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瓢 记

山东肥城吕仙村在陶山脚下，三面环山，形如瓢状，故旧名团瓢。我初闻此名，便觉得有趣。团瓢者，圆瓢也，又似僧人化缘之钵，盛了些许人间烟火。民国十六年，不知是哪位雅士，因供奉吕祖的典故，改名为吕仙村。名字一改，便平添了几分仙气，仿佛那山间云雾里，随时会踱出个手持拂尘的道士来。

我是七月里去的。山道蜿蜒，车子在绿意中穿行，忽见一村落在山坳里躺着，黄墙黑瓦，错落有致。村口立着块石头，上书"善风福地 多彩吕仙"，字迹朴拙，倒与这山野相宜。村中道路皆以黄金石铺就，石色黄中带褐，阳光一照，确有些金子的意思。村人呼为"黄金屋"，虽不免夸张，却也显出几分自得。

村中老屋多是石砌，墙厚而窗小，冬暖夏凉。石墙缝隙间偶有野草探出，随风摇曳，颇见生机。这些屋子，不知历经几代风雨，石面已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我想，所谓"黄金屋"，未必是言其贵重，倒是说它经久耐用，历久弥新罢。

纯阳宝殿在村中广场一侧，方形石室，高不过五米，出檐仅十厘米，简朴至极。殿内供着吕祖像，香火不旺，却也未绝。殿前有碑，记明天启年间，有道人曲全善来此感梦，募化建殿，未竟而仙去，其徒继志而成。寥寥数语，道尽沧桑。道士已化清风，石殿犹存，香火断续四百年，想来吕祖未必在乎，倒是凡人执念深重。

宝殿东去几十步，有古槐一株，树干中空，内长一榆，村人谓之"槐抱榆"，谐音"怀抱玉"。对面又生椿树一株，取"望椿抱玉"之意。这等附会，虽属无稽，却也见出乡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古槐不知年岁，树干虬曲如龙，枝叶却还茂盛，想是得了山中灵气。树下常有老人闲坐，或抽烟，或瞌睡，一派安闲。

村中石板路曲折，引我至一老宅前，赵书记介绍说这里原是"梁家大院"，经改造成了我们村的书屋。屋内书架排列，新旧杂陈，有《水浒》《三国》之类，亦有新式杂志。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后生，说这原是地主宅院，土改后分与贫农，近年收回改作书屋。我问他可有人来读，他笑答："老人来看三国，娃娃来写作业，游客来拍照，各得其所。"此言倒也通透。

午后，我循小径上山。山不甚高，却颇幽深。林间时见石窟，内有造像，多为北魏风格，面目已模糊，衣纹尚可辨。又有唐宋碑碣，字迹漫漶，难以卒读。最奇者是黄华洞，传为黄巾军屯兵处。洞口狭窄，内里却宽敞，可容百人。洞壁有烟熏痕迹，想是当年炊烟所致。千年前，那些头裹黄巾的汉子，在此饮食起居，议论天下大事，如今只剩空洞回响。

行至半山，见一石屋残垣，村人指为抗战医院遗址。屋前有碑，记当年八路军在此设医院，救治伤员。细看石缝间，犹见褐色斑点，不知是血是锈。屋后有小道，蜿蜒入林，说是伤员转移的秘径。我想起村中老人言，当年一门四烈士，皆葬在后山。乱世之中，这小小山村，竟也承载了如许血泪与情怀。

下山时路过一片果园，种的是黑玉米、黑花生、黑柿子之类。村支书赵建华正领人察看长势，见我驻足，便来攀谈。他说这是支部领办的合作社，专种特色作物，销往城里，价格翻番。"黑色食品养生哩，"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他的憨厚与聪慧"城里人就信这个。"我问他村中旅游可好，他摇头："名气不大，来的人少，但慢慢来，总比出去打工强。"言罢又去忙他的黑玉米了。

傍晚时分，我坐在村口石凳上，看夕阳将黄金石路染得更黄。几个孩童骑车掠过，笑声清脆。远处山影渐暗，有炊烟升起，袅袅如吕祖的拂尘。我想起日间所见：石屋、古槐、残碑、洞窟，还有那黑玉米地，层层叠叠，如一部无字史书。这山村，团瓢也罢，吕仙也好，终究是凡人居住的地方。仙气是传说，石头才是真实。而真实的东西，往往比传说更长久。

夜幕降临，村中亮起灯火，不很明亮，却足够温暖。我想，所谓乡愁，大约就是这般景象：石墙围出的安全感，炊烟升起的期盼感，还有那亘古不变的山影，给人以永恒的错觉。吕仙村的妙处，正在于它既追逐着新时代的脚步，又固执地保留着旧日的痕迹。那些黄金屋，终究是给人住的，不是给仙住的。

离村时，回头再望，山村已隐入夜色，唯有轮廓依稀可辨，真如一只团瓢，盛着星月光辉，静卧在陶山脚下。

暮色渐沉时，我正欲离去，忽觉背后一片金光浮动。转身望去，但见那纯阳宝殿浸在斜晖里，石墙上的每一道凿痕都镀上了流动的金箔。殿顶的飞檐挑起最后一缕阳光，恰似吕祖当年遗落在此的一柄金拂尘。

老道终究是没回来。四百年来，香炉里的灰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唯有这些石头记得，曾有个羽士在此说过要"工成塑像"的承诺。而今石像已成，工匠何在？夕阳每天依旧来殿里点卯，却再找不到那个对坐论道的影子。

老道不知何处去，石阶空余晚风吟。 敢问洞宾老仙：

一

黄金石路接云霞，古屋参差燕子斜。

吕祖当年修炼处，可曾识得此人家？

二

槐抱榆枝几度春，洞中仙迹已成尘。

如今村舍翻新貌，谁是蓬莱旧主人？

三

陶山翠色入晴空，石巷深深夕照红。

若使仙家重到此，可还认取旧时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