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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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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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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

没有人喜欢去医院。可是还得来。

36床是从711床挪上来的。711是一个加床,比正常的病床要短一些,也窄一些。床位费也许倒是相同的。至于是不是真的相同,估计也没有人会去考察和比较。费心费力,关键是没有什么用。在医院里,钱就和卫生纸一样不值钱。钱不会因为你心疼就不会哗哗流淌。疾病让人焦虑。这花钱的速度也让人焦虑。看着那些清单,你总觉得想不通。可是你还不能找谁去问个明白。那怎么办?只能编织一系列的谎言骗骗你自己,告诉自己这一切的费用都是必须的而且非常合理。这样你就会安心点。

挪到36床上来,36号病人显然很高兴。在这个鬼地方,人的所求会降低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能不能从711床挪到36床,还得看医生的态度。这都是不确定的。这样一看,能挪到36床上来是值得庆贺的。这样711就暂时空着了。陪护人员晚上可以睡在上面,这可比那个折叠躺椅舒服的太多了。折叠椅子上面有锁,下午的时候会有人来问。

“36、37、38床,要不要开锁?”

“要的”,37床回答到。

“要的”,38床也跟着喊了一句。

“我不要,这个加床空的,我就睡这个上面”,36床的老婆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占了很大便宜。

“睡加床也要收钱,和开锁一样。10块钱。”

“我又没让你开锁,为什么要收钱?这床本来就是空的。也是我们以前的床。”女人有些不满,还在挣扎。失望一下子充满了狭小的病房。这和10块钱无关。

“要不要!?”小老头不耐烦地下最后通牒。

“要。”

父亲80岁。用他的原话来说,“80岁了,也死得了。”

我当然是不信这话的。在排除了膀胱癌之后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前列腺的穿刺也显示是良性。我彻底放心了。在一个普通前列腺手术面前,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我就可以放心地笑话他了。

我曾经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当仪器和医生都提示这很大概率是癌症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很多东西都变了。再灿烂的阳光也不能照进你的心里,美丽的情景不能让你快乐反而会让你伤感。你曾经还以为生命还有长长的路要走,这条路上还有很多的美妙和快乐等着你去捡拾。现在呢,你能做的是面对现实,根据常识去计算你所剩的最长的日子和最短的日子。考虑如何少一些痛苦而相对有尊严地走完这最后一程。悲伤是有的,绝望是肯定的,也会哭。哭完了,然后去安排一些事情。再此后,等待死亡的降临。

我和父亲都是幸运的。恶性肿瘤在撞向我们的最后偏离了轨道。

38床没有那么幸运。

38床和36床同年。都是57岁。看起来却相差了10岁。装修工的辛苦还是会改变他的外观。

他动的是大刀。我们把微创以外的手术都称之为大刀。是不是大刀一眼就可以知道。

“我肚子上打了5个洞。”他笑嘻嘻地把被子掀开给我看。仿佛那是别人的肚子。

他的腹部好多纱布,用一个护腰的束缚带固定着。纱布的边缘有血。腰的两侧,各插了一根管子,管子的末端有个球状的塑料瓶。管子里和塑料瓶里都有鲜血。身上还插着导尿管。胳膊上挂着点滴。活像一个拖着电线的机器人。

“我是前列腺三度增生。”

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我能感觉到他比较乐观。但是我不能告诉他真相。我曾经想——他就没有怀疑过吗?都是前列腺的手术,为何隔壁床的人和他的方式不同,为何要在他身上大动干戈?

人的特别之处在于会在不同情景下进行选择,做出不一样的举动。如果六个陌生的打工人,临时住在一个和病房一样狭小的房子里。很可能会产生矛盾。这不奇怪,人毕竟都有私利,都有自己的欲望。可是换到医院里来。这一切都不一样了。才认识一天就像认识了十年。互相帮助,鼓励打气。拿自己和他人的病情打趣,然后一起乐呵。仿佛病情只是一个乐子,笑笑就过去了。

“老王,今天你这一笑,就会多活20天,你本来可以活90岁的,现在你要活90岁零20天了。”老王又笑了。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有他不知道。没有人想让他知道。太阳从窗户透了进来,光辉明亮。

欢笑是珍贵的,很短。不能持久地抵抗那些实实在在的痛苦。疼痛会再次袭来。

“血压还是上不来。刚刚还63、102,现在变成58、97了。”老王的妻子忧心忡忡。

床头柜上的那个检测仪,她一直在盯着。我们也会跟着看。此前他从未在我们生活中出现,可是如果他好一些,我们都会高兴。

“给他吃点东西,这么久不吃东西,血压肯定上不来。”大家在给她出主意。

有没有用还不一定,但有一点点的希望,都会努力去抓。病房里的希望太稀缺了。

医生也判断不出血到底出在何处,觉得不太应该。最后决定,先处理血压问题再说。给他输血。

“如果我血压很低,我头会晕的。但是我一点都不晕。”这话老王对我说了三次。我相信他的话。他的眼睛明亮闪烁,甚至有点神采奕奕。看情况似乎不需要输血。输血需要不少钱。他明白的。可是他说了不算。他的费用应该已经好几万了。

12月的第一道阳光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希望一点一点的注入这个城市。睡梦中沉寂的绝望在病房中开始觉醒,痛苦随之而来。

36床今天出院了。他们欢天喜地。老肖,这个名字将从我们的记忆中一点一点的消失,我们也会从老肖的记忆中一点一点的消失。病房和人生一样,是一趟车,老肖是乘客。父亲和老王还在车上,老肖下车了。我们送上祝福,他们留下勉励。我们挥手大声告别,拒绝以这样的方式在这里重逢。

36床又有新病人了。这张小小的床到底承载了多少希望和绝望。那些沉甸甸的痛苦,这张床还能吞下多少?又是尿血。前列腺特异抗原指标几倍超常。穿刺化验还没有开始,医生的预判已经让他吓得面如土色。医生见惯了生死,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疾病,也见惯了病人各种惊涛骇浪的表情和悲喜交加的心态。给病人治病和吃饭喝水,对医生来说没有多少不同,都是日常,差别在于内容。36床还没有手术,不用插管,还有一点保持体面的时间。

医生早上来查房,说37床的情况还不错,过两天可以出院。“两天”是虚数还是实数不清楚,但是终究不会太长。38床,老王,从第一次检查开始,到现在近一个月了。什么时候到头,还是未知。他人的未来可期对老王来说或许是一种伤痛。他并无害人之意,可是对他人的羡慕又如何才能不转化为自己的绝望呢?

“如果老王知道了真相,他能支撑下去吗?”我暗自思量,自问自答,“估计够呛,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乐观了。”我有些难过。我体会过那个过程。

白色的病房走廊,逼仄狭窄,几十米长,从东到西。活的灵魂与死的灵魂,希望与绝望,阳光与尘埃在这里汇合。身上插管背着尿袋的人随处可见。所有的病号都是一样的斑马条纹衣服,破旧丑陋,没有贵贱高低。钱少的人也可能会活下来,钱多的人也可能会死去。病房以外的差别在这里消失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产生了:在这里,穷人和富人会成为朋友,官员和布衣也能推心置腹,相谈甚欢。体面、尊严、地位在这里没有什么价值,隐私也是不存在的,这些早早就通过导尿管流了出去,进了下水道。

12月第一天的阳光,清凉透亮。这样的阳光,对有些人来说,还有期待,对有些人来说,是可以计算数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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