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延力
乌尔吉木伦河,河水清澈,蜿蜒流向远方。河边的一片树林里,北方的白杨树长得郁郁葱葱,树叶在阳光下闪着油绿的光。我走进树林,惊动了几只野鸭子,它们呼啦啦飞向河边,“噗通”一声跳到水里;羽毛华丽、闪着金属般光泽的野鸡,在草丛中低飞,落到高处土丘上惊恐不安地张望,“咕咕”地叫着。野鸡学名叫雉鸡,飞不高——雄性野鸡羽翼漂亮,雌性野鸡羽毛呈土色,略显暗淡,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在草丛中觅食。在茂盛的树林里仰望,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投射到脸上,晃得人有些眼晕。杨树顶端的枝杈间,喜鹊搭了窝,它们在树梢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传递着喜气;小麻雀不知疲倦地“吱吱”叫着,在树上来回跳跃。
树林北面是庄稼地,绿油油的玉米长势喜人,已吐出奶白色的玉米须。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周而复始,勤劳的北方农民不辞辛苦,耕耘着脚下的黑土地。
树长高了,树林里的草变得稀疏纤细,林地四周却绿草葳蕤,各色野花竞相盛开:黄色的雏菊、紫色的奶蓟草(奶蓟草是益肝的好植物),还有开着娇嫩小黄花的婆婆丁。这些开花的多是草药,只是有些叫不出名字。蝴蝶、蜜蜂在花丛中翩然起舞。
树林中最美的地方是泉眼,泉水汩汩冒出。这泉眼的水来自美如仙境的洞山,顺着树林的沟壑流淌,形成细细的涓流,最终汇入乌尔吉木伦河。水渠两边的草丛长到半人高,草丛中的野花开得娇艳;蜻蜓点水,鸟雀在水渠边啜饮,喝饱后便站在枝条上抖擞羽毛,叽叽喳喳唱着欢乐的歌。
水渠边有薄荷、艾草,还有哈拉海。亲戚带着铁锨,帮我挖了些薄荷,又割了些哈拉海。哈拉海是北方树林边、田埂旁常见的野菜,书名叫宽叶荨麻,因毛刺扎手,采摘时要戴手套;用开水焯过后,哈拉海熬土豆非常好吃。玉米地头的紫色龙葵熟了,我摘了一些尝,甜酸可口,让人瞬间找回童年的感觉。
这是我的树林,我已好几年没回来了。新长起来的杨树,已有大碗口粗。退耕还林后,这里的生态环境变得越来越好,鸟类品种多了,野兔在树林间跳跃;听村民说,洞山山里还有狍子、野猪、狼出没。
这片杨树林,已经陪伴我近二十年了。记得是两千零几年,村里的亲戚给我打电话,说村里的杨树林要卖——这些杨树是生产队时期集体栽种的,大树都有一抱粗,又处在乌尔吉木伦河边,水源好,树林长得格外茂盛,劝我要是手里有余钱,买下养护着挺好。我动了心:我是在河边长大的,小时候在河里蹚水、在河滩摔泥巴、捉青蛙,对这条河、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能在家乡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我抱着三岁的小女儿,领着大女儿,和家人一起回到老家。亲戚带我去看那片杨树林,下了公路、过了小石桥、走过田间小路,那片杨树林便出现在眼前。我心里满是惊叹:这树林长得太茂盛了,枝繁叶茂,外圈的大树都有一抱粗,高大得仿佛与天空连在一起,白云在树梢间飘逸。我用双手搂住大树,脸贴在树干上,满心欢喜。树林中间也是成材林,我跑到河滩一看,乌尔吉木伦河依然在静静流淌,站在河边,一股“回家”的亲切感涌上心头。大女儿在树林间跑着捉蝴蝶,小女儿则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盯着大树,喊道:“妈妈,看!小鸟在吃虫虫!”小孩子总是格外亲近大自然。这片树林东临乌尔吉木伦河,西接田野,穿过田野便是山,还有那处汩汩冒水的泉眼——如此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其实,我买的不只是树林,更是一份归乡的情怀。
买下树林后,我对它进行了全面治理:在四周建起铁丝防护栏,修剪树木,每到春季还请林业部门来撒药。经过治理,树林长得愈发茂盛。
之后的每年夏天,我都会带着孩子回来玩。我把孩子“撒”进树林,让她们随意玩耍:采野花、捉蝴蝶、喝山泉水,两个女儿的眼里总是闪着光。大女儿会去河里捡河卵石,带回家后拿到夜市去卖,我从不制止——只要孩子开心、注意安全,怎么玩都好。我还会采些野花,给两个女儿编花环,戴在她们头上,俩孩子高兴得蹦蹦跳跳。自然,本就是孩子成长的乐园,让小孩子在自然中闯荡,体会“直观教育”,远比关在家里填鸭式学习效果好;顺着孩子的天性去教育,才是最好的教育。
我常在树林周边挖些野菜,比如婆婆丁、马齿苋。大自然中的一切动植物,都有自己的生存规律:树木矮小的时候,树林里的草也长得高,因为阳光充足,这时就得把草割掉,否则会影响树木生长;等树木越长越高,树林间的草就不再生长了,因为树下见不到阳光——这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正因如此,树林周边的树木才能长到合抱粗:这里阳光充足、通风好、水源充沛。
后来有一次回去看树林,刚走进树林就闻到一股怪味。这气味来自哪里?我在树林里四处搜寻,甚至猜测是不是有大动物的腐烂尸体,可找遍了树林也没找到原因,连树林里的鸟雀都不见了踪影。直到走到有泉眼的水渠边,我才发现了问题:水渠里满是黑色的污水,散发着臭味,夏天天气热,气味更是扑鼻而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顺着田间的渠沟往上找,终于找到了原因:原来在村子上游,旗里有个企业家建了一家马铃薯厂,所有的污水都来自这里。
我的心情瞬间沮丧起来。这家马铃薯企业不负责任,随意排污,把我的树林都污染了。这可怎么办?要保住树林,就得和马铃薯企业打官司,可那太耗费精力;更关键的是,对于这样的污染企业,村里不管、乡里也不管——它污染的不只是树林,还有田野里的庄稼啊!这些随意排污、破坏环境、严重影响人们健康的企业之所以如此猖狂,正是因为没人敢站出来声讨它们。
就在我愁得一筹莫展时,这家马铃薯企业自己“暴雷”关停了——厂长进了监狱。原因是,这家马铃薯厂搞高息集资,厂长却将钱任意挥霍。不少辛辛苦苦挣钱的人,被高额利率诱惑,把钱投了进去,其中有老中医、开批发部的商人、开私人诊所的医生……他们一把年纪,一辈子辛辛苦苦积累的财富全投了进去,最终都成了受害者,实在太凄惨了。企业倒闭后,厂长无力偿还债务,便进了监狱。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利欲熏心——这场悲剧里,制造者和受害者,都有着一颗贪婪的心,而贪婪,终究会让人走向毁灭。
之后,我雇人清理了树林间的水渠。很快,那一淙淙山泉又汩汩地“唱”起了欢乐的歌,渠沟重新焕发生机:草长了起来,鸟儿又飞回来了,麻雀在林间跳跃,喜鹊在枝头喳喳叫,野鸭子、野鸡不时出现,偶尔还能看到小兔子跑过——这里又成了动物、鸟儿栖息的乐园。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心里满是愉快与幸福。你说,一片树林能让人发财吗?不能。但我能保护好这片树林,让鸟儿、小动物有地方觅食、有水喝,这便是我的初衷,也是我对养育自己的家乡的一份回报。如今,夏天村民在田野里劳作,热了可以到树下乘凉;冬天,也有村民来割草,带回家喂牲口。
树林里的白杨树长得高大粗壮,有经验的农民告诉我:树木长到太粗,生长速度就会变慢,这时就得伐掉,重新栽种新树苗。看着那些大树被伐倒,我心里满是心疼。伐木工人用电锯伐树时,合抱粗的大树会散发出树木特有的木香。年轮,为树木划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就是一年。我曾一圈圈地数过一棵树的年轮,竟有三十五圈——这棵树已有三十五年树龄。其实人和树也一样,时间会为我们划上一圈又一圈,我们称之为“年龄”。三十五年前,生产队的农民在这片荒芜的河滩上插上树苗,这些顽强的树木历经历史的沧桑巨变,长成了如今的参天大树。而我从村里买下它们,最终,这些树木也成了“栋梁”,被运到新的地方,为建设添砖加瓦。
村里人告诉我,伐倒大树后不用重新栽树——“萌发树”长得更快。所谓“萌发树”,就是在树根上重新长出的小树丫,选一棵壮实的留下,把其余的砍掉,几年就能长高。这里面藏着一个深刻的哲理:只要不伤害树根,一棵树就能拥有第二次生命,生生不息;人生,不也正是如此吗?
后来我移居市里,又陪着孩子去了外地,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一直没回去看我的杨树林。去年夏天,我实在思乡心切,便回了一趟老家——于是,便看到了文章开头描述的景象:树又长高了,已有大碗口般粗壮,我不禁感叹植物生命力的顽强。鸟儿、小动物们在这里和谐共存,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吧。
我跟亲戚说,想在河滩上建一处房子,围一圈木制篱笆,在小院子里种些菜,再养一群鸡、鸭、鹅——鸡可以到树林里吃虫子,鸭和鹅可以去河里吃鱼,我则可以挎着菜篮子捡鸡蛋、鸭蛋。我还想在小院子里放一张圆桌,邀三五好友来做客:吃着炒鸡蛋、干炸河里的白漂子鱼,再小酌几杯,多惬意啊。亲戚听了笑了,说:“你这愿望实现不了,这荒郊野外的,你一天也待不住。”我也笑了——是啊,有些想法终究要符合现实,不能总“站在云头飘来飘去”,双脚踩在坚实的黑土地上,才最安稳。
这时,一阵风吹过树林,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在拍着手说:“欢迎你下次回归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