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午后,我在肥城市第十三中学(马家埠)的食堂前看见一位清瘦的年轻教师正排队打饭。他微微点头,低声说:“土豆五分,咸菜一分。”我好奇地走近,见他生得剑眉亮目,鼻梁高挺,衣着朴素,步履之间略显蹒跚,却自有一种清正之气。
两年后的七月,我在马埠联中初一班的破旧教室里静候班主任的到来。当他走进门的那一刻,我怔住了——正是那位我曾经在食堂偶遇的老师。原来他姓聂。惊讶之后,是一阵难以言说的欣喜。命运就这样将我们联系到一起。
聂老师并没有立即上课,而是带着我们修整教室。那时的课桌,是水泥板搭在砖块垒成的墩子上;窗户几乎没有玻璃,夏热冬寒。他领着我们和泥、砌砖,把水泥板一块块垫稳,又加固窗框。“小心,别碰着手……”他一边提醒,一边自己也满手是泥。汗水从他额角滑落,他却始终从容。那是我初中时代的第一堂“劳动课”,也是一堂无声的“开学第一课”。许多年后回想,我依然为那种在艰苦中办学、向知识进发的精神所感动。
聂老师教语文。他主张多读、多背,尤其重视古诗文和经典名篇。那时候没有教辅,没有复印机,他却自编了一册《百花荟萃》,作为我们的阅读材料。大家争相传抄,一本手抄本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墨香混着纸张摩擦的声响,成为我青春记忆中深刻的乐章。
他要求我们大声朗读、背诵。《谈骨气》《纪念白求恩》……许多段落至今我仍能脱口而出。“背诵,不只是为了考试,还是一种积累,是为了让你们成为有骨气、有品格的人。”他常常一步一步在课桌间走动,脚步微跛,却异常平稳。有时他会停在某个同学身边,轻轻指出错误;有时则会朗声表扬:“这一句,王平读得特别好!”
他上课从不照本宣科,而是带我们“走”进文字里的世界。“闭上眼睛,想象一下——‘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于是,江南的烟雨、田园的宁静,仿佛真的透过教室破旧的窗飘了进来。我们也开始学写诗,虽然稚嫩,但那份感受美、表达美的种子,却悄然种下。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老师在浅析中启发我们:无论生活中遇到多少风风雨雨,都能够以一种从容的态度去面对。要有:“谁怕!”风雨骤来我自仰天笑的气概与精神。在老师的启迪下,我们养成了背诵、抄记唐诗宋词。
聂老师从不以分数排名,也不公开成绩。下午六点放学,七点上晚自习,汽油灯后来换成了电灯,灯光昏黄却温暖。作业不多,课余常有班会。停电的晚上,他便点起蜡烛,讲故事。讲文学、讲历史、也讲人生。那些话语如清泉,静静流入我们心中。
校园后面有一片农田,春天花开如海。因为没有围墙,下课后我们常跑去田间玩耍。偶尔有同学忍不住掐一两枝花,总会引来农妇的嗔骂。聂老师得知后并未严厉批评,只是温和地说:“美的事物,该留在它能生长的地方。”
皓月当空的夜晚,聂老师带全班同学到操场,我们围坐在老师周围分开小组比赛背诵诗词。现在想想那时记住的诗句或许会淡忘,但那晚的月光、虫鸣声与争相背诗的欢腾,却将诗词的韵律与美深深烙在了心上。那不是一堂课,而是一次关于文学之美的启蒙,让我们在辽阔的天地间,朦胧而真切触摸到了文字背后鲜活的情感与灵魂。
忽然有一天,传来聂老师要调走的消息。我们都不敢相信,更舍不得,我们都给聂老师买了分别纪念品,那是什么样纪念品啊:一只圆珠笔、一桶牙膏,一个20页的笔记本……,老师欣然收下,他说:我会把同学们的纪念品送给那个学校的同学们:告送他们:要学会传递爱。老师离开那个的那个上午,我们把老师目送到了村口。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早已不只是老师,更是向导,是点亮我们向往知识的那盏灯。
我曾是个成绩中游的学生,小学毕业后甚至未能考入镇初中,一度心灰意冷。是聂老师帮我走出低谷,重新找回向上走的勇气。一九八五年,我考上县一中,后来进入山东师范大学,至今已执教三十余年。我也成了老师,成了高级教师。而这一切,起点正是聂老师在那间破旧教室里为我们垒起的第一块砖。
与聂老师相处不过一年有余,但他坚韧的意志、严谨的治学、对待学生如子女般的关爱,却影响了我整整一生。他给我的,不只知识,更是一种精神力量。这份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而我,唯有以同样敬业、爱护之心对待讲台下的每一个孩子,才是对聂老师最好的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