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这是苏轼《超然台记》开篇的一句话,我深以为然。已过花甲之年,我常回忆起童年的一些趣事,每每忍俊不禁,哑然失笑;也常在笑意褪去后,心底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在那个物质匮乏、色彩单调的年代,我们也拥有许多快乐时光。回首往事,一如大海退潮后,海滩上散落的五彩贝壳。
七十年代初,因治疗腿疾,朋友告诉父亲:北石沟村的马亭玉同志在部队任卫生员期间,掌握了当时最前沿的针刺埋线法。于是,父亲用自行车戴着我去了安驾庄镇北石沟村。马亭玉大叔当天就用“针刺埋线法”为我开始了治疗。手术刀划开穴位时,他故意说笑以分散我的注意。羊肠线在皮下穿行的灼痛,早已被周围人关切的目光融化,留下的竟是童年罕见的快乐记忆。马亭玉大叔比我父亲小几岁,按照习惯称他为叔。他是标准的山东大汉派头,个子在1.8米以上,脸阔,皮肤白皙,平时不苟言笑。手术时,虽感痛苦,甚至难以忍受,但有那么多人照顾我、关心我,疼痛仿佛被冲淡,反而留下了一生难忘的快乐。
穴位埋线一种治疗方法,其次是服用中药。那时每天需服一剂中药,假期里我几乎整天待在北石沟村的药铺里,与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中医(可惜忘了名字)一起,帮他拿拿放放。只要是晴天,就在院子里帮他一起晾晒药材,我也因此闻惯了中药的味道。那股苦涩中带回甘的香气,早已浸透了我的日常。它从厨房的紫砂壶里溢出,在清晨的微光中盘旋,最终沉淀为生命里最踏实的底色。如今每逢药香飘起,我便知道,那是家的味道,是岁月熬煮出的安宁。
在北石沟村,我住在安驾庄公社设于该村的“一打三反”办公室("一打三反"运动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开展的打击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的政治运动)。几件事至今记忆犹新:一是朋友张力叫我去他家吃水饺。从办公室到他家约二里路,但我死活不肯去。先是两人拉扯,后来竟厮打起来,最终我还是没去。如今回想,那场扭打竟成了我们之间最滚烫的对话。在饥饿的年代,他用饺子请我,我用拳头回应。两个少年用最笨拙的肢体语言,完成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情感表达。这份遗憾,至今仍烙印在心。
还有一事,至今想起仍有一丝歉意。那时“一打三反”办公室有一位萧傅元老师,约三十岁,高个子,用“风流倜傥”形容毫不为过。他特别爱干净,皮鞋锃亮得能照出人影,每天蹲下擦拭数次,裤线笔挺如刀,头发一丝不乱,连床铺都平整无褶。就是这样一位讲究的长者,却愿意与我这个十一二岁、不知干净的小男孩通腿睡觉。是萧老师以一尘不染的胸怀,包容了我所有的邋遢与懵懂,那是我童年最温暖的港湾。如今想来,满心愧疚。
另一件事关乎是“一打三反”办公室主任葛传礼大爷。他也是位老教师,曾在我的家乡边院镇北仇小学等学校任教。他对我极其严厉——主要就是在走路训练上。每天从学校回来,我必须在院里来回走二十趟(约2000米)。走累时,心中难免委屈与怨言;然而在生活上,他却对我极尽关心与照顾:让伙房师傅第一个给我盛饭打菜。两年时光,我就是这样度过的。
我还在北石沟小学吃住过一段日子,具体时长记不清了。那时通常住校,校长是杨维平老师,教导主任是萧傅银老师,其他老师多为本村人,不在学校吃饭。他们的音容笑貌我至今记得:杨校长中等个,圆脸,皮肤黝黑,总是笑呵呵的,说话声音洪亮,常在校门口迎接同学,笑声混着晨风传得老远;萧傅银老师也是中等个,长脸,说话慢声细语,脸上总带着笑意,给人以亲切之感,与学生谈话时语调软和如春日暖风。
其他记忆已模糊,唯有一种香味——蓖麻子油炖白菜的味道,混着粉笔末的气息,一直缠绕在童年记忆里不肯散去。那是刻在童年里的暖。油花在瓷碗边凝成浅黄,白菜吸足油香,炖得软而不烂,咬下时带着清甜汁水,混着蓖麻子油特有的醇厚香气,一点也不腻。那时总捧着热碗蹲在食堂小桌上,热气裹着香味扑在脸上,连碗底的汤汁都要用玉米面窝窝头蘸干净。这味道,比后来吃过的许多菜更让人怀念。还有一种香味是煎鱿鱼,至今萦绕味蕾。那是咸与香融合激发的独特风味……一根鱼刺,先生也能喝干一杯酒。如果村里谁家煎鱼,香味能飘满整个村庄,校园也不例外。我们仨吃煎鱼多在晚上,以免影响学生上课。多年过去,两位先生已故去,那味道却仍在记忆深处唇齿生香。
后来离开北石沟,感觉那是个神奇的地方。据说解放前北石沟是药材之乡,并非因种植药材,而是因许多村民从黄河西、以及山西、河南等地贩运药材至泰安各地药铺、商号。他们将药材运回家后,负责在家晾晒、粉碎、炮制,使其符合医家处方与病人服药之需。此外,七十年代他们还在村西的卧虎山上种出了水稻。我虽不知收成稻米,但见过村民从山上带回湿漉漉的稻秸。村里的房子多是石砌,尤其西面路南几间,全由方形石块或长方形石条建成,石色橘红,墙高十几米,十分壮观。凭着好奇,几次想进去看看,终因胆怯未成。后来听说那是大地主的房子。
北石沟还有两位人物值得说一说。一位是大知识分子武梦佐(1910—2007),别号修文。宣统二年生于山东泰安西南乡北石沟村,毕业于日本仙台东北帝国大学经济科。抗战时期回国后,无任何背景的他前往当时在政治文化中心重庆任职,历任中央政治学校研究部研究员、复旦大学兼任讲师、上海法学院教授兼训导主任等职。1945年10月,经国民党元老戴季陶介绍,任回迁西安的西北大学经济学系教授。1958年被划为右派,文革期间下放到北石沟劳动改造。我见他时,他总是急匆匆从小胡同进出。胡同尽头是他的安身之处——两间小屋,一间属武圣域家,一间为村里所盖。他进去吃饭睡觉,出来扫大街。后期北石沟小学学校勤工俭学养起了猪,他便养猪、教英语、挖厕所。那几头猪真幸福,竟是大学教授喂养,想来那些猪也应该有文化。
另一位是武圣域,更是了不起的人物。他本应在北京朝阳大学安心读书,无奈抗战爆发,没有毕业便回到了北石沟。自己家大、地多、房多,原想找几十人看家护院。此时中共山东省委委派干部远静沧与地下党员梁杰三几次与他会面,于是武圣域接受了远静沧的思想,于1937年在几十人基础上建起抗日游击队。队伍有500多队员、400多支枪,武圣域任队长。1938年12月,日寇到安驾庄一带扫荡,武圣域率队在北石村设伏,击毙日军指挥官本田及日伪军20余名,缴获大批战利品,史称“北石沟伏击战”。他也被选为泰安(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都职。1952年12月17日北京病逝,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被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
这两位人物是北石沟的人杰,一武一文,如同村庄的血脉与风骨。他们在时代洪流中各自坚守,用生命诠释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份精神,早已融入村庄的每寸肌理。
北石沟村东面有一条小河,现在知道叫小汇河汇入大汶河(小汇河发源于陆房、仪阳、安临站镇的山区,有5条支流汇入,故称小汇河),河宽有四五米,有一用石碑搭建的小桥是北石沟通安驾庄村的唯一出路。我那时每次去安驾庄总要在小汇河洗洗澡,只记得那时河水清澈,鱼翔浅底,鸟鸣枝头,水丰草茂。河边的铜钱草托着露珠,河底的鱼儿轻啄脚踝,圆润的鹅卵石在波光中摇曳。那些被水流打磨的岁月,静静躺在记忆深处。
岁月如流,北石沟的往事却如村东汇河床下的卵石,被记忆的流水冲刷得愈发温润。那些苦涩药香里的关怀,扭打争执中的赤诚,严厉训导下的期许,还有包容我一整个童年的温暖被窝……它们并非惊涛骇浪,却是在贫瘠年代里,一群普通人用最朴素的心肠,为一个病弱少年默默筑起的港湾。原来,生命中最深刻的烙印,往往与宏大叙事无关,而是这些琐碎光阴里人性至善至美的微光。北石沟,这个地图上渺小的坐标,因这些永不褪色的暖痕,成了我灵魂版图上最厚重的一笔乡愁。
回首在北石沟的两年时光,我深感那份快乐的源泉,不仅来自于秀美的山水与淳朴热情的乡民,更来自于这片土地所赋予我的、超越物质困窘的丰厚馈赠。千言万语,终难尽述,且以东坡先生在《超然台记》中的心语作结:“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