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灾

一

我经熟人介绍，在省内某县森林公安局做过一段时间的跑腿。

“隔壁县的崖前村打来电话，说他们那儿发生了非常严重的山体塌方！老张，你们有没有人手帮忙去现场查看一下情况？”

我慌慌张张地告诉电话那头，老张吃完中饭就带着另外两个人去了市场做采购，副局出差还没回来，前台的小王得了疝气请假在家，现在局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我是老张的亲戚，大学生，实习的。

“那好，同学，你听着，”电话那头说，“崖前村建在山里，只有你们离得近。骑车过去只要十分钟左右，走路也不超半小时。情况紧急，你先去现场，其他人随后就到。”

末了，他又补充道：“量力而行，不要勉强。”

我别无选择，只能蹬着小车哼哧哼哧地赶去。好在山道并不如想象中颠簸，虽是偏远地带，周遭道路倒建设得完善。半途上，虽是午后，我却看见远处天边的云层里蠕动着缕缕金色游光，似霞色而又非，十分奇异——听说发生地质灾害前，天空会有异象出现，难道这便是了？

抵达时，现场诚然惨烈。与其说土石塌方掩埋村落，不如说是悬崖上的一块山体齐整地滚落了下来，挟泥带土，摧枯拉朽，撞烂村里的大小房屋，碾平农田果园，最终才一头栽停在山脚处的凹陷里。

古怪的是，村中一片寂静，全然不似受灾样貌。呼喊几声后也无人应答，我鼓起勇气向现场深处走去，远远望见一名老人在滚石停止处俯身翻弄着废墟。上前询问后，他自称是崖前村的村长。

“村民早在前天就都去了县城里了，现在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啦。”老人站在村庄的断壁残垣之间，却笑嘻嘻地与我交谈，似乎全然没将这场灾难放在心上，“小伙子，你是这次来打扫的呀，一个人恐怕力气不够吧？我看帮忙的人赶来还要些时间，有这功夫闲着没事干，不如让老头子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他摊开手掌，炫耀似地向我展示他方才从废墟里挑拣出来的事物。那是一尊小巧的金色佛像，小到足以被五指完全包裹，却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二

崖前村的村名是解放后才定下的，村庄本身的历史却更为悠久。村庄的存立最早可追溯到唐朝以前，虽然在地区内迁移了数次，香火传承却未曾断绝。

“这‘崖前村’名字虽然白话，却确实贴切。”那老人说道，“我们村子每次搬迁都会选址在崖前，头顶处必然要有一块凸起的危岩。而搬迁的缘由，都是山石崩塌。”

按他说法，唐初贞观年间，曾有一块陨石坠落到村庄周边。村人们凿开陨石的外壳后，发现其中竟包裹着巨大的金色玉石，惊动乡里。彼时官方推崇三教合一，佛教在该地区兴盛，村庄将大部分玉石上贡朝廷之后，得批留下其中的一小块，请来匠人将其雕作小小佛像，供于祠中。

怪事随之而来。村人发现，自供起佛像后，村中损坏的房舍藩篱常在一夜间莫名修复，出逃牲畜会自行归来，枯萎作物能够隔日复活。与此同时，祠堂里的佛像竟然一日日变大，最初只有手掌大小，逐渐长至与人齐身。村人断定是佛祖显灵，故而更加虔信供奉。

然而某日，祠中座台难堪不断变大的佛像之重而被压垮，心想事成的现象也随之中止。村人慌忙重修座台供桌，佛像却未再显灵。

“风水先生说，一定是因为在祠堂中供奉佛像，诚心不足，触怒佛祖，才使佛恩黯淡。要使这佛像显灵，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是这佛像必须置于高处，越高越好，如此才能凸显佛祖地位崇圣；第二，是受其庇护的村人必须居住于佛像的正下方，以示虔诚礼服。”

按先生所言，寺庙选址于村旁山崖最高处的一块凸起之上，如此全村都能够处于佛像下方，“凡目光所及处皆为佛光笼罩。”如村人所愿，在将佛像移入庙中之后，成愿之事复又显现。每逢日升日落，山间都会有金光游动，更使村人欣喜，坚信自己所行正确。

有赖佛像显灵，村庄得以风调雨顺，日渐昌盛。而在恢复异能后，佛像也再次开始变大。仿佛是在食取村人愿望般，随着虔信者数量增多，佛像增大的速度也日益加快。若干年后，寺庙已难容纳庞大的佛像，村人也无力再移动其位置，只得拆除屋墙，改作庭院，增筑基台，露天供奉。

村人对佛像的依赖始终不变，佛像的增长也就未曾停止。历经数代，山体最终难堪佛像之重，落石不断，巍巍欲坠。

“有人说，既然佛像能够成愿，只要所有人都许下让山石不要崩塌的愿望，村庄就能安全。这办法确实起了一段时间作用。”村长说罢，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但面对悬顶之剑，凝聚人心谈何容易？佛像越大，在大地上投下的阴影越大，人们抬头仰望，心里也就更觉得恐惧。更何况，如果所有人都被束在村里，能实现再多愿望又有何用？搬离村庄之人越来越多。那些逃走的人，也许在走前还许下了让山石更快崩塌的愿望。过河拆桥，人心如此。”

某日，山崩地裂，村庄被毁。然而，幸存下来的人们却发现，残瓦碎石之中，那尊佛像竟然恢复了最初样貌，玲珑小巧，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只要佛像尚存，村人便能心想事成，村庄再建也指日可待。于是，崖前村再次兴起，开始了昌盛与被毁的历史轮回，直至今日。

“单是这一尊小小的佛像，便足以支撑全村数代人享尽繁荣。”老人抚摸着佛像，笑道，“当初那块完整的巨大玉石，远贡上京，不知今日如何了？”

三

在听完村长的故事后，我断定他在扯淡。

如果真有那样一尊庞大的金色佛像，其应当会被视为文化遗产广受关注才对。然而，我从未听说过家乡有过这般知名的景点，甚至在此前都没有注意过崖前村这个邻村的名字。

更何况，这老头用又脏又皱的双手把弄着手中雕像，眼神游离，笑容猥祟，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患有某种臆症。他滔滔不绝的、几近炫耀的讲述态度也令我生疑。

但他手里的这尊佛像确实雕得好看，让我不禁在心中萌生了一种蠢动，想要将它一把夺来。

那老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握紧雕像，站得离我远了一些：“你若敢动我这佛像的念头，我就和你拼命！”

我啐了一口，眼看着救援人员的车队远远已经开来，只顾着忙现场的事情去了。便留下那老头一人自娱自乐吧！

只是那小小的佛像，不得不说雕得真是俊俏可爱，而且看起来确实比刚才更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