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一）

临近清明节的雨如银线般垂落，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小婉的心情也变得潮湿起来，她在小区里撑着伞走着，伞骨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呻吟。她不敢踩青石板上的水洼，却好像无从下脚，只能选择稍微浅一点的水洼踩下去，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小区里回荡。

“啾——啾——”

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雨幕，小婉的脚步停住了。这声音，像极了李奶奶门前停在树梢的画眉鸟。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二十年前的春天，也是这样的雨天。李奶奶坐在藤椅上，戴着老花镜修剪花枝。几支月季开得十分绚烂，红的粉的交错在一起，就像小婉头上的蝴蝶结发卡。她和妈妈蹲在一旁，看着水珠从花苞上滚落，在青砖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几岁了？”李奶奶放下剪刀。

妈妈连忙答道：“六岁，马上就读一年级了，幸亏您儿子帮忙，可以读离家最近最好的小学！”

婉婉竖起耳朵听到雨声淅沥，还夹杂着布谷鸟的叫声。

“只要没有违反规定，帮忙是可以的。人在世上走，哪有不求人的呢？”奶奶微笑着说，“听到布谷鸟叫没？它在提醒我们该播种了。”

那时的小婉不懂，为什么李奶奶能从雨声中分辨出鸟叫。她看到奶奶对着门前的梧桐哼唱，一只画眉鸟停在枝头，与奶奶的歌声应和。

“奶奶，您怎么做到的？”小婉惊讶地问。

奶奶神秘地眨眨眼：“因为奶奶和它们是朋友呀！”她教小婉辨别各种鸟的叫声。比如布谷鸟的“布谷布谷”，画眉鸟的“啾啾啾”，还有啄木鸟的“笃笃笃”。小婉惊奇地发现，原来雨幕下的世界，藏着如此丰富的声音。

临走时李奶奶把妈妈给的红包扔到了门外：“我说了不收礼，你们这么远跑来看我都不简单，不能再破费了！”

“陈主任不收红包，我才特意跑来送给您，您就不要客气了！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妈妈拾起了红包又要塞进李奶奶怀里。

“如果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既然和我儿子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何必这样做呢？”李奶奶一把推开红包，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婉：“我孙子超超比小婉只大一岁，同在一个学校念书，大家互相帮助就好！”

“我家小婉怎么敢高攀超超呀？”妈妈不知道是自谦还是自卑。

“你这话说得不对，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不要以为当了官有了钱就高人一等！”李奶奶说话间又拿起了剪刀。

回家的路上天晴了，小婉才发现，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全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来的时候因为雨下得太大迷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二）

“李奶奶好！”

“你们怎么又来了？”李奶奶有些不悦。她正在书桌上写着毛笔字，头也没抬，也许小婉她们从窗前经过的时候，她已经尽收眼底。

“陈主任又帮了个大忙，小婉奶奶急性阑尾炎发作送到医院，他帮忙找了最好的大夫及时动了手术救了一命，天大的恩情啊！陈主任什么也不要，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妈妈随手把一箱牛奶放到了墙角。

“小婉长高了，越发漂亮了！几岁了？”李奶奶俯身抓住小婉的手。

“九岁了，就是不长个子。”妈妈代替回答了。

“没关系，女孩子发育早了就长不高，不要着急。”李奶奶摸出一颗巧克力塞进小婉带有卡通图案的口袋：“以后妈妈要来，你要告诉妈妈说李奶奶不需要，既然是邻居，就不用讲客气好不好？”

小婉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妈妈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李奶奶哈哈大笑起来，惊飞了窗外的棕头褐身画眉。她让小婉写几个毛笔字和她比赛。小婉这才注意到宣纸上雄浑有力的颜体字，李奶奶原来喜欢颜真卿的书法，可是自己喜欢柳公权的苍劲感。她卖力地在如是我闻后面写上天天向上四个字，并问李奶奶如是我闻的意思。

李奶奶笑着摸摸小婉的头：“还长大一点，你就知道了。”

临走时李奶奶给了小婉一大堆自己家里的坛子菜和蔬菜，还夹杂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粉皮冬瓜。

回程的路上，妈妈和陈主任打着电话：“我把红包放在牛奶箱子里，记得提醒奶奶！”

小婉透过车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句子油然而生。

（三）

“你们终于来了，这是上次放在牛奶箱子里的钱，我说了不收任何人的钱，你们这是害我儿子，如果真心对我们好，一定要拿回去！”李奶奶对着刚进家门的小婉和妈妈数落起来，并把红包塞进了妈妈怀里。

妈妈红了脸，这一回也是如法炮制，有一个红包躺在坚果盒子里：“真不知道如何感谢陈主任，这一次小婉能够上八大美院的川美，都是陈主任出主意学美术，还专门介绍了好老师，真是贵人啊！”

“说了邻居之间能帮就帮，不要搞得大家都累，你看这么冷的天，这么远的路，何必呢？”一件半新不旧的红棉袄裹着李奶奶，明显有些晃荡，她把取暖器放到小婉身边：“好孩子，上了大学就是大人了，不要忘了父母的辛苦呀！”一边说一边咳嗽着。

“其实早就要来，陈主任什么都不接受，只好到这个时候给您拜个年！”妈妈连忙解释。

“坚果盒子里是不是又藏了东西？”李奶奶打开翻找起来：“说了不要搞名堂，就是不听！”一个红包被她捏在手里，飞快地插入了小婉的白色手绘提袋里：“这个读书时用得上，以后自己赚了钱一定记得给爸爸妈妈买东西！”

“奶奶怎么瘦了好多？”小婉忍不住提问。

“腰痛起不了床，都躺了三个月了。这几天才好些！总算下床了！”

“为什么您不住陈伯伯家里呢？有人照顾多好啊！”

“不想成为他们的包袱啊！他工作那么忙，我什么都帮不上，还不如守着这老房子，儿女们回来还有个念想！”

“他们常常回来吗？”

“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回来看看呢？春天看油菜花，夏天看荷花，秋天看鸟群，就是冬天冷一点，可是雪景也比城里更好看！”

李奶奶告诉小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老房子，就是上半年洪水来了邻乡垮了围子，她也没有离开，和官兵们一起守护着直到洪峰过境。

回程的路上，小婉一直在看雪，漫天飞舞的精灵，似乎在诉说着李奶奶的故事。

（四）

去年这个时候，陈主任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呼吸像蚕丝一样微弱。小婉握着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落在情人节特意买的云锦小棉袄上。

“婉婉，不哭。”陈主任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以为你会做我的儿媳妇，没想到超超没这个福气。”

小婉摇摇头：“超超在北京看到更大的世界，前途无量呢！我就是一个守着爸妈没出息的孩子。”

陈主任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秋日的菊花：“傻孩子，有出息的孩子是国家的，你才是爸妈的好女儿。幸好伯伯看到你结婚，家庭幸福是基础。你比超超更智慧。”

一旁李奶奶一直在抹眼泪：“儿啊，娘现在就是死了也甘心，只要能换你十年的阳寿！”她明显衰老了，皱纹丛生，五官下垂得厉害。

话音刚落，一只画眉鸟突然飞进病房，停在小婉的肩头，它歪着头，对着李奶奶哀怨地叫着，仿佛在和她对话。

“奶奶的朋友来了！”陈主任艰难地抬起手，想摸摸那只鸟，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落。

周遭哭声一片，尤其是刚刚回来直奔病房的超超泣不成声：“爸爸，我来迟了......”

小婉猛地从哭声中惊醒，发现自己站在一棵老槐树下。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潭。她深吸一口气，闻到了雨后泥土的芬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李奶奶还好吗？”小婉自言自语。

突然，一阵风吹来，几片樟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其中一片停着一只小小的画眉鸟。它扑棱棱飞起来，停在小婉的伞柄上，歪着头看着她。

小婉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它，它的羽毛在雨中泛着奇妙的光泽，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宝石。

“啾——”

画眉鸟突然振翅飞起，消失在雨幕中。小婉望着它离去的方向发着呆，她想起了李奶奶说她这一辈子很坎坷，可是无论如何要坚强，要快乐。

她收起伞，任雨水打湿头发和衣裳。她踩着满地的水洼走向回家的路。雨幕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前方若隐若现，仿佛在等待着她。她加快脚步，却在靠近时发现，那只是一棵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