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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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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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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仇村道中望布金山

北仇村,布金山,一个清末的文化人,骑着一只温顺的毛驴,在汶河平原的千年文脉的护佑下,在春风里沉沉呼吸。

那年春日,卸任教谕的肖今柳,骑驴返乡探亲。途中忽忆起任上同僚常提的布金山——那山,他在乡贤葛延瑛主编的《重修泰安县志》里读过,在清光绪三十四年《肥城县乡土志》“瀑布山”条下见过:“唐李白送王山人归布山即此……”此刻,他正行于山南的东西官道,何不趁此一游?于是牵驴转向,折入北仇村前那条笔直的南北小径“马趟子”。又沿村西土路北行。一抬头,整座布金山的历史,便混着春气扑面而来。

北仇村静卧于布金山南麓,如倚山酣眠的老者。村口古槐虬枝盘结,树下石碾棱角早被岁月磨圆。一条清浅溪水,自布金山深处淌出,穿过村落,也穿过层层时光汇入大汶河。妇人在青石上浣衣,杵声一起一落,在村巷间随着袅袅炊烟,荡开悠远回响。

肖今柳骑驴拐出村舍时,天地忽然就空旷了。路是旧的,蜿蜒在初冬疏朗的田野间,像一条褪了色的带子。远处,那山便在那里了——布金山。它并不显得如何咄咄逼人的高峻,只是沉沉地、稳稳地卧在天地的尽头,一层淡青的烟霭浮在它的山腰,让它看起来仿佛一帧年代久远、墨色已有些晕开的画。此刻萧今柳也在自言自语:“迢迢烟村村外路,违不十里即名山。”此刻我与山的距离,怕也差不离了。诗中那份近在咫尺却终年未至的慨叹,“春星秋月何匆苍,驱车曾未一跻攀”,倒先于我的脚步,染上了我的心绪。山,对于久居市廛的人,常常便是这样一个既亲切又渺远的梦。

驴蹄踏在泥土路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仿佛敲击着大地的年轮。前方,布金山的轮廓已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此时肖今柳有点累,有点渴,索性倚着田垄边的老树望一望山。这“望”是有层次的。先是全景,那山廓的弧线舒缓如呼吸,东边牵着羽父山的余脉,西边遥遥对着望鲁山的脊梁,自己便做了这一带山系温厚的中和。阳光此刻正好,将中峰勾勒得清晰了些,嶙峋的岩骨上覆着苍苍的黛色,果真有些“表尘寰”的孤迥气度。看得久了,目光便贪恋起细节来。那向阳坡面上,该是诗里说的“银杏苍松”吧。银杏的叶子想是落尽了,只剩下疏朗的枝桠,衬着松柏那经冬不凋的、沉甸甸的绿。这绿不是鲜亮的,是内敛的,吸饱了时光与霜气的,一团团、一簇簇,像是山体自己生出的、安详的念头。

山是静的,但静中又有无限的动。你看那云,不是磅礴的云海,是几缕、几片,从山坳里不经意地流溢出来,悠然自得,毫无挂碍,正合了“凌空无碍云跌宕”的意趣。它们掠过峭壁,拂过树梢,影子在山上缓慢地移动,仿佛光阴本身行走的痕迹。风是听不见的,却能看到它的成果——远处一片枯白的草浪,正泛着粼粼的、细碎的波光。而水声呢?凝神去听,似乎真有极细微的、铮铮淙淙的丝缕,从看不见的深涧里传来,想是未冻的泉眼,犹自唱着“穿涧有声”的古调。这动与静,光影与声响,织成一张透明的网,将我轻轻地罩在这山野的呼吸里了。

然而布金山终究不是一座纯然天成的山。它的骨骼里,浇筑着文化的筋脉。那“丹霞坟前石磥砢”,该是怎样一片荒寂而执拗的碑碣群?在无人的山隅,守着一段或许已无人能详述的旧事,任凭苔藓漫漶,风雨剥蚀。那“谪仙碑上字斓斑”,又铭刻着哪位放逐诗客的块垒与啸歌?字迹纵然斑驳,那穿越百年的不平之气与超然之想,或许已融进了山风,在松涛间隐隐回响。更有那“上耸餐芝驯鹤之阆苑,下辟练魔习静之禅关”的传说,为这山平添了一层仙气与禅意。这山,于是成了一部立体的、可供漫步的史册。它的泥土里,不仅有树根与草籽,或许还沉睡着古代的瓦当、隐士的药锄、僧人的钵盂。每一阵风过,摇动的都不只是枝叶,还有那些未曾全然寂灭的往事。

这般望着,想着,心头那点属于尘世的“烦嚣”,果真像被清泉洗过一般,渐渐沥干了,变得透明起来。萧今柳说得真好:“吁嗟烦嚣一避,便是人生长年术,宁需炉火丹九还。”长生之术,岂在远求?能于名山之前,得片刻的凝望与出神,让魂灵从日常的茧壳中挣脱,呼吸一口阔大与自由,这便是最寻常、也最珍贵的药石了。那炉火中反复煅烧的“九还丹”,所求的“长生”,或许不过是灵魂不死的感觉;而这青山白云,亘古如斯的静谧与流转,恰恰能给我们这种“不死”的错觉,不,是感悟。

日影悄然西斜,山色的青黛里,掺进了一缕温柔的橘黄。该回去了。我终未“蜡我游屐”,真正攀援其中,去探访那些“危岩绝壑崎岖,鸟道几弯环”的幽境。但似乎也不必了。这一番深情的“望”,已是一场无声的对话,一次魂魄的浅涉。山已把它最宁静的精华,通过目光,注入我的心里。归途中,那山渐渐又退成天际一抹淡淡的影子,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它不再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诗里的一句吟咏。它成了我胸中一块沉静的基石,一片可以随时返回的、清凉的云。人在世上,总要望得见一座这样的山,心绪才有落脚的地方,飘荡的魂灵,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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