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

（一）

电梯门在三楼打开时，小芳依稀闻到了当归的气味。这股药材的苦香混着不锈钢器皿的热气，像条无形的绳子，从门缝里溜出来勾住她的味觉。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十二点过五分，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小丹总说她太刻板，连赴约都要精确到分钟。

玄关处摆着三双男士皮鞋，鞋尖统一朝外，鞋跟却蹭着门槛。小芳换鞋时听见客厅传来高压锅的蜂鸣，紧接着是瓷器相碰的脆响，还有个陌生的男中音在说："这种麦饭石锅导热均匀，炒菜根本不用放油......"

小芳有些不适应这种气场，她更喜欢曾经和闺蜜小聚时的安静与温馨，那种从指尖弥漫到内心的温暖，总是让她喜欢往小丹的家里跑。或者在一大早踏着晨露的时刻，或者在被蝉鸣打扰午梦的时刻，或者在借着月光走过小巷深处的时刻，或者在茫然不知所措时信步来到她家，歪在沙发上听她的絮絮叨叨慢慢入睡，或者在阳台的秋千上晒晒太阳，甚至把她家绿萝的黄叶子摘掉，在书房里拿着毛笔在宣纸上划上几个大字，都是妙不可言的体验。可是今天虽然有些异样，既来之则安之，她满面春风地喊着闺蜜的名字。

"小芳你来啦！"小丹从厨房探出头，头发随意别着一个蓝色发卡，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一直喜欢大海的广阔和宁静，所以酷爱蓝色，就像她家里的装修，基本是地中海风格的主题，围裙上印着卡通小熊，也是她一以贯之的童心显现。她抹了一下额前的刘海："今天咱们吃现成的，张哥说要露一手新菜式！"她身后站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正对着灶台摆弄一套银色厨具，旁边台面上堆着真空包装的药膳包，包装袋上印着"宫廷秘方·内调养颜"的镀金大红字。

小芳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曾几何时，小丹的佛跳墙、墨鱼炖肉、红烧肉、可乐鸡翅，都是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就连一道普通的土豆丝、番茄炒蛋或者清炒小白菜，都比自己强上十倍。小丹怎么舍得把厨房阵地拱手送人？她笑着和陌生的男人问好，对那些药膳有些心有余悸。

客厅里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正对着镜子拆假发。亚麻色的假发套摘下来，露出泛青的头皮，在灯光下白得发亮。"你看，"她往自己头皮上抹深褐色的精油，"我用了三个月，白头发全憋回去了。这就是白转黑神奇的功效！"旁边穿玫红色旗袍的长发女人忙不迭点头，手机镜头对准那片发亮的头皮："家人们看李姐的光头，白头发已经神奇地消失，从根部长出的全是黑发！请点击下方链接......"然后也把头发一扯，同样是一个锃亮的光头：“女人要想创造不老的神话，一定要舍得去除三千烦恼丝！”这两个女人同样是小芳陌生的。

餐桌中央摆着玻璃转盘，八套餐具整齐码放，一看就不是小丹家里的，小丹家里的餐具是极其讲究的，颜色简单，款式精巧，做工细腻。而这些餐具却像土菜馆里的式样，粗笨大方，有的甚至还缺了个小口，小芳深恐遇到了那只割了嘴唇。她迟疑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穿旗袍的女人已经戴好假发凑过来，手机屏幕上是二维码："美女加个微信，我们社群每天分享变美秘籍！"她身上的香水味太浓，盖过了当归的苦香，指甲上的水钻一闪一闪发着幽光。

（二）

高压锅的限压阀开始转圈，格子衬衫男人掀开锅盖，蒸汽里浮着红枣和党参。"这道黄芪乌鸡汤，加了墨鱼和牛肉，再搭配了香蕉、菠萝蜜、南瓜、红薯、香菜、小白菜、红萝卜、冬瓜，还有土豆、玉米，"他用公筷给每人盛汤，"用咱们的麦饭石锅慢炖，药效才能完全释放。现在订购套餐，送价值八百的......"

小芳没想到闺蜜把自己家里这么好的阵地给半生不熟的人做销售场地，一下子胃口全无，她摆摆手不肯去喝汤。因为她知道，每一碗汤的背后，都有一双贪婪的眼睛盯着用餐人的荷包，她怕这种窥视，低头不知道如何说服自己。

汤勺碰到瓷碗的声音里，坐在一旁的小丹小声说："张哥是我初中同学的表哥，最近在做健康管理......"她手指绞着围裙带子，眼睛盯着自己的碗，"还有丽丽，她老公在做头疗代理，好多明星都用这个......"

穿旗袍的女人已经坐到李姐身边，正在给她看手机里的转账记录。李姐的头皮涂完精油，又戴上了新的假发，栗色卷发垂到腰间，跟刚才判若两人。玻璃转盘还在转，药膳包的包装袋跟着打转，金红色字体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对不起，单位有事叫我过去。"小芳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小丹忙去拉她的手，指尖还带着厨房的温度："才刚来怎么就走......"话没说完，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已经递来印着"健康顾问"的名片，背面印着分期付款的二维码。

小芳走到门口：“真不好意思，我也想共进午餐，可是我们单位就这样，迟到了就要秋后算账。”弯腰换鞋时，她听见客厅里传来刷卡机的"滴"声——李姐说要订三个月的药膳套餐。假发女人的笑声像银铃，端着饭碗走过来说下周带小芳去体验头疗，衬衫男子在教小丹发朋友圈，说要拍九宫格美食照引流。

“你等一等！”小丹拎着一个塑料袋叫住了她：“这是一只乡下的土鸡，还有母鸡下的蛋，你带回去补充营养！”熟悉的味道终于通过小丹的手传递过来，是啊，这才是小丹原来的样子，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到处是消费陷阱，到处是人情往来，她是一个不会拒绝的好人，注定会被撕扯。小芳脸一红，有些愧疚地接过土鸡和鸡蛋，轻声说了声谢谢，把鞋子的拉链拉到了顶端站了起来。

电梯下行时，当归的气味还粘在毛衣上。小芳盯着电梯里的镜面，映出自己微皱的眉头。手机震动，小丹发来消息："丽丽说头疗对失眠特别好，你要不要试试？"配图是假发女人摘下假发的光头，看着就有些倒胃口。

“谢谢，不用！”小芳果断回复着。不管闺蜜是否被情感绑架，自己是忠于内心的。

走出单元门时，春风带着丝丝凉意。小芳把围巾紧了紧，她不知道此时穿旗袍的女人端着饭碗站在阳台上正对着手机直播，背景是小区门口的樱花树："家人们，今天带你们体验高端社群生活......"镜头直接落在小芳匆匆离去的背影上。

（三）

日光把小芳的影子拉得老长，远处传来烤鱿鱼的香气混着奶茶的甜腻在风中漂浮。小芳确实饿了，匆匆赶到烧烤店坐下：“老板，来串烤鱿鱼！”她想起了曾经的小丹，常常和自己一起吃烧烤，在午后摩肩接踵的街头，在月光下的夜宵摊，在公园里的烧烤炉灶台前。她多想打电话叫小丹出来和自己一起重温那些美好的时光，在那些香辣的记忆里，品尝着青春的味道。可是这电话却是不可能打的，小丹之所以被消费主义捆绑，因为她太有钱，多少人盯着她的口袋，而她为什么不能拒绝，也因为她太寂寞，丈夫和孩子都在国外，日复一日地品尝着孤独。她劝她出国去，可是稳定的体制内工作让她无法放弃，还有双方的父母年岁渐老，也需要她的照顾。

香喷喷的烤鱿鱼端了上来，小芳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会独自走进一家烧烤店享受自己的午餐。生活将每个人不断打磨，有的人过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而有的人过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她拿出手机翻看着，删除了刚收到的微商好友申请，屏幕上显示着小丹新更新的朋友圈："谢谢张哥的养生宴～爱自己从内调开始"，配图里，那套银色厨具在餐桌上闪着光，药膳汤的热气模糊了小丹的脸。那张脸渐渐变得清晰，那是大学时的小丹，总在宿舍煮红糖姜茶，搪瓷锅里的热气漫过她们贴满明星海报的墙。那时她们计划着，将来联手开一家带着烧烤风味的咖啡馆，可是时过境迁，咖啡馆已经不再流行，当红炸子鸡变成了奶茶店，但是烧烤却一如既往地深入人心。虽然烧烤满街都是，可一起吃烧烤的人却无从寻觅，她们现在迫切需要的是宫廷秘方或者养生秘笈。

吃完烧烤，小芳走出大门，打了个饱嗝，她把健康顾问的名片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时，隐约听见高压锅的蜂鸣，不知道哪个厨房里，又有人在炖着包治百病的药膳，蒸汽上升，模糊了玻璃窗上的影子，分不清是推销者的笑脸，还是被推销者的期待。那些被药膳泡软的光阴，被假发遮住的光头，被二维码填满的朋友圈，还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继续熬着一锅又一锅滚烫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