福、敬畏天地。那不是表演,那是一种与神灵世界的对话。这种艺术,因为它与最朴素的生命愿望紧紧相连,所以才得以穿越千年,流传至今。
与傩舞的激烈、神秘不同,邵武的另一些“非遗”,则充满了日常生活的温柔和智慧。比如和平的游浆豆腐。我特意去尝了。它没有用石膏或盐卤,而是用前一天留下的“酸浆”作为引子,来点化新的豆浆。这是一种循环,一种经验的传承。入口的瞬间,你能尝到一种非常纯粹的豆子的香气,质地细腻,带着一点点微酸的回甘。这味道里,有阳光,有土地,有水,更有人手的温度和时间的耐心。一块小小的豆腐,竟也藏着一种朴素的哲学。
还有连史纸。一种据说“寿千年”的纸。它薄,却有韧性。我想象着工匠们在水碓边劳作,将嫩竹的纤维一点点地捶打、分离、重组,最后捞出一张匀净的薄纸。这种纸,曾经是典籍、契约的载体,它承载过一个时代的文化重量。在机器造纸铺天盖地的今天,这种缓慢的、依赖于匠人手感和天气的技艺,显得如此珍贵。它让我觉得,有些东西,是不能用效率来衡量的。
从省级非遗的三角戏、河坊抢酒节、将石神龙会 到碎铜茶的制作技艺 再到枫林窑的青白瓷 邵武拥有一个庞大的非遗名录,并且还在不断地充实 。当地政府和民众,都在努力地让这些古老的记忆,继续在当下的生活中发出声音,甚至走进校园,走进年轻一代的视野。这种努力,是对自身文化血脉的尊重与自觉。
这种活着的、充满烟火气的文化,让邵武这个地方变得立体而温暖。
傩舞者
他把木头的脸,戴在自己的脸上。
那张脸上,有神的威严,也有鬼的愤怒。
鼓声响起。
他不再是村口的那个农民。
他的身体,成了一座桥,
连接着谷仓和天空。
火光跳动在他的脚下,
像一群受惊的鸟。
他跺脚,旋转,挥舞着手臂,
仿佛要甩掉附着在空气里的一切不幸。
面具后面,是他自己的脸。
汗水,疲憊,和一种巨大的虔诚。
他为整个村庄跳舞,
为来年的收成,为新生的婴儿。
在那一刻,他是一个无名的人。
在那一刻,他又是所有的神。
仪式结束,他摘下木头的脸,
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
他走回家,月光把他矮小的影子,
投在地上。
新生:旧土之上的对话与远方
一个地方如果只有过去,那它就是一个博物馆。邵武的好,在于它没有沉溺于自己的历史,而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种出了新的东西。这种“新”,不是对“旧”的粗暴覆盖,而是一种对话,一种延续。
世遗1号风景道本身,就是一个“新”的产物。它用现代的规划理念,重新梳理和呈现了古老的文化资源。路上的际头驿站、三都驿站 不再是古代那种“车马慢”的停靠点,而是融入了现代服务功能的休憩空间。人们在这里喝杯咖啡,看到的依然是千百年未变的远山。
我去了那个叫“二都养生谷”的地方。它的主题是“植物能量”,这个词很现代,但内核却很古老。它谈论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疗愈,是回归。这与邵武一直以来的生态底色是一致的。它不是凭空造出一个景区,而是把邵武本来就拥有的东西——好的空气,好的植物,好的环境——用一种当代人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重新包装和呈现。
最让我感到有趣的,是“元·和平数字体验馆”。在一个如此古老的古镇旁边,出现了一个充满未来感的名字。我带着一丝好奇走了进去。在这里,历史被转换成了数据,建筑被建模成了虚拟的影像。你可以“穿越”回某个朝代,看一看当年的街市。这很有意思。它引发了我的思考:当一切都可以被数字化复制时,那块真实的、被雨水冲刷过的石板,它的价值在哪里?
我并不认为这是对历史的消解。我更愿意把它看作一种翻译。它用一种新的语言,向那些可能对枯燥史料不感兴趣的年轻人,讲述和平的故事。它是一个入口,一个引子。也许,某个孩子因为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数字影像,从而对真正的古建筑产生了好奇,愿意亲身去走一走那条石板路。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新”,就功德无量。
从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市,到“平安中国建设示范县”,邵武获得的这些现代荣誉,是它“好”的另一种注解。它说明这片土地,不仅风景宜人,历史深厚,而且在当下的社会治理和发展中,也走得稳健、有序。它在努力地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提供一种安全、舒适、有尊严的生活。
这片绿水青山,正在变成金山银山,但它转变的方式是深思熟虑的,是带着对未来的责任感的。这是一种更难得的智慧。
数字馆的光
一束代码,模仿一束月光,
照亮一座不存在的牌楼。
在这里,李纲的胡须是像素构成的,
严羽的《沧浪诗话》,可以下载。
时间被折叠,压缩,
一千七百年,只是一次点击的距离。
我伸出手,想触摸墙壁的质感,
指尖穿过一片冰凉的投影。
一切都完美,清晰,永不褪色。
没有灰尘,没有自然的消损。
我走出来,看到门口一棵真实的树。
阳光在它的叶子上,留下摇晃的、破碎的影子。
一只虫子,缓慢地爬过粗糙的树皮。
跋语
离开邵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句话:邵武是个好地方。
写下这么多字,我似乎依然无法给这句话一个标准定义。它像一个安静的湖面,我投下的每一块石头——无论是关于山水、历史、烟火还是新生——都只是激起一阵涟漪,而湖本身的深度,我依然无法测量。
它的“好”,或许就在于它的丰富性与包容性。它允许雄心勃勃的宰相和兵部尚书诞生于此,也允许一块游浆豆腐在这里传承百年 。它既有太极祖师张三丰飘逸的传说,也有后唐工部侍郎黄峭务实的叮咛 。它让古老的傩神在火光中舞蹈,也让新锐的数字技术在暗室里发光。它不拒绝过去,也不畏惧未来。
它像一个慈祥而智慧的老人,经历过太多风浪,所以显得格外平和。他不会对你讲述太多大道理,只是安静地为你沏一杯茶,让你自己去品。
对我而言,邵武的好,是一种可以被带走的东西。是那口深呼吸时,肺腑的清冽感;是那块豆腐入口时,纯粹的豆香;是看到那张傩舞面具时,心中掠过的敬畏;是走在石板路上,听到自己脚步声时的那份清醒。
这份记略,是我个人的一次“阅读”。我试图用我的方式,去阅读邵武这座城市,去参与“书香邵武·用阅读点亮城市”这个美好的愿景。我不知道我读懂了多少,但这个过程本身,已经让我受益。
我想,我还会再来。不为什么,只为再走一走那条路,再感受一下,那种恰到好处的,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