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秀芳站在檀木桌前,指尖轻颤着抚过《沁园春·雪》的湘绣纹路。细密的针脚在素绢上织就粉妆玉砌,那枝红梅以赭石色勾边,大红点缀花蕊,在雪地里开得热烈奔放。突然被一声轻喝惊起——
“麻烦不要用手摸,手上有汗会脏了它!”八十岁依然精神矍铄的刘蕙兰烫染过的黑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睛比绣绷上的银针还要亮堂。
周秀芳下意识地缩回手,目光落在博古架上那方故宫收藏证书:“怪不得您家的绣品能进故宫博物院,原来连触摸都有讲究的。”
“机器绣的是死物,手工绣的才是活物。”刘蕙兰的指尖指着绣面上“数风流人物”的行楷,丝线在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就说这字,每笔起收都要换三种色线,墨色浓淡得跟着心气走。底子必得是手书宣纸,打印机吐出来的纸片子是行不通的,没有层次没有神韵,非要写在宣纸上的,才带着人的感情。”
“谁能写出这么多字体?”周秀芳深感震惊。
“没有办法,只有模仿,我老公模仿了一辈子,王羲之、赵孟頫、欧阳询、颜真卿、苏东坡、宋徽宗、米芾、文征明,每一个都可以以假乱真。”
刘蕙兰的女儿李琼指着墙上那些高仿的书法作品:“除了我爸,还有我老公和儿子,都可以模仿,当然我儿子还懂设计。”周秀芳不住地惊叹,仿佛从魏晋风骨到明清雅韵,历代大家的精气神都在这个湘绣世家里活了过来。她注意到李琼的手像牛奶一样白皙细腻,当然脸蛋也是如此。
“你把诗作拿出来吧!”同行的江蓝说道。
周秀芳从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旋开档案袋的结,抽出一张打印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道:
咏国士李明泰先生
李广难封志愈坚,
明河共影照流年。
泰山未老承日月,
多少烽烟漫故园。
国士襟怀铮铮骨,
担当岂惧朔风旋。
民心所向同歌颂,
直挂云帆济海田。
李琼接过来一看:“好一首藏头诗!李先生名讳嵌得自然。只是这字绣起来费功夫,单是‘济海田’三个字,就得拆出七八种丝线。”
“七天能出来吗?”周秀芳想起儿子李一航电话里的叮嘱——北京总部的项目主管空缺,顶头上司李明泰恰好是小姑父的堂叔。
(二)
“我带你看看绣娘吧!”刘蕙兰推开雕花木门,温暖的光线裹着蚕丝的柔滑漫倾泻在一排桌子上,六位老绣娘端坐在绷架前,丝线在指间翻飞如蝶。最里侧的绣娘摘下老花镜,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夕阳把她的头发染成金箔,在绷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绷架上有一枝红得耀眼的芙蓉似乎带着芬芳,叶脉间藏着若隐若现的针脚,像极了周秀芳记忆里的童年:隔壁绣坊的姐姐们哼着小调,把丹凤朝阳绣进月白缎面,针脚起落间,鸳鸯戏水的场景把童年的时光塞满,永远铭刻在记忆的墙壁上。
“来来来,吃点水果!”李琼笑盈盈地端了果盘过来:“除了这首诗,你还准备给李明泰送什么?”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到了池塘,激起周秀芳的心中涟漪:“还有一封信,到时候委托人送过去,所以这首诗绣好后的尺寸要保证能放进档案袋。”
“这个是必须的!”李琼带着她又回到工作室,大大小小的绣品在房间里摆着,人物、山水、花鸟、书法,应有尽有,每件的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故事,李琼介绍着,这一幅观音是一个老居士的定制,那一幅毛主席头像是一位百岁老红军的定制,最靠墙的那一幅是特别喜欢美人蕉的日本客人要求定制的,靠窗的这个是要做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定制款......
周秀芳听得入了神。李琼建议道:“我觉得你在信中一定要提一下我们这个湘绣世家,也表达了你的用心,不然对方不会了解其中的价值。因为丝线很细绣工又精致,外行以为是用笔写的书法作品,一定要看背面才能知道是刺绣的。”
刘蕙兰点点头:“确实,还有,书法要配印章。我们这里也有刻好现成的或者按你的要求刻。”
周秀芳摇摇头,自己除了会写诗,其他几乎一无所知。如今这个小小五口人的湘绣世家竟然包含了湘绣、书法、篆刻、设计的人才,着实让她震惊。
(三)
从青瓦巷出来时,暮色正浓。江蓝的高跟鞋在麻石路上叮叮作响:“要不是我早年做外贸跟她家相熟,你就是找遍这巷子,也见不到这藏在深闺的湘绣传人。”
忽然起风了,而且越来越大,刮得树叶横飞,衣服翻卷,
“其实就是一个草台班子。”周秀芳开起了玩笑:“谢谢你中国好邻居!”
江蓝絮絮叨叨说起了往事,自己几十年来如何做外贸,把湘绣卖向国外,原来藏品的价格现在都到了天价。
周秀芳忍不住插话问道:“他们为什么不开门店呢?”
“成本高了,要货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都选便宜的机绣了。”
“绣娘怎么都是那么大的年纪?”周秀芳继续提问。
“年轻人怎么会有耐心做这个?一坐就是一整天。”
周秀芳走神了,她的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儿子的声音:"妈,小姑父说他叔叔喜欢字画。您不是会写诗吗?要是能为李明泰写首诗再绣出来..."也是在这样的黄昏,她摸了摸泛黄的诗稿,她年轻时曾经发表在《诗刊》上的作品已经有些模糊。退休后在老年大学教书法,倒也得了些虚名。
经历了七昼夜不眠不休的手工穿针引线,湘绣作品果然像一幅书法作品,在真丝上滑出古色古香的韵律。周秀芳由衷地赞叹,小心翼翼地拿着,和那封改过的信一起塞进档案袋,特意换上藏青色旗袍,那盘扣硌得锁骨有些发疼。妹夫住的市政府家属院的保安盯着她手中的档案袋:“你找谁?”
“刘副市长!”周秀芳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到小姑子家,每次出入都有些不适感。
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指令,周秀芳被允许进入了妹夫的书房,迎面挂着“色即是空”四字,下面是一个博古架,摆着瓷器书籍,有一个蒙上灰尘的湘绣小摆件被随意放在最下层。
"嫂子有心了。"面部有些浮肿的妹夫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档案袋里的东西:"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我总觉得年轻人要靠真本事。"
窗外的喜鹊不停地叫着,周秀芳心里忐忑着,简单寒暄了几句,喝了一口茶便匆匆告辞了。
(四)
三天后,李一航的职位公示在单位内网挂了出来。周秀芳的手机开始发烫,菜市场的王姐突然免了她的零头,社区主任亲自上门请她担任书法班顾问。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当年因超生被她举报的刘桂花,抱着两罐君山银针堵在她家楼下:"周老师,我家孩子想进市重点......"刘桂花的头箍在阳光下晃眼。
周秀芳做梦也没想到退休生活变成了每天数着不同的购物卡,抽屉里塞满了各种请托信。江蓝还带来了那个湘绣世家送来的一幅精品,也就是她那天触摸到的那幅《沁园春、雪》,李明泰总要来本地,如果条件满足的话,把这幅图送给他,表示家乡人民的深情厚谊。一夜之间,她已然成了连通权力的密道。
“妈,李明泰要回乡祭祖了!”李一航的电话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不知道你小姑父是不是将湘绣送了过去,如果没送,还真是个好机会呢!”周秀芳自言自语。
“辛苦你再跑一趟小姑父家,问问情况看看!”
“不是已经公示了吗?应该收到了吧?”
“那可不一定,公示不能说明问题,这个时候可是关键期,马虎不得。”儿子的话简直就是圣旨,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在北京打拼,挺不容易的,作为母亲义不容辞在后方尽量推他一把才是。周信芳说服了自己,又去穿那件藏青色旗袍,可是也许最近被人围着转,吃好的喝好的居然长了肥膘,好不容易把身体塞进去,鼓鼓囊囊一点不好看。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湘绣世家,是啊,她家应该有上档次的刺绣服装啊,记得上一次还说绣了舞台表演的戏服,当然价值不菲。可是如今儿子即将大富大贵,自然不能失了面子,穿一件体面的衣服是在情理之中的。于是在刘副市长的书房,一件红色刺绣旗袍晃动着盛开的牡丹和翻飞的蝴蝶,让做妹夫的惊掉了下巴:“嫂子,你怎么又来了?”
“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忙,只想问问那个湘绣送了没有?听说李明泰回乡祭祖,机会难得啊!”
妹夫旋转着手中的茶杯:“嫂子交代的事情怎么能拖延呢?早就送过去了,叔叔很喜欢那个湘绣,还装裱了一番挂了起来呢!”
周秀芳大喜过望:“既然接受了礼物,那么一航的事情就没有悬念了吧?”
“这可不好说,嫂子你没必要这样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五)
这个大家伙又怎么送到李明泰那里去?周秀芳站在《沁园春、雪》面前陷入了沉思,她蓦然想起了丈夫肺癌去世那晚攥着的诗笺,有一句便是“莫做人情笼中鸟”,难道为了这个又去找妹夫帮忙?她有些后悔自己接受了那么多请托,其实自己连见到李明泰的资格都没有,按照妹夫的描述,这一次他都不一定能见着。
周秀芳在焦灼的等待中迎来了李明泰到来的消息,果然妹夫没见着他,而意想不到的是刘蕙兰却见着了她。
一个明媚的午后,刘蕙兰带着全家兴高采烈地来到周秀芳家感谢不迭:“李明泰来我家了!”
“什么,你说什么?”周秀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明泰说湘绣传人应该受到尊重,一定要把这项技艺大力传承下去!”李琼的声音明显很兴奋。
“幸亏你写的那封信!”刘蕙兰一把拉住周秀芳的手:“你真是我们一家的贵人,也是湘绣传承的功臣!”
原来李明泰带着秘书穿街走巷,微服私访特意来到了刘蕙兰的绣坊,买走了一幅“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人间疾苦声”。当时还是李琼眼尖,一下子认出了李明泰,毕竟在电视机里曝光度很高。接下来几天记者蜂拥而至,他们的绣坊门槛都被踩烂了,一时间业务量大幅飙升,为了招到合适的绣娘而多了许多烦恼。李琼掩饰不住地激动,两眼放光,白皙的皮肤泛着妙不可言的光泽:“经过宣传,让更多的年轻人投身到湘绣事业中来,湘绣的又一个春天来了!”
当周秀芳接过刘蕙兰送给她的刺绣长裙时五味杂陈,因为她刚刚接到儿子电话,在公示期间,他的能力被人质疑,与新职位失之交臂。祸不单行,老公一大早说妹夫住院抢救中,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不久《沁园春、雪》被挂在老年大学的展览厅,每当有学员问起,周秀芳总是笑着说:"这是用四十几年的光阴绣的,每一针都是故事。"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吟诵一首未完成的诗:莫绣人情千重茧,但留素心一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