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年 2 月,我被分配到淮南纱厂工作。有趣的是,这家纱厂并不在淮南,而是坐落在大丰县北镇的新丰镇。
怀揣着纺工局开具的介绍信,到人秘科办完报到手续后,后纺车间设备主任陈洁生便带我走进车间,将我托付给细纱保全队队长吴桂平 —— 他成了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任师傅。那时保全队共有 6 人,除了队长吴桂平,队员还有刘秋桂、陈国胜、郑华、董际兵和胡再成。吴师傅当时 30 岁上下,比我年长几岁,其余几位工友都才 20 出头,和我年纪相仿。大家要么住在厂里的宿舍区,要么住在新丰小街上,上班时并肩协作,下班后结伴玩耍,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吴师傅有两大爱好:钓鱼和打猎。他有一杆汽枪,枪法精准。那会儿还没有双休制度,每周只休息一天,每到周六晚上,他常常组织大家带上手电,去工厂附近的树林或竹园打猎。收获最多的是麻雀,偶尔也能打到三喜、野鸽子、白头翁,运气好时还能遇上野鸡、野兔,为平淡的生活添了不少乐趣。
厂里女工多、男工少,男职工找对象大多会选择本厂女工,这样就能组成双职工家庭,享受分房、子女入托等比单职工更优厚的福利。女工们都在运转班,需要上三班倒,因此上日班的男工便主动承担起买菜、做饭、带孩子的家务。久而久之,男工里竟练出了一批厨艺精湛的 “家庭厨师”,吴师傅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虽学的是棉纺工程专业,但在校时多是纸上谈兵。毕业实习在无锡一棉只待了一个月,也只是走马观花、浅尝辄止。真正走进车间,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所有技能都得从头学起。那时我住宿舍、吃食堂,下班后没有家务拖累,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只觉得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遇到不懂的问题,我就主动向吴师傅请教,他总是耐心细致地讲解原理、示范操作,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在细纱车间工作了没几个月,厂里安排我跟随负责设备管理的姜善鑫副厂长,去新厂房划定地脚线 —— 他成了我进厂后的第二位师傅。所谓划地脚线,就是按照厂房设计图纸,在尚未硬化的泥土地面上做好标记,施工工人会根据这些标记挖砌风道沟、埋设地脚螺丝、电线管、进水管、排水管和高压空气管。这项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一旦出错,等后续地面水泥浇筑完成后,修改起来不仅麻烦,还会造成不小的损失。姜厂长是 60 年代毕业的老大学生,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做事极为认真负责。他说的是海门话,和我熟悉的东台话差异很大,起初我几乎听不懂,交流时只能连说带比划,有时还得靠写字画图才能明白彼此的意思。我跟着姜厂长划线,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学到了许多书本上从未接触过的实用技术,更重要的是,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严谨细致、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
1983 年秋天,厂棉检室组长李纪山准备调回苏州工作,厂部通过考试将我选调到棉检室,跟随李师傅学习,为接替他的工作做准备 —— 他成了我的第三位师傅。李师傅 30 出头,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是厂里出了名的 “美男子”,待人温和友善。他说的大丰话里带着吴语的软糯韵味,听起来十分悦耳,是许多年轻女工心中的偶像。李师傅对我格外关心,手把手地教我如何鉴别棉花等级、测量棉花长度、制作配棉表、绘制棉包排列图。棉检室的刘德珍师傅、杨冬兰师傅年纪和我父母相仿,待我就像对待自家孩子,闲暇时总会热心地教我她们手头的试验项目,有时周末还会邀请我去家里吃饭,让我在异乡感受到了家人般的温暖。比我大一岁的李海琪师傅,更是毫无保留地将她负责的化纤质量检验技术全部教给了我,不久后她便考上电大,继续深造去了。
棉检室隶属于生产技术科,我们制定的配棉方案必须报生产技术科批准后,才能交付车间执行。制定方案时,既要满足车间的生产质量要求,又要兼顾原料成本和供应稳定性,以保证生产和质量的持续稳定。此外,不同季节、不同天气对车间生产质量影响很大,因此方案制定还得充分考虑季节和气候因素 —— 这既需要扎实的理论基础,又离不开丰富的实践经验积累。生产技术科科长吴垂铭,是 60 年代上海华东纺织工学院(现东华大学)的毕业生,他正是这方面的专家,既有深厚的理论功底,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我慕名拜他为师,他成了我进厂后的第四位师傅,也是我跟随时间最长的一位,一直到他退休。吴师傅是上海人,毕业后原本分配在上海纺织科学研究院,只因大学同学兼女朋友被分配到淮南纱厂,为了爱情,他毅然放弃了大都市的优渥条件,调到了偏僻的大丰小镇。吴师傅个子不高,但精神矍铄,颇具典型的上海知识分子气质。他多才多艺,会拉二胡、手风琴和小提琴,上学时便是文艺积极分子,只是到了工厂后不爱社交,一门心思钻研技术。吴师傅不仅在技术上悉心指导我,在生活上也对我格外关照。1989 年洪水来袭,厂里部分低洼区域的职工宿舍被淹,我的宿舍也未能幸免。那时我的女儿还不满周岁,生活十分不便。吴师傅听说后,立刻让我搬到他在厂里的宿舍暂住。他的家在大丰城里,厂里的宿舍在一幢老楼房的二楼,地势较高,没有被淹。后来洪水退去,我准备搬回自己的宿舍,吴师傅却挽留道:“你继续住这儿吧,我也难得来住,以后我值班就在招待所对付一下。你那间宿舍地势太低,容易再被淹。” 就这样,我在吴师傅的宿舍里一住就是 5 年,直到分到集资新房才搬走。吴师傅曾对我说:“小何啊,你跟着我,顶多只能学些技术,成不了大气候,但也绝不会出大差错。” 后来的经历印证了他的话:他一直做到总工程师才退休,而我升任副总工程师时,企业恰逢改制,6 年间先后被转卖 3 次,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关停的命运。幸运的是,得益于四位师傅传授的技术和为人处世的道理,我得以在其他企业找到合适的工作,顺利干到退休。
离开淮南纱厂已经十多年了,但我常常会想起在那里工作的 28 年时光 —— 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也是中国社会发展最快的时代。我何其有幸,能遇上这样的盛世,更有幸遇到了这几位技术精湛、人品高尚的师傅。令人惋惜的是,吴垂铭师傅已于几年前离世。在此,我衷心祝愿吴桂平、李纪山、姜善鑫、刘德珍、杨冬兰、李海琪各位师傅身体健康、长寿吉祥、幸福美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