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森后半夜才回来,醉醺醺爬上了床。
苏眉张了张嘴,想和他聊聊女儿莫小琪的事,还未出声,却发现他已鼾声如雷。苏眉不觉叹了口气,扫了眼床头的照片。照片上,苏眉一席长发,羞涩地笑着,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看起来温婉动人。
这张照片是莫森拍的。苏眉和莫森是大学校友,苏眉学的是会计,莫森的专业是贸易。确立恋爱关系,是因为那次郊游。校团支部组织大家到海边的渔村体验生活,面对大海,同学们异常兴奋,簇拥在一起戏水、玩沙、拍照。唯独苏眉,远离了人群,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礁石上。她抱着双膝,出神地望着远方。
“咔嚓”,清脆的响声打断苏眉的沉思,她猛地回头,只见莫森正端着相机瞒准自己:“对,就这样,美极了,回眸笑一下。”当看清是团支部书记莫森时,苏眉的脸上蹿上两朵红云,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莫森适时摁下了快门。这张照片,成了他们的定情信物。一来二去,苏眉与莫森成了男女朋友。大学毕业时,苏眉与莫森双双留到这座海滨小城。
结婚顺理成章。莫森的老家在山里,他能读完大学已是奇迹。苏眉深知这一点,她从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没有房子,他们租,没有车子,挤公交。好在莫森勤快能干、眼神活泛,他起初为别人打工,后来创立了自己的小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婚前许的诺言一一变成现实。
聚会时,苏眉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灿若桃花,大家都说苏眉有眼光,嫁了个潜力股,苏眉笑笑不作答。人们只看到如今的风光,可曾看到他们当年的困窘,更不会明白她的心里其实隐隐藏着不安。随着莫森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的应酬也越来越多。起初,苏眉还颇有意见,时间久了,苏眉也懒得再管。有能耐的男人,哪个不是在外面周旋。一个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撑起这个家,而女人,须是家里的主心骨,要把琐碎的日子安排得秩序井然、忙而不乱。用莫森的话说,女人打理好后方,男人才能甩开膀子在前方冲锋陷阵。生活总有残缺,能维持一种和谐,已是不易。苏眉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二
周末,莫森打来电话说要出差,莫小琪去上补习班,百无聊赖的苏眉被好友韦静拉着去爬山。
驱车两个小时,苏眉和好友来到了位于临市的乌岭。乌岭海拔很高,山上植被茂盛、地形陡峭。更重要的是,山上有一座千年古刹,名普慧寺,香火旺盛。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苏眉和好友迈入大殿。殿内有金塑的佛像,苏眉抬头看了一眼,虔诚地跪下。她双手合什,默默祈祷,似觉头顶一片清凉,她好奇地左右看看,发现佛像两侧是一幅对联,上面的字好像闪着金光: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万般不去,唯业随身。
苏眉正在愣神,被韦静一把拉起,随着人流出了寺门,往一侧涌去。
苏眉看到人们围成一个圈,中间盘腿坐着一个身着灰白粗布衣的和尚,面前是一张小桌子,他正在纸上写着什么。苏眉探过身子一看,只见纸上赫然几个大字:冤亲债主。
苏眉怔怔地看着,不知不觉念出了声。这时,就听有人在说:“你今生的亲人,可能是你前世的怨敌;你今生的怨敌,可能是你前世的亲人,无有相欠不会相聚。”
下山路上,苏眉一直在琢磨这两句话。正想得出神,忽觉好友使劲掐了一下她的胳膊:“苏眉,快看。”苏眉诧异地抬头,循着好友的手指方向望过去。这一望,苏眉立马感觉血往头上涌。
她看到另一侧平行的上山路上,一个身着蓝色条纹T恤、略显肥胖的男人拉着一位扎马尾的姑娘,二人正有说有笑向上攀着。那个男人不就是她家莫森吗?!他笑得那么灿烂,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样灿烂的笑容,苏眉似乎多年没看到了。
苏眉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竟活成了天大的笑话,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对着她指指点点。若不是好友拽着她,她真想一闭眼立马从山崖上跳下去。
那天晚上,苏眉和莫森大吵了起来。莫森仗着酒劲牵强地解释:“公司组织的户外活动,女员工体力不支,我顺手拉一下,多大个事?”
“你不是出差吗?怎么爬到山上去了”?苏眉不依不饶。
“大家一块出去办完事,闲暇时邀请我顺道爬回山,我总不能驳了大家的面子吧?”莫森振振有词。
“哼,这是我看见了,我看不见的时候,天知道你爬谁身上去了?”苏眉阴阳怪气。
“你,你,你无理取闹,整个一更年期妇女,和你有理说不清。”莫森抱了被子,不再理苏眉,摇晃着出了卧室,一头栽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那夜,苏眉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月亮,淌了一夜泪水。
三
那天之后,莫森回家更晚了,有两回借口应酬太晚干脆住到了外面。苏眉一肚子委屈,又不好发作。女儿马上要高考了,她不想闹得鸡犬不宁。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莫小琪又出了状况。
那日,苏眉正在上班,突然接到老师电话,说莫小琪下午没来学校上课。苏眉的心顿时悬了起来,长这么大,女儿从未逃过课。她清楚地记得女儿午休后很认真地洗了脸,换上了连衣裙,临出门特意告诉她进入复习阶段,晚上可能会晚点回来。
苏眉一边“噔噔”下楼,一边拨通了莫森的电话:“我们一块儿去学校看看吧,老师说闺女下午没上课。”电话那头一片嘈杂,莫森“啊”了一声,大声说道:“她那么大人能去哪,一会儿就会回去吧。你先去看看,我这头正忙,实在走不开啊。”苏眉顿觉一阵委屈,冷冷地说:“你总是忙,孩子长这么大你管过什么?!”见莫森无甚反应,她悻悻地说:“算了,我自己去吧。”
苏眉匆匆赶到学校,看到班主任孙老师正在和另一对中年男女说话。看到苏眉,孙老师赶紧介绍:“这是李志浩同学的家长,他和莫小琪都不见了。”苏眉的脑袋“嗡”一声响了,不由得将身子倚在了墙上。
苏眉想不通,从小乖巧懂事的女儿,在高考即将来临的关键时期,怎么会和一个男生逃课呢?难道,他俩在谈恋爱?苏眉脑中乱糟糟的。
苏眉拢了拢额前的乱发,竭力令自己头脑保持冷静。就在他们准备分头行动的时候,莫小琪和那个男生相跟着一前一后回来了。看到他们,苏眉赶紧迎了上去,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令她一阵晕眩,她定了定神,生气地问:“你们去哪了?还喝了酒?”莫小琪脸微微泛红,看一眼老师和妈妈,低着头小声说:“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们庆祝了一下。”
“你这混帐小子,不上课出去瞎鬼混。”那位中年男人叫嚣着要扑上去打那名男生,被孙老师一把拉住了。
苏眉领着女儿回家,一路上,她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莫小琪大约是酒劲还未过,头靠在背靠上,闭着眼睛不说话。
一进家门,苏眉将包扔到沙发上,厉声问道:“说,为什么旷课?”
莫小琪懒散地靠在沙发上:“课程都学完了,反正是在复习,抽空过个生日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全班那么多同学,为什么就你和他过生日?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同学关系呗,怎么了?”莫小琪头一拧,不耐烦地站起来,边走边嘟囔:“别老盯着我不放,有时间管管我爸吧。”随后,她进了卧室,重重地摔上了门。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苏眉呆呆地立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却无处发泄。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笼罩着她,好像暴风雨前的死寂,正酝酿着惊人的变故。
四
第二天,苏眉照例不到6点就起床了。等莫小琪起来,桌上已摆了好几样。
莫小琪匆匆忙忙喝了杯牛奶,拿起一颗煮鸡蛋就要走。被苏眉一把拽住,又摁到了椅子上:“时间还来得及,你告诉我,昨天你们到底去哪儿了?”
“不跟你说了嘛,一块儿吃饭庆祝生日。妈,你有完没完。”莫小琪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
“可你们都喝了酒,还喝那么多,酒能乱……”苏眉张了张嘴,终是无法将那个字说出口。
“随随便便和男孩子出去,还喝酒,成何体统,没个女孩子样。”莫森冷不丁出现在餐桌前,阴着脸冒出这么一句。
莫小琪腾一下站起来,顶撞道:“我怎么了?不就喝了两口酒嘛。您呢?您天天喝得摇摇晃晃,您就有家长样了?”
“啪”一声响,好像空气中的炸雷,苏眉大脑一片空白。等缓过神来,莫小琪捂着脸哭着冲出了家门,莫森的脸成了酱紫色,伸出的胳膊还停留在半空中。
“你疯了吧,你干嘛打她!”苏眉推了莫森一把,歇斯底里叫起来:“孩子长这么大,你给她开过一次家长会吗?你辅导过一次作业吗?你有什么资格打她?”刚才那一巴掌好像打在苏眉的心上,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气急败坏地数落莫森。
“我是她老子,我咋就没资格了。你看看她那个样子,都被你惯坏了。”莫森拿起衣服,早点也没吃,气呼呼地走了。
苏眉愣在原地,心不安地跳着,窗外不远处就是大海,她隐约听到了浪头拍击海岸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那一巴掌后,莫小琪开始与父母冷战。她回家后不再说一句话,连平时喜欢的吉他也不弹了。看着从前没心没肺的孩子,一下成了这样,苏眉心疼极了。她开始恨莫森,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莫森管得很少。女儿如同她的一件珍宝,一直被她小心翼翼捧着、呵护着,别人可以欣赏,倘若伸手,那就是侵犯。
苏眉变着花样准备各种食物,带着笑脸讨好莫小琪,还专门出去为她买了一身漂亮的牛仔服。但莫小琪熟视无睹,依旧冷冰冰的,看都不看苏眉一眼。莫森依然后半夜才回来,夫妻俩难得说两句话。家里的空气好像凝滞了,苏眉感到一阵窒息。
五
那晚,苏眉刚洗漱完正准备上床,保姆打来电话,说苏眉的父亲情况不好,刚打了120。等她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她的父亲已被送入手术室。保姆小方焦急地说:“苏姐,你可来了。吃晚饭时苏叔叔还好好的,等我拿药给他时,他突然开始流口水,不能说话了。”
苏眉拍拍小方的肩膀,紧紧攥着她的手,拉她坐在长椅上:“没事的,会没事的。”苏眉的心里七上八下,与其说是在安慰小方,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她摸出手机拨打莫森的电话,提示音说不在服务区。苏眉盯着“手术中”三个红色大字,一时精神恍惚。
后半夜,父亲从手术室出来,病情趋于稳定,被推入了重症监护室。苏眉给小方安顿了几句,匆匆忙忙往家返。女儿应该晚自习回家了,明早她还得给孩子准备早餐。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让孩子有任何闪失。
午夜的街头,行人车辆稀少,苏眉的车子渐渐超速。在经过一个岔路时,一辆白色小轿车突然迎面驶来,苏眉来不及减速,她赶紧打转方向盘,“哧”一声,还是和那辆车重重地摩擦了一下。白色小轿车停下了,车门打开,一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走了下来,苏眉也赶紧下车走了过去。那女孩柳眉倒竖:“你怎么开车的?”苏眉连声说着对不起,围着车子仔细看了看。
她看到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她揉了揉眼睛,一下怔住了,那不正是莫森吗?他显然喝多了,身子向后仰着,睡得人事不省,嘴微微张着,衬衫扣子撑开好几粒,露出一身肥膘,耷拉的嘴角更是涎出了口水。苏眉顿觉一阵恶心,她重重摔上车门,头也不回甩下一句:“记下我的车牌号,告诉你们莫总,就说是我撞的车。”
苏眉泪眼迷离上了车,往家的方向驶去。一连串的事接踵而来,她顾不得喘息。她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一叶孤舟,正在风浪里颠簸,没准哪个浪头砸过来,就会彻底沉没。
六
自那以后,莫森借口工作太忙再没回家。苏眉每日辗转于医院、单位、家三点之间,忙得晕头转向。
苏眉现在的重心在一老一小身上。父亲还未出院,莫小琪倒是收敛了一些,老师没再反应什么出格的情况。苏眉偶尔问话,莫小琪总是“嗯”“啊”地敷衍两声。苏眉也就不再继续纠缠不休,高考只剩三个月了,按莫小琪的模拟考试成绩,只要她不再出什么妖蛾子,考个重点大学还是没问题的。
下班后,苏眉大部分时间待在医院。父亲虽然度过了危险期,但语言功能严重退化,只会说简单的几个字,腿脚也不如从前利索了。每日,除了为父亲做各种营养汤,苏眉还要帮着父亲做康复训练。苏眉搀着父亲练习行走,为父亲按摩,指着报纸上的字,引导父亲发声。一圈下来,常常累得满头大汗。这期间,疲惫不堪的她曾想给莫森打电话,拿出手机又放了回去。她恨莫森,他好歹应该给她一个解释,他亲手掐灭了那些曾经属于他们的美好回忆,却连句道歉都没有。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她害怕自己的较真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苏眉觉得身子骨都散了架,她现在连吵架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天,她正在做晚饭,莫森突然回来了。苏眉冷冰冰地问:“还知道回来啊?”
莫森没有搭话,皱着眉直接进了卧室,开始拿出皮箱收拾自己的衣服。苏眉傻了眼,她拽着他的衣服,强忍着眼泪问:“你这是干嘛?你要去哪?”
莫森放开衣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不耐烦地说:“苏眉,琪琪就要高考了,我们天天吵对她不好,要不,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分开?你这是什么意思?”苏眉盯着莫森,泪水决堤而出。
“为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你们都与我过不去,你们真的都是我前世的冤亲债主吗?”苏眉摇着莫森的胳膊不甘心地问。
“公司最近遇到一些麻烦,我先搬出去一段时间,这也是为你们好……”莫森甩开了苏眉的手。
“哼,别总拿公司说事儿,我看你是遇到新欢了吧?”苏眉苦笑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想让我成全你们,做梦!”
“你们别吵了,我还要复习呢。”门忽然被推开了,莫小琪站在了门口。苏眉顿时如泄气的皮球,她抹一把眼泪,捋了捋头发,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琪琪回来了,饭马上就好啊。”
七
天气越来越热,苏眉的心里却一日比一日寒凉。她机械地来回奔波,无人的时候,默默发呆。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生活忽然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到中年的黄脸婆,日子也一地鸡毛,这简直是一种耻辱。
医院一楼水房后有一个花坛,苏眉打水的时候,喜欢在那里独自坐一坐。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人来人往的家属,感觉像流动的电影镜头,又像是一场梦。
那天,莫森突然出现了。没错,是他,他正提着一个暖壶缓缓上楼。
他怎么在这里?二楼有妇产科病房,莫非他和别的女人……苏眉的心抖了一下,脚底发软,她不敢再想下去了,恐慌和痛苦淹没了她,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颤抖着身子站了起来,艰难地迈腿,悄悄尾随而去。莫森上了二楼,走过妇产科,拐进了二楼拐角处的病房。苏眉紧跟了过去,当看到门上写着“神经内科”时,她才稍稍松了口气。透过玻璃,她看到莫森在一个床边坐了下来,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苏眉往前凑了凑,看清了,那个老太太正是她的婆婆。
提到婆婆,苏眉心里满是愧疚。公公婆婆都是农民,住在大山深处,她只在结婚那年回过一趟。山里的年轻人几乎都进城了,只剩一些老年人留守在村里。山里交通不便,塌墙破院,连喝的水都浮着草叶,特别是那种就地挖个坑支两块板的原生态厕所,苏眉每每想来都心有余悸。这么多年,也就莫森抽空回去几趟,也是匆匆去了,匆匆返回。
婆婆看起来情况不好,情绪激动,两只手胡乱地抓来抓去,莫森一边喊着:“妈,您别乱动。”一边手忙脚乱地倒水,结果婆婆一伸手,缸子“噼哩啪啦”掉到了地上。莫森弯下笨拙的身子,“吭哧吭哧”去捡,头发被汗水浸透粘成了一缕一缕。那一刻,苏眉的心有些疼,但很快,那些不堪的画面又浮现出来,她的心又被恨意瞬间塞满。
苏眉转身回了病房,看到韦静提一篮水果站在门口。看到苏眉,韦静咋咋呼呼叫起来:“一个月没见,你咋瘦成这样了?”
苏眉勉强露出一丝笑:“瘦点不是苗条吗?省得减肥了。”
韦静左右看看,低声说:“你不会是因为你们家老莫的事吧?”
“哦,上回那事啊,是和同事游玩,他都和我解释过了。”苏眉故作轻松地说。
“不是,好像他的公司出了问题,那天我看到他在法院门口被几个债主围攻。”
“啊?有这事儿?”苏眉的心里“咯噔”一下,后背沁出了冷汗。这么多年,家里家外,都是莫森打点,她从来不操心。她除了上班就是围着锅台转,那点死工资也就够个柴米油盐。
她想说我怎么没听他说过呀。话到嘴边又咽下,她不想让韦静知道他们两口子正在闹别扭。
韦静走后,苏眉赶紧掏出手机拨打莫森的电话,却是关机。苏眉坐立不安起来,这段时间,她光顾着关心莫小琪,照顾老父亲,唯独没注意莫森的反常。她偷偷跑到二楼,想看看有没有莫森的身影。刚到楼梯口,便听到一片嘈杂。两个护士焦急地跑来跑去:“怎么办呀,老人家又开始闹了,家属又不在。”
苏眉走近一看,她的婆婆正在扔东西,逮着啥扔啥。她赶紧走过去,一把抓住婆婆的手,微笑着说:“妈,妈,你看我,我是谁。”
老人家瞪着浑浊的眼睛,仔细端详着,渐渐安静下来,转瞬间又孩子般开心地叫起来:“哦,闺女,我闺女来了。”
护士们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苏眉这才知道,婆婆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已到中重度。苏眉记得婆婆当初很喜欢听一种地方曲目——二人台。她试着从手机里搜索播放出来,音乐一响,婆婆瞪圆了眼睛,很认真地听着,摇着头跟着哼哼起来。
这个办法屡试不爽。后来,只要婆婆闹情绪,苏眉赶紧播放这个曲目,婆婆便会立刻安静下来。那天,她又和婆婆一起听二人台的时候,莫森提着饭盒来了。
二人相视,一时无语。莫森看到苏眉,露出感激的表情。短短一个月没见,他足足瘦了一圈,头顶还晃动着几根白发。苏眉看着莫森笨手笨脚地服侍婆婆吃饭,眼窝发热。莫森窥了一眼苏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合上了。
苏眉的心里翻江倒海起来。她掉转身,慢慢走向窗前,不远处就是大海,潮来潮往、奔流不息。当年她和莫森之所以留下来,只因为她说了一句“喜欢面朝大海”。这座海滨小城,位于半岛的一端,整条海岸线恰如一个硕大的臂弯,将这座小城拥在怀里。莫森当年就是在海边向她求的婚:“苏眉,嫁给我,让我来呵护你。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风浪,都让我来扛,我就是你永远的港湾。”
往事潮水般涌来,不知不觉中,苏眉已是泪流满面。
八
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莫小琪高考成绩670分,是市一中的高考状元,这条消息不胫而走。苏眉的手机快被打爆了,她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莫小琪还未起床,昨晚为了查分,她们娘俩等到半夜。苏眉轻轻拉开窗帘,阳光倾泄进来,照着女儿熟睡的脸,她欣慰地笑了。
黄昏时分,苏眉驱车将莫小琪送到了滨海餐厅,女儿要去参加同学聚会。临下车时,莫小琪贴心地说:“妈,您这么多年一直为我操劳,都顾不上来海边,去转转吧。”苏眉心头一热,点了点头。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晚霞燃烧在天际,大海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点点金光跳跃着,闪烁着,映衬得苏眉的脸也煜煜生辉。此时的大海是沉静的,苏眉喜欢这份安静,好像白日的喧嚣都被这深不见底的海水吞没,只剩一份厚重的安宁与简约的温馨。
苏眉脱掉鞋子,沿沙滩前行。海水轻轻漫过脚面,轻柔得如同恋人的触摸。走着走着,前面现出几块礁石,眼前的场景变得熟悉起来,苏眉这才发现,这里正是莫森当年给她拍照的地方。
她一转身,惊诧地看到莫森正伫立在当年那块礁石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