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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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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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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的故事

                                                   王浩天

(一)

“唉,当年的那批玉米,终于熟了啊。”

前市委书记孟飞合上了报纸,从早已经被压酸的鼻梁上取下了那厚厚的老花镜,慵懒的向后靠去,长叹一口气,房间内昏黄的灯光将他的一头白发照的更显晶莹,额头上的沟沟壑壑随时都在提醒着他,他,已至暮年。

虽年逾古稀,但是他依然没有改变每天看报纸的习惯,今天的报纸上,一条占了很大篇幅的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市骆驼背村玉米大丰收,再创历史新高。”

一行大字十分惹眼。

“骆驼背,骆驼背,真让人怀念啊……”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嘴里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那个名字,那个让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名字,孟飞慢慢眯上了眼睛......

黄土席地十万里,目及尘埃九重天。

浓烈的尘土气味和刺眼的阳光使他极度不适。

“嘿,小伙子,醒醒,到站了”。

司机的喊声把他从恍惚中叫醒,提醒他已经到达此行的终点站——骆驼背村,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里,将会是他终生难忘的地方。

骆驼背村地处荒原地带,由于靠近戈壁,缺水和常年风沙是这里的“常客”,加上离省城十分遥远,交通又不便,更使得这里的居民生活每况愈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本就是靠天吃饭,气候的问题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保障,即使难得有了什么收成,想运出去换点钱,也会因为交通的不便而付之东流,因此,村子里的人也越走越多,剩下的人就越来越少。

“穷病”,也就成了不治之症。

他叫孟飞,今年27岁,是省城某著名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毕业后进入了政府工作,为响应党中央和国家政策的号召,特别从省城调来了这个小山村,由于父母都在省城有自己的房子,自己也并未成家,所以也没有什么顾虑,来便来了。

“咔吧”,锁头应声打开,孟飞推开了院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院内正中间是一栋砖房,左侧是厨房,而右侧则是厕所,是那种农村最常见的土厕所,在西南角上,还有之前这里的村干部拓荒出来的一块小菜地,由于这里交通不便,蔬菜没处买,所以只能由村干部们自己种植,而肉食则是从养牲畜的老乡家里购买,其余的,每月会有一趟省政府派来的车来提供生活补给,由于路途遥远,所以数量也十分有限,所谓“自力更生”。

砖房的墙上,则是一行写在金属板上的大字——村委办公室。

由于屋内的设施十分简陋,反倒显得这里十分“整洁”,一张大桌子、两把椅子以及一盏孤零零的衣架,再有就是一间空荡荡的储藏室和卧室。

东西少,行李少,所以收拾起来也很快。日头偏西时,孟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看着已经基本有了“家”的样子的房间,孟飞满意的笑了笑,算是接纳了这个新的生活环境,打算躺在床上看会书。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孟飞不敢怠慢,下床穿好鞋,三两步走到门口,打开门,一张焦急的脸映入眼帘。

“呦,钟叔,怎么了这是?什么事慌成这样?”

来人是骆驼背村的村长钟叔,六十岁多岁,为人忠厚老实,之前在县里开会时孟飞见过他,这个将近古稀,却依然精神矍铄的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村长钟叔站在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呼呼的喘着粗气。

“看我这脑子,您先进来喝口水,咱们细说。”孟飞回头准备去拿一次性纸杯。

“算……算了,顾不上喝水了,咱们得快点,老……老李头又病倒了。”钟叔一边说,还一边时不时的咳嗽两声,整个身子也因为剧烈的咳嗽微微抖了两下。

听闻此言,孟飞眉头一紧,回到房间拿上背包,赶紧随钟叔向院外跑去。

穿过一条长长的黄土路,路的尽头就是老李头家了。

“老李头,老李头,你怎么样了,我带孟书记来看你了。”

钟叔一边推门,一边仰着脖子朝屋里喊去。一个小男孩则从屋里跑出来,快步跑向钟叔,眼神中满是焦急和担忧。

这孩子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红扑扑的小脸脏兮兮的,眼角的泪水依然未干,因为刚刚哭过,脸上一道道泪痕显得十分明显,就像只小花猫,看到钟叔时,犹如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亲人,立刻向钟叔扑来。

钟叔则赶紧蹲下身来抱起了小男孩,十分怜惜的用手擦去小男孩脸上的泪水,一边擦,一边对小男孩说“:宝儿别怕,钟伯伯来了,告诉钟伯伯,爷爷现在怎么样了?”

“钟伯伯你可算来了,爷爷刚刚躺在床上,想喝点水,我在给爷爷烧水喝,爷爷就在屋里。”这个叫做“宝儿”的小男孩抽泣着说道。

小男孩看到了钟叔身后的孟飞,赶紧把头埋到了钟叔怀里, 时不时的用余光打量着孟飞。

“傻孩子,这是孟叔叔,是来看爷爷的,还不快跟孟叔叔打个招呼?”

小男孩这才从钟叔的怀抱里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孟飞,怯生生地说道:“孟叔叔好。”

孟飞则立刻保以一个友善的微笑:“是叫宝儿吧,宝儿好”。说罢,便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棒棒糖,递向小男孩。

面对眼前的棒棒糖,小男孩立刻露出了渴望中却有几分警惕的眼神,舔嘴唇的动作还是引起了孟飞的注意,到底是孩子啊。孟飞剥去了包装纸,又笑着向前凑了凑,在钟叔微笑的示意下,小男孩才从孟飞手里接过了棒棒糖,放进了嘴里,脸上立刻露出了属于孩子的那种甜甜的笑容。

钟叔抱着宝儿,一边带着孟飞往屋里走,一边向孟飞尴尬的笑着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啊孟书记,这孩子有点怕生,这孩子3岁那年,孩子的父母就去了省城打工,这一去,就是4年,从此杳无音讯。就留下这可怜的爷孙俩,唉……”

钟叔叹了口气,望着宝儿身上那件早已脏兮兮的“奥特曼”短袖,对孟飞说到;“这件衣服是他爸妈在他5岁生日时托人从省城带来的,算是他们给宝儿留下的唯一一件礼物,宝儿晚上睡觉都不舍得脱,说是他爸爸妈妈给他买的,孩子可怜啊……”

确实,衣服看起来已经有点小了,衣服上原本鲜艳的色彩也已经被洗的发白,还伴随着斑驳被磨破的痕迹,看得出,孩子很喜欢这件衣服。

进了老李头家房门,一股淡淡的霉味飘了过来,就是属于那种老房子特有的味道,而老李头则躺在最里面的那张床上。

孟飞和钟叔赶紧走到了老李头床前,老李头艰难地尝试着直起身子,但是剧烈的咳嗽和疼痛还是让他又躺了下去,老李头微微的睁看眼,打量着屋里的陌生人。钟叔立刻向老李头热情的介绍到:“老哥你看,这位是咱们村新来的主任孟主任,别看他年轻,他本事可大着哩,说不定能带领咱们村……”

“咳咳…年轻人,别白费劲了”老李头咳嗽着摆了摆手,打断了钟叔的话。

“咱们村子本来在十里八乡里就是出名的穷,年轻点的全走完了,剩下的就是一些不愿意离开这里的老领居,和我们这些老骨头了,也就是过一天,算一天,谁知道呢,唉……”老李头继续说到,苍老的声音和佝偻的身体,让人内心一揪。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赤裸裸的现实摆在孟飞面前,让孟飞用一种更为现实的目光审视现状,就是这样一个极其不乐观的环境,来自大自然的挑战和来自生存现状的挑战接踵而来,尽管孟飞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现状的恶劣还是让他始料未及,孟飞沉思着。

“爷爷,喝水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孟飞的耳边响起,原来是宝儿。

宝儿从碗柜里拿出一只花瓷碗,但小小的个子根本无法拿到桌子上的暖壶,宝儿却丝毫不着急,熟练地爬到桌旁的凳子上,盛满水的暖壶对孩子来说确实是有些沉了,宝儿抿着嘴,用力地把暖壶里的水倒进了碗里。

孟飞刚准备起身帮忙,却看到宝儿已经把水端在了碗里,一边走,一边朝着水里微微地吹着气。

果然是那句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孟飞心想。

是呀,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小宝儿还是个孩子,也必须用小小的双手承担起自己要做的事,放在孟飞以前见过的孩子们里,毫无疑问,宝儿已经十分优秀了。

孟飞欣慰地一笑,突然问钟叔“:钟叔,那他们平时吃饭…

钟叔苦苦一笑,说“:还能怎么办,大家都是老邻居,宝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现在成了这样,总不能不管吧,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也就成了百家孩子。”

孟飞点了点头,这里虽然贫穷,但是却有不同于喧嚣的城市里那种复杂的人际交往,这里最富有的,或许就是“远亲不如近邻”的温情。

“咕噜~”

一个略微不和谐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响起,钟叔和孟飞闻声对视一眼,随后,便会心一笑,看向了正在给爷爷喂水的小宝儿。

原来是宝儿饿了,肚子都在抗议了。

孟飞注意到,宝儿的脚步里明显已经有点不稳了,很显然,对于爷爷的关心,已经让他忘记了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孟飞转身摸了摸包里,还好,包里有一根来时从超市里买来的保鲜玉米,本来打算在路上吃,但是一坐车就睡着了,这玉米也就留到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

孟飞把示意宝儿过来,撕开玉米的包装袋,笑着对宝儿说:“你今天的表现很棒,这是奖励你的,喏,叔叔请你吃玉米。”

宝儿倒是也没有客气,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望着玉米,食指摸了摸嘴角,接过玉米,孟飞以为饿坏了的宝儿接下来会大口吃掉玉米,但宝儿接下来的做法却让孟飞为之一怔。

宝儿接过玉米,双手捧着来到爷爷跟前,对爷爷说:“爷爷,病好些了吗,吃点东西吧”。

爷爷的眼圈一红,喉结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并没有说出口,只是从一整棵玉米棒上取下了小小的几粒,用大拇指和食指掂起两粒,颤颤巍巍的放进嘴里,慢慢的咀嚼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傻孩子,爷爷不饿,你还得长身体,得多吃点东西才行,听爷爷的话,吃了。”

说罢,便把玉米棒递到了宝儿手里,宝儿这才满脸笑意的接过玉米棒,大快朵颐起来。

看着这一幕,孟飞真的愣住了,这意味着什么?玉米,一种对于自己来说再普通不过的食物,甚至是平时都不屑于吃的食物,对于另一个群体来说,这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味,他突然很感谢自己的这次“旅途”,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所在的环境,就像是阳光下的小石缝,虽然渺小,却是阳光无法普照的地方。

这天晚上,孟飞和钟叔从周围的邻居家里借来了一点吃的东西,为爷孙俩做上了一顿热热乎乎的饭,虽然很简陋,但是爷孙俩吃的很香,随后,孟飞便一个人回到了办公室。

多年之后,孟飞再回忆那天晚上的事,他已经不记得他那个夜里抽了多少烟,跟省城打了多少通电话,搭进去多少自己的工资,才为这里的乡亲们从省城采购了一点暂时应付生活的粮食,他只知道,就是那个晚上,他做出了一个足以影响他一生的重要决定。

要让骆驼背的每一户像宝儿爷孙俩这样的人家,都能吃上玉米!

一夜无话。

(二)

半个月后,村里的大喇叭上传来了村长老钟叔焦急的声音:“各位乡亲们,各位党员们,为解决本村现有的粮食紧缺、经济问题,市委决定在咱们村进行乡村改革,先要进行一批农作物试点种植,种玉米,谁家有玉米种子,周转一点,下午八点前交到村委办公室来。”

孟飞的计划,就这样开始了。

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穷,就是一座拦在眼前的大山,如何致富?用什么致富?面对茫茫的大戈壁,孟飞若有所思。

利用自己在大学所学到的知识,孟飞发现,骆驼背村周遭虽然干旱,但是盐碱地居多,如果善加利用,并非无计可施,于是,孟飞查阅了大量资料,发现玉米反而是最适合这里种植的农作物,不如赌一把,万一有可能呢?

但是很快,孟飞便发现了一个十分棘手问题,玉米再适合种植,也需要种子来做种,可这里的居民连吃玉米都很困难,何谈种子?

事情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在钟叔的建议下,孟飞决定,或许可以试着向乡亲们问一问,借一点,虽然孟飞也不敢保证这里一定有,但是试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整整一天,孟飞都待在办公室里。

从一开始的期待,到最后的逐渐失望,坐在他对面的钟叔看着孟飞越来越紧的眉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拿出了口袋里的烟,一根一根的点着,任由那浓密的烟雾在小小的房间里盘旋而上,渐渐附着在两个人的心头。

日头偏西,火红的夕阳把天际线染成了浓烈的红色,透过树梢,照在孟飞的笔记本上,“驻村干部工作日志”一行字下面还是空白一片,孟飞长叹一口气,撑了个懒腰,起身打算去解决晚饭的问题。

“哐哐哐”,门被敲响了。

“钟叔吗?怎么了这个点……呦,这不是李涛吗,怎么是你?”孟飞以为是钟叔来找自己商量事情了,却发现来者并不是钟叔,而是本村唯一的“准”大学生李涛。

由于骆驼背村离省城较远,村里的孩子们很难受到良好的教育,家庭收入也比较低,所以大多数农村父母也没有这方面的考虑,始终抱着“生了孩子娶媳妇,娶了媳妇生孩子,生了孩子再放羊”的死循环思想,早些年,而李涛的家庭条件相比于其他人家较为富裕,所以在他中学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省城去读初中,由于在校品学兼优,多次获得学校的奖学金,在考高中时,就被学校以保送生的名义在本校“连读”。

天赋优异,态度勤勉,上天永远不会辜负这样的人,在高考结束后,李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我国东北的一所公办大学,就读道路桥梁与渡河工程专业,对于这样一个偏远小村庄来说,出了这样一个大学生,无论是对于家庭还是对于村子,都是一个天大的喜讯,离开学还有一个月了,李涛回到家里,帮助家里处理事情。

“孟……孟主任,我妈让我给你送这个来了,你看看”。李涛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一只手把手里的蛇皮袋递到了孟飞手里。

由于体型微胖,再加上又是从家里一路小跑到这里的,李涛小麦色的皮肤上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孟飞说。

接过蛇皮袋,里面鼓鼓的,掂起来很有分量,孟飞打开一看,愣住了,一大袋的玉米粒。玉米粒看起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已经呈现出明显的赤橙色,有的种子甚至有点干瘪了,好在每一颗个头都不小,虽然数量不算太多,但是用来做试种已经绰绰有余了。

孟飞赶紧把李涛迎进屋,给李涛倒了一杯水,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的桌子上。

孟飞有点疑惑,问李涛:“不对啊,我记得你家没有种玉米啊,那这些种子是……”李涛憨憨一笑,向孟飞讲述起这袋玉米粒的故事。

原来,李涛的父母都是勤工俭学的人,他们经常到农田里打零工,换取一些农产品作为生活必需品。在刚过去的冬天,他们遇到了一位老农民。这位老农民家里的玉米已经长势良好,但是年纪大了,身体不能再亲自收割了。李涛的父母看在老人的份上,主动提出要帮忙收割玉米,老人十分感动,于是答应了。

在割玉米的时候,他们勤奋劳作,一遍又一遍地割,直到最后一棵玉米都被收割完毕。老农民对他们的勤劳和认真态度非常赞赏,于是将一大袋玉米送给了他们,表示感谢。

对于李涛一家来说,这大袋玉米虽然不多,可以保证一段时间的口粮。正好赶上孟飞的这次计划,于是便专门拿出了一部分种子交给孟飞。

孟飞的眼圈红了,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了一下,把蛇皮袋往李涛的方向推了推,对李涛说:“对不起……我们有规定,这袋玉米对你家来说应该很重要吧,你拿回去吧,我不能要”。

李涛笑着说:“孟主任这是哪里话,这一袋玉米,或许能养活我们一家三口,但是如果给你们,发挥它的价值,或许就能养活我们全村的人,有什么不行的呢”。

孟飞沉默了,李涛起身,再一次把蛇皮袋交到孟飞手上,半开玩笑的对孟飞说:“我妈说了,这是命令,你不收,就算我吃了败仗。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要不然我妈又得催我了”。孟飞也被他的话逗乐了,于是便收下了蛇皮袋。扶着李涛的肩膀,亲自把李涛送到了门口。

那天晚上,孟飞并没有睡着,就看着这一袋玉米粒发愣,这袋玉米粒沉甸甸的,压在孟飞的心上。

有些东西的价值不在于它的分量多少,而在于它的意义所在。这袋玉米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袋玉米更是一家人、一群人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恍惚间,孟飞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面对国旗和国徽,他和所有新一届的党员,用最慷慨激昂的语气,一起许下了那个每位中国共产党当党员都会牢记在心的誓言: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孟飞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天下午,孟飞忙完了手头的工作,合上笔记本,打算休息一下,准备晚餐,正在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

孟飞看到电话显示来电地址是吉林长春,孟飞有点疑惑,长春?难道是电话打错了?但他还是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好,您是李涛同学的父母吗?”

李涛?孟飞更疑惑了,但是转念一想,大学生在入学前都会留下户口地址和联系方式,他们学校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联系不到李涛的父母,就打到他这来了。

“哦哦,我是骆驼背村的驻村公务人员,请问您是?”

电话那头的女声又说;“您好!是这样的,我们已经开学了,但是李涛同学还没有到校,我想请问一下是怎么回事?”

李涛没去上学?孟飞眉头一皱,说:“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帮你联系他,还有什么事吗?”

“嗯,没事了,请尽快给我们回复。”

“好的。”

没办法,得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孟飞只得穿上了外套,前往李涛家。

夜幕下的小村庄显得格外宁静,孟飞顶着渐渐黑下来的天,向远处的李涛家走去,还没到李涛家,就远远看见了李涛家门口的木桩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在那抽着烟,烟灰的点点火光在黑暗中显得一明一暗。

孟飞快步走了过去,原来是李涛。

在孟飞的映象里,李涛应该是不抽烟的,但是今天的李涛却显得格外反常。

清冷的月光使李涛的脸上多添了一层灰白,双眼无神的看着远方的天空,眼神显得那么的呆滞而空洞,两指间的烟灰已经攒了不短的一截,风一吹,便落在了地上,李涛又拿起来猛嘬了一口,香烟上的火苗又一次剧烈的抖动起来,在远处灯光的照射下,李涛那原本乌黑的头发仿佛多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花白。

“李涛?你在这干嘛?”孟飞走到李涛身边,问。

李涛注意到孟飞,连忙起来打招呼:“呦,孟书记好,这会了怎么有空……”孟飞注意到,李涛的表情是那么的僵硬,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随后,眼神中又恢复了之前的落寞。

孟飞坐到李涛身边,问到:“也没啥,就是来问问,今天你们东北那边的大学来电话,打到我这了……”

“好了行了我知道了!!!”李涛厉声打断了孟飞的话,充满了浓浓的不耐烦,孟飞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躁吓了一跳,停顿了好一会,他看见,李涛的眼底明显沁了一圈泪花,孟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手搭在李涛肩膀上,问:“好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想来和你聊聊……怎么回事?什么原因?”

李涛轻轻仰起头,吐出了一口烟圈,随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妈的,穷呗。”

经过交谈,孟飞获悉,李涛考上的这所大学,虽然是一所公办高校,但是一年的学费也高达六千多,或许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六千多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一个偏远农村的农民家庭来说,六千多就是一笔巨款,能不能供出来这样一个大学生已经成为了一个问题,所以李涛的父母在犹豫,要不要让李涛去上大学。

“行,我知道了,我去跟你爸妈说这件事。”孟飞起身朝屋里走去,李涛在身后一直在叫他,他假装没听见,就这么自顾自的走进了屋里。

李涛家的房子不大,一进门便是厨房兼餐厅,说是餐厅,其实就是在只有锅碗瓢盆灶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小木桌,李涛的父亲一个人坐在木桌旁,木桌上摆着半瓶白酒和一碟花生米,披了一件大衣,也叼着一根烟,看到孟飞来了,赶紧从旁边搬来了一张小凳子,示意孟飞坐下,并且给孟飞点上了一支烟,倒上了一小杯白酒,孟飞接过烟,也没有客气,坐在了凳子上。

孟飞深吸了一口烟,问道;“咋回事?咋不让娃娃去上学”

李涛的父亲:“没办法,我们这家庭,穷么,该咋办?”

“李涛今年多大了?”孟飞皱着眉头问。

“二十二了。”李父回答道

“二十二了你还不让上大学?”孟飞反问道。

“我们也没上过学呀,我们也没啥事啊”。

李父的回答有些不以为然,让孟飞心中产生了些许不快。孟飞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情绪,突出了一口烟圈,看着烟圈在空气中四散开来,孟飞问道:“那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让李涛去干嘛?”

李父苦笑着说:“还能干撒,跟我一样呗,找个媳妇,生个娃,给我们李家传宗接代,然后好好在这待着”。

孟飞心中感到一阵无语,问李父:“那你觉得这样对得起李涛吗?你认为他也是这么想的吗?你甘心,李涛也甘心吗?!”孟飞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一连串连珠炮般的问号也让李父陷入了沉思。

孟飞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在这小村子里待了一辈子,可能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追求了,但是李涛不一样啊,他还很年轻,有的是机会……”

“机会?机会从哪来?六千块钱的一次机会吗?让我们去哪买这一次机会?”李父苦笑着,端起自己的酒杯,将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闭上了眼睛,孟飞看到,两滴泪水从李父的眼角滴落。

孟飞无话可说,他不得不承认,现实就是这样,正所谓那句话,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六千多,对于有的人来说就是一个星期的零花钱,但是对于另一群人来说,六千块钱可能就是一个月甚至一年的血汗钱,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就是这个道理,也是“扶贫”真正要解决的问题。

或许无法改变整个社会现实,但是孟飞还是想做点什么,起码能来改变这一家人目前的生活状况。

孟飞问李父:“那么,如果有一次机会摆在你面前,那你愿意抓住他吗?”李父愣了一下,说:“如果有,那当然好,可是……有吗?”孟飞沉思良久,说道:“我来想想办法,你让李涛一周后来村主任办公室找我。”

李父半信半疑,还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孟飞,孟飞微微一笑,劝李父放心,他既然说得出来,那就一定有办法解决问题。李父还想说什么,但是被孟飞示意阻止了。

“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休息了,你好好照顾李涛,让他打起精神来,一天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孟飞起身,向屋外走去,李父热情的把孟飞送到门口,目送着孟飞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半个月之后,李涛果然如约来到了村主任办公室。

一进门,一股浓郁的饺子香味就飘了过来,孟飞系着围裙,端着一大盘饺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恭喜你啊,李涛,上车饺子下车面,你要走了,这是给你准备的,快趁热吃了吧。”孟飞笑着对李涛说。

李涛被眼前的一幕搞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的说:“孟……孟主任,你……这是?”孟飞笑着说:“还没跟你说呢,我把你的情况汇报给了省城,特地给你申请了一份补助,专门送你上大学,圆你的大学梦,给你买了三天后的火车票,赶紧吃了好回家收拾东西。”

听到这,李涛呆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嗫嚅着说:“也就是说……我能上大学了?”孟飞被李涛的样子逗笑了,再一次向李涛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噗通”,李涛朝着孟飞跪下了。

“谢谢你,孟书记,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李涛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眼中的热泪夺眶而出,看到这一幕,孟飞赶紧把李涛扶起,说:“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没必要这样。”

可跪在地上的李涛还是没有起来,孟飞立刻厉声呵止:“你的眼泪是什么意思?!你的表情又是什么意思?!你的表情能对得起你爸妈,对得起所有关心你的人吗?还不赶紧起来。”李涛这才停止了哭泣,孟飞赶紧把他扶到了才桌边,招呼李涛赶紧吃饺子。

看得出来,李涛的确是饿了,盘子里的饺子很快就被风卷残云般的扫荡一空。孟飞给李涛倒了一碗饺子汤,一边喝,一边对李涛说:“你要感谢的,不应该是我,而是我们的政府,还有你自己。”

李涛直直的望着孟飞,孟飞望着窗外逐渐西沉的太阳,背着手,慢慢的对李涛说:“骆驼背村的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但是我们也终将会离开这里,你的家乡,最终还是要交给你们去守护,去开发,所以,你肩膀上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更代表了你的家庭,整个骆驼背村乃至所有关心你的,在意你的人,懂了吗?所以,不要让我们失望。”

李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过了好久,才默默的说了一句;“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得为你做点什么吧。”

孟飞笑着摆了摆手,说:“我说了,你要感谢的应该是我们的国家和政府,以及你自己那颗坚毅不屈的心,毕竟,梦想这东西,一定要亲手去抓取才行,如果一定要感谢我个人的话,那袋玉米粒,就已经足够了”

白驹过隙,水滴石穿,原本只打算在这里待四年的孟飞,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年,或许是因为初心,也或许是因为当初的那一根玉米棒,让孟飞有了在这里坚持下去的希望。

在这十年中,孟飞亲眼见证了骆驼背村从一开始的偏远小村庄,逐渐成为省城最大的产粮增收新村,村子里曾经的黄土小路早已黯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宽阔的柏油路,当初的李老伯虽然早已去世,但是宝儿也已经成为了省城中学的一名高中生,品学兼优,令人满意,家家户户都用着热水器、天然气……一切的一切,都显得焕然一新,就像当初孟飞的预言一样,骆驼背村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所谓善人必有善报,孟飞的仕途也是越来越顺利,由于孟飞在这里的政绩突出,把一个小小的贫困村一步一步蜕变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先锋村”,省城政府领导班子对于孟飞进行了特别嘉奖,在新一届的省城人大代表会选举中,孟飞成为了省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市委书记,而接任当年孟飞职位的,则是一位毕业于东北长春某所大学的毕业生,孟飞记得,他的名字叫李涛。

多年之后,孟飞再回忆起当年在骆驼背村的往事,还是会感觉心头一暖,回忆翩翩,他记得,当年他离开骆驼背村时,村民送给他的所有礼物都被他一一退了回去,他唯一收下的,只有一袋玉米粒。

因为袋子里还有一张纸条:

“当年你种下的种子,现在成熟了”

“老头子,这么晚了,还在书房里干嘛呢,还不赶紧睡觉?”

老伴的催促声,把孟飞从回忆中拉了出来,看看身边垃圾桶里已经被泪水打湿的一个个小纸团,孟飞笑了。

屋外,电视机里的一首歌曲,飘进了孟飞的脑海里,顺着窗户飘向了漆黑的夜空中。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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