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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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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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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婷,这条宝格丽项链真配你的定制套装。"林芳姿盯着闺蜜周婉婷颈间的钻石,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翡翠镯子。

“今天的你更漂亮,这顶贝雷帽好适合你的气质!”婉婷同样赞美着芳姿。

“我哪能和你比呀,看看这皮肤,简直能拧出水来!”

“你就别寒碜我了,我哪里有你的S形身材!”

许久没有见面的两个闺蜜在春日的暖阳里从互捧开始了聊天。这样的春日有一丝微风但是已经不冷,站在阳光下就更加忽略不计了。路边矮墙上垂满了黄澄澄的迎春花迎风摇曳着,树上的喜鹊识时务地叫着。

一辆红旗车戛然而至,车窗玻璃被摇了下来,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林妹妹,你们怎么没上去坐?”

“我们晒晒太阳呢!马上就上去。”芳姿笑着回答道。

三个人一同走进路边的餐厅,好几个人围着中年男人打招呼并调侃着。其中一个头发浓密戴着金戒指的瘦子一边开烟一边大叫着:“你怎么把林黛玉和薛宝钗给请来了?”这是个上下两层的茶餐厅十分简朴,二楼的包间里挂着一幅硕大的牡丹图,阳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花蕊上,显得格外光彩夺目。

“陈书记带你来过这里吧?”中年男人笑着问芳姿。

芳姿摇摇头:“没有,陈书记带的地方都是很有氛围的,这里还真没有来过。”她的脑子里浮现出的全是那些悠闲静谧的画面,或者穿越着掩映在花草丛中的亭台楼阁,坐在一方可以写书法的精舍或者一间洒满阳光茶餐分设的屋子里,或者闻着星级酒店里自助餐里的海鲜和奶酪的气息,用刀叉细细切断那些美好的时光,甚或是坐在返璞归真的挂满红灯笼的乡村小院,看着爬满爬山虎的绿房子,蜜蜂和蝴蝶穿梭其间。

“陈书记对你确实很看重啊!可惜了!”中年男子叹了口气。

“每次我都带着闺蜜一起蹭陈书记的饭,唯独小婷架子大,总是不肯赏脸。”芳姿笑着指了一下闺蜜。

“也许人与人之间就是有缘分一说。”婉婷作为闺蜜,对于这种与有权力男人的饭局天生反感。倒是现在和司机一起吃饭,全身轻松爽快赴约。

芳姿轻轻叹了口气:“加一副碗筷吧,就当他陪着。”

“那可不行,阴阳两隔,这个开不得玩笑。”中年男人有些严肃起来。

三人落座,芳姿向婉婷介绍中年男人就是去世不久的陈立远书记司机赵东海。

(二)

"小婷,明天陪我去吃饭吧!"芳姿晃着手机里的邀请函,“陈书记说他带办公室主任,你给我做家属吧!"

"不了,"婉婷低头整理着案头的稿件,"我手头这本诗集下周就要付印了。"

芳姿看着闺蜜的新诗集《空山敲钟》,心里暗暗佩服,也没再勉强。这已经是第三次邀请被拒了。她知道婉婷对体制内男人没有好感,第一次结识陈立远时,是偶然的一次招商工作会议,那天她和单位领导坐在台下,陈立远正襟危坐地坐在台上。忽然领导要求她为台上的领导倒茶,她有些闷闷不乐,但还是彬彬有礼地履行了倒茶程序。走到陈立远身边时,她发现茶水是满的,完全不用添加,但是细心的她发现文件上躺着的两粒药丸,连忙加倒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陈立远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以示致谢。那一瞬间,四目交接两颗心忽然像铁磁引力一般触碰到了一起。散会后陈立远叫住了她:“听说你会写诗?”芳姿脸一红:“那都是闹着玩儿的,上不了大雅之堂。”“我即兴来一首怎么样?”不等芳姿回答,陈立远便脱口而出:

“林深隐秀禽,芳霭满衣襟。姿影随波动,羞花落月沉。 ”

芳姿暗暗赞叹这首闭月羞花的五言诗,藏着自己的名字。不过她马上回了一首藏头诗:

陈酿倾杯邀月吟,

坐观星海夜云深。

远山如黛连天阔,

笔落烟霞寄禅心。”

陈立远点头笑着说禅心平仄不对,建议用用寸心。

芳姿脸一红,从此两人便成了诗友,单位领导对芳姿日益看重,说她前途无量。有时候她觉得黔驴技穷的时候,特别希望婉婷能够伸出援手,而这个闺蜜不像别人那么随和,写诗可以,但是不能提供情绪劳动,而在饭桌上不倒茶不夹菜,就是没有给领导面子,反而影响了陈立远对芳姿的好感度,一旦好感度下降,她在单位的生态位便会动摇。与其出现不可知的风险,还不如不介入。

隔三岔五婉婷都能听到芳姿无比的赞叹,当然都是关于陈立远的,比如说他出版的工具书如何备受关注,比如说他从教从政的曲折经历,比如他桃李满天下的情怀,比如他明镜高悬的做派。婉婷提醒闺蜜男人的用心,而芳姿付之一笑:“我觉得你想多了,我们纯粹就是诗友而已。”

(三)

读书会签到时,婉婷在嘉宾名录瞥见'陈浩然'三字,职务栏赫然印着华新集团副总经理。陈浩然,忽然就这样闯入了她的生活,这个高大儒雅的男人约她周末去听音乐会,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推开音乐厅的青铜门时,管风琴的轰鸣正从穹顶垂落,银箔般的音符撞碎在大理石地面,溅起满室碎钻似的光。她踮着脚尖穿过过道,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块丝绒坐下。

这个音乐会格局很高,都是国际巡回演出的豪华阵容,很多耳熟能详的名字都在其中,婉婷虽然不懂音乐,可是全程都被那种美好的感觉包围着,小提琴声恍若溪流撞破薄冰,中提琴声像黄昏时分的倦鸟归巢,大提琴声像极了熔岩在地层下翻滚的低吟,指挥家挥动的手臂突然化作闪电,劈开她沉睡多年的梦想。她仿佛看见:千万只夜莺在荆棘丛中竞相啼血,巨鲸搅动海底的暗流,整个剧场都在熊熊燃烧然后化成灰烬......直到掌声惊醒了水晶吊灯开始摇晃,在那摇晃的瞬间,陈浩然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它散发着奇异的光芒和神秘的香气。整个夜晚都如同一场梦,在回程的路上,陈浩然的跑车开得像飞一样,婉婷打开盒子,看到了一枚硕大的钻戒,她忽然清醒过来,默默地退回那个盒子。

车载广播骤然响起,整车忽然成为共鸣的音箱。比丘们的低诵似沉香木屑簌簌飘落,古寺的钟声在廊柱间宛转,铃铎轻摇,一阵阵颤音惊起檐下的鸽子。

“我不允许你这样!”陈浩然的语气带着强硬。

婉婷闭上眼睛,听着那音符化作观音菩萨的净水浮尘在虚空书写咒语。化作地藏菩萨搅动冥界的震动,化作文殊菩萨在刺破无明的高歌,她看见自己的妄念如青烟几缕,吹散在无边无际的旷野。

“这是什么音乐?”她岔开话题。

“普庵咒。”也许是音乐的力量,陈浩然变得平心静气了;“既然你不接受我,就不要看音乐会。”

“可是,这样是不是太快了?”婉婷自言自语。

陈浩然笑了,霸道而温柔地为她戴上戒指:“我只相

信缘分!”婉婷的心被融化了,普庵咒的声音越来越远,而儿时的记忆逐渐清晰。妈妈哭丧着脸说:“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像妈妈一样恋爱脑,没有钱的日子太苦了!”“妈妈,什么叫做恋爱脑?”那个扎着小麻花辫的女孩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未老先衰的妈妈。爸爸每天都是油渍斑斑地一身蓝色工作服回来,脾气还特别大,后来失去了工作,家里更加捉襟见肘。妈妈不止一次地说我们家能够逆天改命,只有靠婉婷的婚姻。

婉婷背负着妈妈的期待,一直在寻找那个富庶之家,她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普庵咒戛然而止,妈妈那张憔悴的脸露出了微笑,她说的逆天改命四个字像一记耳光打得自己支离破碎。

(四)

接下来的日子婉婷跟着陈浩然去了好几个高尔夫球场、新的赛马基地,都是平生第一次的体验。后来的后来是越来越远的地方,而他们用脚步丈量的地方,都堆积着一摞摞花花绿绿的钞票。

芳姿同样马不停蹄,她与陈立远的工作交集逐渐增多,为了拿到项目,为了集团利益,为了个人升迁,似乎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吃不完的饭,喝不完的酒,还有那些不眠之夜。在那些夜里,她和陈立远站在山峰之巅一览众山小,山上风很大,不断吹乱她的头发,几乎遮住了自己的视线。每次都是陈立远温柔的拨开她的头发,扶着她屹立不倒。

无数个夜晚,闺蜜间的聊天内容都指向了一个男人,一个是风光无限却热爱古诗词的高官,一个是风华正茂不知来历的国企高管。直到某个电闪雷鸣的雨夜,芳姿跑过来哭着说陈书记抢救无效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婉婷安慰说一切都是宿命,失去了一个贵人还可以再找。芳姿做梦也没想到陈立远的离去让他万箭穿心,她哭得梨花带雨。婉婷幽幽地说:“我早就说过你不要陷进去,听说老男人都是有毒的。其实我比你更痛苦,浩然有一段时间神神秘秘地老挂断电话,后来突然不理我了,曾经他对我那么好,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夜两个闺蜜相拥而眠,为了各自的男人流泪到天明。

赵东海终于打破了回忆,他从牛皮纸袋抖落一叠汇款单,泛黄的票据上,都是金额不菲的数字,2013.4.7汇往陇南希望小学,2015.8.12转账酉阳特教中心...最新那张墨迹犹新,收款方是省纪委廉政账户。赵东海叹了一口气:“他真是个好人!”手机屏幕映出肺癌晚期的诊断书,芳姿盯着那行黑体字,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陈立远在诗会时剧烈的咳嗽,她的翡翠镯子毫无征兆地突然迸裂,碎玉顺着手腕滚入茶杯,仿佛在陈立远曾经手书的"清冽"二字旁激起涟漪:“他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既然不告诉你,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赵东海直言不讳,从部队转业后就跟着陈立远,十几年的感情自然比芳姿更加深厚。

“他还有什么秘密?”芳姿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知道陈立远肯定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五)

“他和老婆闹离婚闹了十几年也没结果,不知道多少女人都围着他,他对谁都好,不过有底线,保持守身如玉。”赵东海长长叹了口气。

“他为什么离不了婚?”婉婷很是诧异。

“林妹妹为什么不嫁给陈书记?”赵东海冷笑着看着芳姿。

“他怎么会娶我?自己只是那些女人中的几十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一罢了。”芳姿禁不住脱口而出。

赵东海突然把青瓷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杯底与木桌相撞发出的声音开启了他的叹息:"陈书记给你争取的那个省级项目,知道费了多少周折吗?"他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复印件,"看看这个,他临终前还在改你的项目书。不是为了这个,今天你能请我吃饭吗?"

芳姿默默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赵东海喝了一口茶:“你们这些女人,哪一个又是真爱?”接下来说了和陈书记有交集的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是纯粹的感情。可怜的他在感情生活中还是一片荒芜。

“如果陈书记没了权力,你们还会和他交往吗?”婉婷发出了灵魂拷问。

芳姿自顾自地说:“我以为很了解他,原来全都是错觉”,她想起了小时候,爸爸老带着她出入那些有官员参加的局,长大之后便对有权力的男人多了一份仰慕。当见到陈立远办公室里满书架的经典子集,桌上文房四宝翰墨飘香,翻开一个黑色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为官者,当如茶之清冽。",她的膜拜更甚,那句话字字珠玑,深深刻到了她的心里。

(六)

"上个月你生日,陈书记送的端砚你仔细看过吗?"没想到赵东海的思路也在办公室这里和她碰撞,芳姿怎么会不仔细看呢?这方端砚"右下角的铭文——'林深见鹿',让她芳心乱撞,她点点头说:“我知道她对我好。”

赵东海笑了:“林深见鹿,你知道这个定制款送出去多少吗?”他做了一个八的手势。

“我知道他对我好,但是不能只对我一个人好。”芳姿似乎有了新的觉察。

“我早就说你是权力崇拜,你对陈书记一直有滤镜。”婉婷单刀直入。

“我也一直在审视自己这段关系,确实我需要陈书记,而他同时被更多的人需要,谁和他都不会有结果,除非他失去权力,才有可能看到彼此的真心。”芳姿进行着自我剖析。

“我呢,对权力一直很抗拒,当年爸爸得了重病,妈妈到处求人,领导偶尔来慰问都是作秀的,所以我非常讨厌官场的虚伪,因为穷我对金钱没有抵抗力,非富不嫁是我的底线。”婉婷同样是肺腑之言。

赵东海话锋一转:"你们女人真的好复杂啊!”他一边咀嚼着蔬菜一边感叹陈书记过得有多可怜,他品质那么高尚,身边人却都不给力,病重时爱人没陪过一天,照顾全部都打包给护工,遗书中明确表示捐款给山区学校,即将出版的书籍稿费捐给图书馆,还有丧事从简不收分文,尸骨未寒家里就掀起轩然大波,爱人闹到了单位,说遗书是有人伪造的。

两个闺蜜同时唏嘘起来,芳姿问道:“我为了权,婉婷为了钱,赵师长你为了什么呢?”

一时间安静下来,三个人都在思考。许久赵东海说出了一个情字,他说起了自己如何为了报答陈立远的知遇之恩而鞍前马后,如何不辞劳苦,如何情同父子。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赵东海便滔滔不绝:陈书记也是讲感情的,只是他那是大爱,他在遗书里说,浩然总说我迂腐,可他不知道,有些钱,是会烫手的。

“浩然?”婉婷条件反射地大声起来:“陈书记怎么知道浩然?”颈间的钻石项链忽然断开,在空中划出一根细碎的抛物线滑落在地,

(七)

“怎么会不知道呢?”赵东海剧烈咳嗽起来,指节叩着茶几发出空洞的回响:“浩然是他唯一的骨血……”他从手机翻出一张陈立远抱着襁褓婴儿合影的老照片:“这就是陈书记抱着儿子在长江边看落日的照片。”

婉婷凑过去看到年轻时的陈立远,除了衣服有时代差异,容貌简直就是陈浩然的翻版,不觉惊叫起来:“他们真的是父子呀!”

赵东海捂住胸口皱眉说:“可惜了这个儿子呀,国企高管,因为贪腐昨天被抓了,谁也救不了啊!”他百感交集地打开电视,一阵梵音悠悠响起。

“我是浩然的女朋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断联了,原来是这样!”婉婷坦白了自己,俯身去拾起项链的残片,眼睛禁不住潮湿了。

“爸爸是清官,怎么儿子是贪官?”芳姿深感意外。

“我又怎么知道为什么呢?你们两个闺蜜,也捉了好几年的迷藏,一个和爸爸有交集,一个和儿子有交集,为什么没有互相认识呢?这又是为什么呢?”赵东海平复了一下情绪,摊开双手问道。

闺蜜俩对视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浩然说过,他不愿意像爸爸一样活得谨小慎微,从来没有做过自己。”良久婉婷才幽幽地说:“我会等他出来。”眼泪无声地从脸庞滑落。

“他已经很穷了,你还愿意嫁给他吗?”赵东海递过纸巾。

“我想通了,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变化,报团取暖的人总有那么几个。”婉婷接过纸巾,声音有些哽咽。

芳姿看着那幅牡丹图似乎在悄然变形,硕大的牡丹逐渐失去了光彩,慢慢蜕变成了一池残荷。

赵东海给婉婷添了茶,“我很欣赏你!”接着提到昨天又去了陈立远的老母亲家,老来丧子的巨大悲痛,更需要慰藉和温暖。

“我也会常常去看看奶奶!”芳姿的眼圈也红了。

“这样好了,你去看奶奶的时候,叫上我陪你去!”婉婷擦干眼泪。

“你去看浩然的时候,也叫我陪着你一起去!”芳姿抓住了闺蜜的手。

不知哪部电视剧的台词骤然响起: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

窗外的雨,悄无声息地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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