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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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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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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春

                                                          李永晖

在疙瘩梁,任大算个角色,他本名叫任旺财,因在家中排行老大,是疙瘩梁的队长、最高领导,人们尊称他为老大或者任大。

任大身高体壮,一副“国”字脸,面孔冷峻,两道剑眉上扬,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他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都长得高挑俊美。儿子是家里的壮劳力,女儿操持家里的繁杂事务,任大成了左邻右舍羡慕的对象。春天,正月十五过后,村里的大人们就开始忙着备春耕。老祖宗说:“人不亏地,地不亏人。你哄地皮,地皮就哄肚皮。”东方才露鱼肚白,启明星爬上了农户家的草垛,任大家黑漆漆的屋子里就亮起了灯,任大媳妇桂英便开始做饭,厨房顿时演奏起锅碗瓢盆交响曲。村里都是老式的拔廊房,古色古香,炊烟袅袅飘起,早饭的味儿在空中弥漫……太阳刚冒金光,桂英便开始在廊檐下筛种子。她把筛子的一头拴根绳子,吊在廊沿椽头,抬起大方筛子的一头推来摇去,把草籽和碎小的颗粒筛下去,选取饱满的种子。筛过后还要用手精心地一粒粒扒拉一遍,精挑细选,不留一颗草籽儿。

任大起床后,便去伺弄牲畜,他看见对门邻居老赵家忙活着把种子从仓房里抬出来,倒在大方筛子里。赵家的二儿子根子和三儿子拴子抬着筛子在筛种子。个头不高的两个娃娃迷迷糊糊,推来搡去,都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根子的老娘看到儿子无精打彩,跺着脚骂骂咧咧地在旁边调教着。任大给牛马添好草料,牵着马到渠边饮水。水渠在村子的东边,离他家不远。渠道流淌着一股清冽的山泉水,村里的人饮用的也是渠里的水。任大饮过马,牵着马往回走。他听到赵家院子里女人的骂声越来越高了,向院内张望,却不见筛种子的根子和栓子。任大叹气道:“哎,这些怂娃娃干活都是这个样子。”紧接着他看到桂英一个人在筛种子,心中不由地涌起一股无名火,想到自己的儿子,暗骂:老赵家的这两娃子比我那尕娃子强多了。

三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有时还会下场大雪呢。俩孩子没干上个把钟头,就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跑进屋子了。任大心想:“这些个怂娃娃都调皮捣蛋不好好学习,又吃不了苦,咋是个好呀!”看着人家的孩子这样,任大心里不得劲,不由地吸了一口凉气。任大想到自己的五个儿子,不由得一阵悲伤:自己虽然有五个儿子,没有一个能指望上的。大儿子已成家了,有自己的小家,过自己的小日子,不让他操心了。其他三个儿子都是光棍。老二在外面瞎混,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连过年都不见回来。三儿子也老大不小了,现在也是到处游逛,不知道在哪野呢,连个音信都没有。老四做了上门女婿去伊犁了。老五整天骑个破摩托车到处溜达。那辆破电驴子,还是用他家的两只母羊换来的。老五整天蒙个墨镜,留着披肩长发,嘴上叼根烟,没个正行,整天和一帮子不三不四的娃娃鬼混,晚上玩得不睡,早上又不起床,背地里人们把任老五叫夜行侠。任大看到那些娃娃气就不打一处来。想到尕娃子,任大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把马牵回家,拴在槽上。推开门进屋一看,尕娃子睡得正香,鼾声如雷、起起伏伏、悠悠荡荡。他使劲又推又搡地叫了半天,可怎么弄也叫不醒小儿子。他生气地骂道:“这些个贼子子子……”,抓起水瓢,舀了一瓢凉水,泼在儿子脸上。尕娃子醒了,大为恼火,用被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眼里冒着凶光瞪着父亲,把牙咬得“咯咯”直响。

任大愤愤地说:“尕娃子,起床了,帮你妈筛种子去。”

尕娃子瞪着眼睛,盯着父亲不说一句话。

任大气得直跺脚,真想抽他两记耳光,他举起手,看到儿子的眼神,又把手收回去了。他恨得咬牙切齿地在地上转圈子。

尕娃子将被子把头一蒙,又呼呼大睡起来。

任大无奈地走了出去。

任大一想起这个尕娃子就来气。这娃娃怎么变成这样了?夜行侠,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难道他在夜晚偷东西吗?任大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桂英一个人筛着,边筛边等儿子。她进仓房取种子,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了。她好一会儿没有爬起来,竟然昏昏沉沉迷糊过去了。原来脑袋磕碰在放袋子的条凳子上了。

任大叫不醒儿子,便去仓房帮老伴,却发现老伴倒在地上,昏迷过去。情急中,掐着老伴的人中大声喊叫:“娃她妈,你这是咋了么?”

桂英醒了过来,疼得闷声“哼”了一声。

任大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他着急地问:“你这是咋了?”

桂英有气无力地说:“腰,腰。尕娃子这个不挣气的,我进来取种子,被门槛绊倒了。”

任大生气地说:“你一个人咋能弄动?逞啥能呢?就你急,急,这下可好了?”

任大顶撞过老伴又觉得话说得过头了,连忙又安慰说:“你忍着点,我叫尕娃子去,马上把你送医院……”谁知这尕娃子被瞌睡虫给吃了,怎么也叫不醒。班车快来了,任大只好慌忙收拾东西,揣上了家里所有的钱,搀扶着桂英向路口走去。刚到路边,正好赶上班车,他费劲地把桂英连拉带拽地扶上了班车。

尕娃子一觉睡到自然醒。他睁开眼,房中没有一点动静。进厨房,饭在案板上放着,爹妈都没吃呢,许是等他一块儿吃。他去几个房间转了一圈,不见父母,院子里也没有,他有点心里发慌。爹曾安排他和娘筛种子来着,不想他睡觉误了事,老爹一定饶不了他。老爹家法很严,平时挺和气,但发起脾气令谁都害怕。老爹气极了会和邻居老赵一样,奉行棒下出孝子的礼数,把他打个半死。

他似乎想起一些事了。那阵子,他在梦中迷迷糊糊,听爹说谁把腰摔坏了。尕娃子慌忙跑出门,一问赵家筛种子的拴子和根子,才得知是娘摔坏了腰。他急忙跳上破电驴子,却发动不了。一个冬天放得电瓶亏电了。他只好骑上车棚下的自行车一个劲追,飞快地骑了几十分钟,没有追上班车。半道上,他看见了徐二的车,他跟徐二倒卖过皮子,尕娃子赶紧把车拦着,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尕娃子把自行车放在一个熟人那里,上了徐二的车。

任大出门时正好遇见了老赵,他给老赵说让他赶快往女儿勤勤家跑一趟,让女儿勤勤快快来家里先照看一下。勤勤嫁给了同村的袁二。任大走得急,院门都没顾上关呢。他把桂英送进了县医院,拍片子,做CT,经过一系列检查,还好,伤得不太重,医生说休息几周就好了。

尕娃子乘坐徐二的车赶到乡医院,一看没有他妈,又让徐二往县医院跑。当他在县医院看到妈妈时,为早上的表现很是内疚。本来,他头天晚上说好和母亲一起筛种子的,自己睡懒觉却造成了恶果,真是后悔极了。于是,守在医院精心地照顾母亲。任大和桂英觉得尕娃子突然间长大了。

任大是个热心肠人,虽然心里急,但在医院的这些日子里,他表现得极其冷静,不把他的焦虑情绪在脸部表现出来。他打发尕娃子回去照看家,自己待在医院陪护妻子。

任大很勤快,虽然60多岁了,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一闲,他就感到特别难受,他帮着同病房里的其他病人打个饭、送个水、递个药,有时,还帮助医护人员抬病人。心烦在心里装着,他也不给桂英说。在医院住了8天,医生就让桂英出院了。医生告诉任大,腰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回家后不要干活,要静养。

任大就把桂英接回家了。

任大回来却不见尕娃子的影子。勤勤忙着给娘家爹喂牛喂马,把种子也筛选捡完了,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合墒了种地。

任大找了一台把式拖拉机,乘着墒情把地耙一耙。那种拖拉机也叫三岔子,机头后面悬挂着选耕机,旋转起来那些刀片银光闪闪,把僵硬的土块切成碎片。机手正耙地,他的媳妇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说儿子发烧了,让他赶快送往乡医院打针。机手无奈地说:“队长,你看这事咋办呀?”

任大看机手很为难,就说:“你快去吧,剩下的地我耙。”

机手将信将疑地说:“你能行?”

任大说:“行,我开一圈子让你看看。”

任大挂挡、加油门,扶着双把果然把手扶机子开上在地里转了一圈,操作虽有点生疏,但还蛮像那么一回事。

机手走了。

任大开始耙地。他边耙边想:世上没有什么难事,机器有啥难弄的?今年秋天庄稼下来了,给尕娃子买一辆小四轮,省的他整天瞎游荡。

任大耙了那块平整的地,又把手扶拖拉机开上去耙那块山坡地。疙瘩梁名符其实,山地较多,都是旱地,一粒种子撒下,秋天定能获得大丰收。山坡地的坡很陡,有些坡梁只适宜牛耕田,机子操作很危险,一般机手都不耕那些旱地。任大刚摸到一点门道,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和兴趣,他惬意地把手扶机子开上了斜坡。对面斜坡上有一个草墩,他打了一把方向,无意中加了一下油门,机子一个反转,把任大甩下了斜坡。手扶机子失去了控制,旋耕机插在地里,把机子挣死了。

任大不知道手扶机子的操作流程,把手的刹车是反方向,机手走得急没告诉他,使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任大顺坡一直翻滚着,他听到了腿骨断裂的“咔嚓”声,随即,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他脸色苍白,头上滚出汗珠,眼睛也被汗浸蚀得睁不开了。

任大被送进了县医院。小腿骨折,需要动手术。尕娃子在医院陪护,家里就只有卧病在床的桂英了。

桂英的腰疼得直不起来,偶尔拄个拐棍还能行走几步,勉强上个厕所,其余时间病殃殃地躺在炕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出神。这下可忙坏了勤勤,她婆家娘家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正值春种,婆婆家还有一摊子事等着她呢。眼下,婆家再催也是闲的,勤勤只能在娘家管母亲。还要喂牛喂马……一天有干不完的活。还好,勤勤的婆家离娘家不远,她就放快脚步两家跑。

这些日子只有尕娃子一个人在陪护父亲。他给几个哥哥打电话,说了父亲住院的事,可他们都推托有事,一个也没到医院来。几天过去了,父亲的腿发炎感染肿消不了,一直没法做手术。任大急得火冒三丈,时时给尕娃子发脾气,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尕娃子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医院天天早上催着要钱,几个哥哥不但人不来,他们连一个子都不出。尕娃子一有闲空就把父亲安顿给同病房一个中年男人照管,自己则跑出去找三朋四友筹钱。

中年男人陪护的是八十岁的老爹,心地非常善良。他看到了尕娃子的难处,就主动帮他,让他抽出身去找钱。有时,他给老爹打饭时会多提一份给任大吃。任大骂两句不孝子尕娃子,便吃起来。

任大边吃边骂:“这个娃娃一天跑得鬼影子都不见,真把老子扔在医院不管了?”

中年人说:“儿女也有儿女的难处啊!”

任大说:“他再难,没有我躺在病床上挨疼难吧?”

中年人说:“待在你身边的人尽是挨骂的、落不下好的。远处的一年半载回来一次,给你拿点东西,你觉得亲的不行。在老人身边伺候的人难啊!”说着,中年人不由地望了父亲一眼。

任大明白了。中年人也是有感而发。他们姊妹八个呢,老爹住院就一直由中年人陪着,几天时间没有见任何人来过。据中年人说,他自从结婚就一直跟老人一块过,其他兄弟姐妹们不闻不问,好像就没有这个老子存在一样。这次老爹住院,他们有些来过一次,有的一次都没来。来的人给老爹给了几百块钱,推托有事就走了,把老爹扔给了他一个人。说起来丢人呢,也不该说。可你骂你的小儿子,中年人“唉”叹了口气,便忍住了。

任大仔细一想:中年人说的没错。尕娃子虽不好,整天游手好闲、悠悠逛逛,却还在身边守着,其他儿女呢?却是两片子好嘴,没有一点实际行动。自己视尕娃子为眼中钉,也确实是内心产生了一种偏见。尕娃子做错什么了?现在问问自己,他也不知道。

任大烦心的事不光是尕娃子整天跑得没影儿,他是担心种地的事。一年之计在于春,如果误了墒情,按时不把种子播在土地,一年就全玩完了。

任大看这两天尕娃子的情绪,已经感觉到他待在医院烦了。他知道儿子游荡惯了,根本就没有耐心待在医院伺候人。“这个不孝子,任家上辈子亏了人,没生出来一个好东西。”

尕娃子两天后才回来,已经到晚上了。他像疲乏到了极点,进病房看到父亲好着呢,说了几句谢谢中年人的话,躺在临时搭的床上倒头便睡。

任大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真恨自己的断腿,如果能走路,他一定会扑过去把儿子狠狠地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他咬着牙,狂怒地吼着:“你个牲口东西,你还知道医院有个先人啊?”

小护士正好进来送药,看到任大在骂儿子,不由地反驳道:“叔,你骂人得有根据呀?凭什么随口便骂人呢?”

任大对小护士的话很反感。几天时间了,他知道小护士叫刘莉,在医院工作几年了。刘莉是尕娃子的发小,自小就爱学习,上了昌吉卫校,学习护理专业。自从他住院,尕娃子就象丢了魂似的,刘莉说什么他听什么,那种表现在他眼里就叫贱。有时,尕娃子和刘莉眉来眼去,他都看得脸上发烧。他暗骂自己的儿子: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脑子进水了。刘莉一接话,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不阴不阳地说:“我骂自己的儿子,你管不了吧?”

刘莉激动地说:“叔,你冤枉他了。”

任大说:“冤枉他?他一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我还说错了?”

刘莉说:“叔,你真错了。他这两天回家把地种了,又找了一些钱,钱不够,他把自己的摩托车卖了,交了您的住院费。这些,您都知道吗?他还说,真要凑不够钱,他就去卖血。”

任大的脸红了起来,心疼地看着尕娃子,连声叹息着:“唉,唉,这个傻娃娃啊,我就是这条腿不要了,也不能让你卖血啊!”

任大愧疚地望着刘莉,诚恳地说:“刘护士,我错怪你了。”

刘莉说:“叔,我不怪你。您不知道实情嘛!”

任大说:“是啊,是啊!”

中年人说:“怪不得他给我说有事要办,让我照顾一下你,原来是这样啊!”

刘莉说:“现在,这样的好小伙子可是不多啊!”

刘莉的话触动了所有人的神经末梢,人们都陷入了沉思。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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