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延力
“鸟语花香”,从前一直以为这只是个形容美好景致的词语。直到选择在上海河边的楼房居住,每天清晨五点多,窗外河边树丛中的鸟儿便会叽叽喳喳地将我唤醒。它们的啼鸣婉转悠扬、悦耳动听,好似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谈情说爱,热闹又欢快,燕语莺声,鸟儿伸长脖子倾诉,鸟鸣把我从沉睡中吵醒。
走到阳台推开窗户,望着东方刚刚露头的朝阳,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听着美妙的鸟语,轻嗅岸边飘来的花香,真切地体会到了这“鸟语花香”的生活氛围。
下午,我喜欢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白色的圆形小茶几上,放着一本正在阅读的书籍,小花瓶里插着一束雏菊,再泡上一杯茉莉花茶。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我静静地阅读、思考。有时,我会长久地注视窗外,看那流动的河水、随风轻扬的柳枝,还有河里游动的雏鸭,尽情感受着大自然的美好与旖旎。
此刻这美妙的生活场景,恍惚间竟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时间如白驹过隙,五十多年前,我生活在北方一个贫瘠的小山村,那是一个封闭落后的犄角旮旯之地。那时,家里一台工农兵牌收音机是我和世界唯一的联系,正是从那美妙的音频中,我在童年心里勾勒出外面世界的精彩,一颗孩子的心开始蠢蠢欲动。然而,现实的局限,让我想象有限,常常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我只能站在西地的田头,望向远方,凝望那条唯一通向外界、尘土飞扬的沙石公路——那是家乡的路,也是我的路。
十八岁那年秋天,父亲背着我的行李卷,我仰着一张粉嫩的娃娃脸,梳着长长的马尾辫,挎着布包,父女俩走在家乡的田埂上。那时父亲四十多岁,正值人生壮年,身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蓝色人民装,兜里插着一只钢笔,一副标准的大队会计形象,父亲是农行基层营业所的会计。作为子女,我被安排到旗里农行储蓄所工作。能够进城里上班,能够从这小山沟走出去,我的心仿佛都要飞起来了。
田野里干活的村里人,岁数大的都叫父亲“学生”。在父亲那个年代,他是村里唯一的高小毕业生,所以老人们都这么称呼他。
“学生,这是去送姑娘?”
“孩子去旗里储蓄所上班。”父亲声音里带着喜悦,愉快地回答道。
“进城里上班真好。”父亲高兴,我也满心欢喜。走出田野,来到沙石公路,这条公路是我们和外面世界唯一的连接。路两边开满了扫帚梅花,红的、粉的、白的,好似都在向我招手。我们走到离村子三里地的下伙房班车站点,等候班车。
1985年,我们那里的交通工具主要是毛驴车、马车、拖拉机和班车。公路上铺着马尾沙,驴车、汽车经过时尘土飞扬。当时铁匠炉生意特别好,因为马、毛驴在沙石路上行走,没有铁掌根本寸步难行。个人家出行主要靠驴车,坐在驴车上,在蓝天下晃晃悠悠地走在沙石路上,感觉就像古时人坐轿子。而马车主要是生产队或供销社用来拉货。
班车是唯一能进行远途出行的工具。望着班车从远处拖着长长的烟雾尾巴,晃晃悠悠地驶过来,“吱吱呀呀”,是一辆陈旧的老破车。班车车次少,车内总是人挤人,乘务员甚至要下车帮忙往里推人,大家挤得脚都悬空了。父亲背着行李在拥挤的车厢里行动更加艰难,他还努力把我往车厢中间推,想让我舒服些。车厢里大葱味、大蒜味混合在一起,气味令人窒息。班车经过大梁沟、丰水山、十三敖包,到了海兴。道路两边高大的杨树,秋天时微黄的大片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大片的玉米地中,玉米吐出红色的玉米须,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
驶过海兴进入街道,班车不再颠簸,因为旗里的路是柏油路。我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透过车窗左顾右盼,看到一块横幅写着“林东制酒厂”,院里高大的烟筒冒着白烟,浓重的酒糟味扑鼻而来。道路两边是合抱粗的大榆树,枝繁叶茂,仿佛也在见证着这个小名叫林东的地方有着悠久的历史。班车驶过东石桥、临潢路,最终到达巴林左旗运输公司。我跳下车,长舒一口气,七十里的路程,一路颠簸,身子都快散架了。
就是这样一段旗里和老家之间的沙石路,我一走就是十年,十年来回穿梭,在尘土飞扬中体会着回家的喜悦。
我所在单位的主任是个充满奇思妙想的人。那时电脑刚刚开始在银行业应用,业务处理也处于起步阶段,他突发奇想,想让我们信用社成为全市第一家使用电脑办理业务的机构。在那个网络还不畅通的年代,这个想法着实有些不切实际。主任通过市农行联系,因为当时信用社隶属于农行管理,最终争取到去北京农行分行学习的机会,单位派我和另一个女孩小杨一同前往。那是1989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坐长途客车,第一次去市里。
主任、我和小杨三人从林东出发,途径巴林右旗、五分地、翁牛特旗,在荒野的山路上行驶。到了五分地,这个地名的由来我至今不知,但到这里才刚好走了一半路程。我们在五分地下车休息,司机和乘务员去吃饭,主任请我和小杨吃了一碗面条,随后继续沿着山路前行,直到太阳落山才抵达市里,整整走了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市里,傍晚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一切都让我眼花缭乱,心里不禁感叹:市里也太美了!主任带我们吃了有名的馄饨和赤峰对夹,还在市区街道转了转。作为一个从山沟里出来的孩子,我瞬间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心里想着:要是能生活在这里该多好。也许所有梦想的种子,都是在不经意间播撒在心间的,我对城市的痴迷,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喜欢幻想的时候,只是那时的我,不知道这份向往究竟能否实现。
第二天,主任去市农行拿了一封介绍信,晚上我们便坐上火车前往北京,还买了卧铺票。北京,在那个年代是人人向往的地方。而坐火车,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一次。爬上卧铺第三层,狭窄的空间让我感到呼吸局促,怎么也睡不着。我看看对床的小杨,她也在翻来覆去。半夜,我突然感觉有股凉凉的东西往嗓子里流,迷迷糊糊中还以为是水,猛然惊觉原来是鼻子出血了,血正往嘴里流,我赶紧用卫生纸堵住嘴和鼻子,爬下了床。这就是一个农村孩子第一次出远门,着急上火导致流鼻血。第二天早晨,我们终于到了北京。
到了北京一处小巷的二楼,上面写着“北京农行分行”。主任递上介绍信,办事员看了看说:“你们去北京顺义县支行,到那里安排你们学习。”主任便带着我和小杨去了天安门、故宫。我和小杨有些拘谨,紧紧跟着主任,生怕走丢了。二十岁的我站在天安门前留影,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我们乘公交车前往顺义县支行,主任、我和小杨穿着朴素,背着大包小包,一到顺义支行,业务员就喊:“卖东西的出去。”把我们轰了出来。主任赶紧拿出介绍信,办事员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得知我们来自内蒙古,满脸不屑。
我们又被打发到牛栏山营业所,那里有一家大型企业北京维尼纶厂,那时我还不知道有全国闻名的牛栏山酒厂。我和小杨就在那里学习,其实也就是学习一些简单的电脑操作,我天生对理科不敏感,小杨学得比我好。
在那里学习期间,遇到了那年的大事件,我俩年纪小,什么也不懂,正所谓无知者无畏。那几日,牛栏山营业所的女同事还带我们去市区逛了一圈,有些场景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里。
人生充满了际遇,你永远不知道在前行的路上会遇到什么、经历什么、看到什么,但这些都成为了美好的回忆。
斗转星移,路在不断延伸。走过的每一段路,或泥泞、或坎坷、或风景如画,都不过是人生的驿站,一程又一程,我们只顾风雨兼程。
如今,我从上海出发,早晨坐高铁,到北京换乘赤峰高铁,再开车走高速路,傍晚太阳落山时,就能坐在老家的炕头上。
从十八岁怀着一颗激情澎湃的少女心,从家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出来,一路走来,走过家乡的沙石路,走过市里的柏油路,走过山海关,跨过江河。从青春少女到两鬓斑白,如今五十八岁的我,整整走了四十年。此刻坐在上海河边,回首走过的路,酸甜苦辣涌上心头。凭着一股北方女孩子的韧劲走到今天,我的内心不断叩问:这是我人生的终点,还是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