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一）

立夏前的傍晚，瓷砖地泛着潮意，陈桂花站在厨房水池前，手指划过油腻的瓷盘边缘，指甲缝里嵌着酱油渍。水槽里堆叠的碗碟像沉默的堡垒，最底层的汤碗还凝着鲫鱼的碎刺，这是儿媳特意为闺蜜们炖的天麻鱼头汤。最边上那只高脚杯沿还印着半枚口红，艳得像要滴出血来。

陈桂花的记忆闪回到半个小时前，客厅水晶灯亮得晃眼，六七个女人横七竖八歪在沙发上，茶几堆满啃剩的鸭脖和瓜子壳。"妈妈，碗筷等我回来再洗！"儿媳夏芳挎着包从玄关掠过，带着一众女子留下窈窕的背影："我们去逛夜市，拜拜！"不等她应声，门已经“啪”地关上。挂钟指向七点十五分，暮色早从纱窗网眼渗进来，满桌残羹冷炙变成了凝固的琥珀。

陈桂花摸出围裙系上，水阀拧到最大，哗啦声盖过墙上摆钟的滴答。他数着碗碟的数量：六个菜盘，四个汤碗，十几双筷子，洗洁精在掌心搓出泡沫，她听到老伴李正强在喊：“她说了回来洗，你那么性急干什么？”李正强正在往她茶杯里续热水，这是几十年来的标准动作。

“非要等她回来洗吗？”陈桂花嘟囔着。

“儿子回来洗也可以啊！”李正强走到厨房看着老态龙钟的妻子：“我们都是八十岁的人了，还要为他们做牛做马吗？”

陈桂花惊觉燃气灶上还放着煮粥的砂锅，米汤扑出来浇在蓝色火苗上，呲啦一声腾起焦糊味。她攥着丝瓜瓤的手一紧，泡沫顺着青筋暴起的手背往下淌。连忙腾出一只手在围裙上搓了一把去关火：“你看这夏芳，要是起了火怎么办？”

“我就说了不要老住在大崽这里，明天去满崽家！”李正强终于按捺不住对夏芳一肚子的意见，气冲冲地拨通了二儿媳王丽娟的电话：“明天我们一早来！”碗碟已经进入洗净沥干的程序，灶台的油污正在被陈桂花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夏芳就是不讲究，多久没有清理灶台了！”她无意间瞥见冰箱贴里的全家福：夏芳和大儿子剑波揽着孙子站前排，她和老头子站后排，笑容都像贴上去的纸片。

李正强步履蹒跚地回到卧室，拿起一个红色购物袋，往里头塞了自己两套换洗衣物，又抖抖索索地找老伴的衣服，心里盘算着明天的行程。

老两口看完电视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聊着天，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十点才听到进门换鞋的声音，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媳妇，李正强想求证一下，刚要喊出“剑波”二字，就被老伴捂住嘴：“喊什么喊？听声音就知道！是剑波！”十一点又听到进门换鞋的声音，无疑是夏芳了。等着听到打开卧室门的声音出现后，李正强小声嘟囔着：“夏芳怎么这么晚，比剑波还野！我这心脏受不了！”

“我也是，好久没去剑涛家里了，估计他们周到一点吧！”

“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二）

“喊滴滴吧，我们到剑涛家里去！”李正强一大早在儿子卧室外大声喊着。

时间指向凌晨五点五十，陈桂花清理着两个塑料袋里的东西：高血压的药、自制的酸菜、腊八豆、野菜粑粑、甜酒等等。

“吃完早饭再去吧！”剑波一边穿衣一边出了卧室，不断地打着哈欠。

“不了，我们过去赶早饭！”

剑波知道父亲的牛脾气，便打开手机叫了车，告诉他车牌号。夏芳隔着门听得真切，想到昨晚晚归的事情，禁不住有些难堪，可转念一想，正好他们出去，可以约闺蜜了，给自己放一个假，不是挺好吗？难得无人打扰的美好时光，她禁不住有些窃喜。

二儿子剑涛家在老城区，推开门就闻见浓郁的中药香气。二儿媳丽娟蜷在沙发上追剧，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滑过手机，配音略略小了一点。她头也没抬清了清嗓子说："冰箱有包子，你们自己热吧！"孙子小凯从书房探出头，耳机线晃了晃："爷爷奶奶好！"话音未落就关上房门，键盘声像急雨敲窗一般。

“剑涛上班去了？”李正强有些明知故问，他想起十几年前带小凯去公园放风筝，棉线把小手勒出红印也不肯松。

。

丽娟没有答话，抓起茶几上的一把花生站起身来递给婆婆：“这个花生不错，您尝尝看！”

陈桂花忙不迭地连声道谢：“小凯又长高了，你也挺辛苦的！今天带了腌香椿。"她把玻璃罐往茶几中间推了推，不锈钢台面映出她扭曲的脸，"小时候小凯最爱就着喝稀饭。"

“那确实，别看我追剧，这是忙里偷闲，我们的工作是24小时待命，出不得一点差错。”丽娟是本市电信局的老职工，一天到晚几乎没有闲暇时间，工作更是不分场所，一直都没学会做饭，可能也是不想学。用她的话来说，业余时间完全被工作占据，已经没有学习其他技能的动力，只想在空闲时间力所能及地做点家务或者追剧。

“包子我吃不惯，还是去吃完粉吧！”李正强拉着妻子放下大包小包到隔壁粉店囫囵吃了一点，丽娟也没阻止，她一直盯着手机看时而打电话或者接电话。

午餐是外卖酸菜鱼，丽娟开了门收了快餐把塑料餐盒往桌上一放："小凯说你们牙口不好，选了微辣。"李正强看着浮满辣椒的汤汁，禁不住摆摆手说：“我们不吃这个！”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夏芳的电话：“我们回来吃午饭！”陈桂花在一旁说道：“打电话干什么？我们自己回去做就是！”

电视已经被丽娟打开，这时候正播放着养生节目，主持人举着穴位图大喊"子孝父寿长"，丽娟的笑声盖过解说词："现在哪有孝子，能不啃老就不错了！"

小凯背着电脑包准备出门："妈，同学叫我做题，需要立即赶过去，吃饭来不及了！"李正强皱着眉头说：“点了外卖又不吃，多浪费啊！”

小凯也不解释，火急火燎地走到门口：“爷爷奶奶拜拜！妈，估计晚饭也不回来吃！”望着小凯匆匆离去的背影，李正强想起自己退休前几年，依然是这样早出晚归地赶工，不同的是，那时老伴会把热汤装进保温桶，在厂门口等他。丽娟窝在沙发上打盹，手机屏幕蓝光映着她眼角的细纹，他想起夏芳昨天涂的那款眼霜，瓶身亮晶晶的，据说要卖好几百块。当他要求夏芳喊了滴滴打车后，把行李箱提回玄关道别时，丽娟还沉浸在工作模式，一边接着工作电话一边潦草地起身挥手致意。

（三）

回到剑波家里时，家里空无一人。陈桂花连忙进了厨房，撸起袖子开始准备午餐。

李正强长长叹了口气：“我说老婆子呀，你看我们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夏芳估计不会回来吃饭了！”

“本来就是，媳妇有她们的生活，你总是打电话要求这要求那，人家不烦才怪呢？”

“话倒不能这么说，你做媳妇的时候，敢这样吗？”

“我们那时候不作孽，没有经济权，都是婆婆当家，能够自作主张吗？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到自己做婆婆，世道又变了，媳妇能赚钱养家，儿子都要让她几分，婆婆又能怎么样？”

两人正说着话，"爸，妈，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夏芳手里提着两个装满水果蔬菜的塑料袋，进了厨房开始麻利地收拾起来：“妈，你不用忙了！”

陈桂花退出了厨房：“辛苦了，你看都这么晚了，还要回来做饭！”

夏芳心里嘀咕着，这样的话又有什么意义？上午和闺蜜见面途中接了电话便紧赶慢赶地买菜，一刻也没闲着，确实有些烦，手里的水果刀顿了顿，砧板上的哈密瓜渗出甜腻的汁液。

李正强把行李箱推进卧室，和老伴一起洗了把脸，双双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媳妇喊吃饭时，看见餐桌上摆着三碗阳春面，面条卧在清汤里，漂着几点肉末和几根葱花。

"去超市买了筒子骨！"夏芳把碗推过来，"可是时间来不及炖了，汤不够鲜，将就点！"蒸汽模糊了李正强的眼镜，他用袖口擦了擦，看见儿媳鬓角新添的白发——上次染发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孙子中考那年。面条滑进陈桂花喉咙时，她忽然想起刚才走进厨房时，在垃圾桶里看见的半块蛋糕，奶油上歪歪扭扭写着"生日快乐"，不知道是谁送的。

（四）

墙上的座钟指向了下午一点半，夏芳收拾碗筷时，公公忽然说："以后...别买那么多菜了，吃不完浪费！"夏芳的手停在半空，转过身时，他看见她眼里有水光一闪："其实...昨天她们说想来听我讲剑波小时候的事，谁知......"

陈桂花拿出一个红包来：“我倒是忘了，今天是你生日。”

夏芳连忙摆手：“年年都有生日，没什么大不了的，心意领了，您别客气！”

“你们不嫌弃接我们住一起快一年了，添了不少麻烦，以前也没表示过，你就收了吧......”

夏芳说什么也不要，做媳妇十几年了都没有这样的殊荣，公婆从来没有留心过自己的生日，今天真是奇了怪了。

风儿吹动窗纱，带来远处的蛙鸣。李正强坐在阳台藤椅上，望着小区里一片苍翠。某个窗口飘来红烧肉的香味，混着母亲唤孩子吃饭的声音。他咽了一下口水，要吃红烧肉已经是很奢侈的事了。儿子媳妇忙着减肥，坚持少盐少油，环保健康，如果不是靠着零食填填肚子，自己就没吃过一餐饱饭。大儿子家吃面条，小儿子家吃快餐，现在的女人怎么都这么不能干呢？他摸出裤兜里的钥匙扣，上面嵌着剑波和剑涛小时候的照片，剃着光头穿着对襟衫，虎头虎脑十分可爱。那时候的妻子想法设法弄点好菜吃，别说红烧肉，就是野猪肉、麻雀肉，都是手到擒来，可是现在做不动了，这优良传统就失传了......

夏芳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拖着地，她听到窗外传来熟悉的引擎声，她望着车库方向腾起的尾气，伸手抹了一把汗。隔壁幼儿园飘来走调的钢琴声，某个音符总是慢半拍。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成不变，难道他记起了自己的生日，要给一点惊喜？等到丈夫提着一个偌大的鸟笼站在客厅时，她才知道自作多情了，为了老父母不寂寞，他顺路买了一对文鸟来陪伴，一灰一白，红嘴黄爪，十分灵巧可爱。和母亲说了两句话就丢下笼子走了，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收拾完毕，夏芳觉得疲倦非常，回到卧室倒头就睡。朦胧中听到客厅里的说话声，声音出奇地大，老人耳朵背，电视机的声音像打雷一样，说话也是如此，她已习以为常。“快看这对文鸟，儿子刚买的就送了回来，好孝顺呢！”这是公公的声音。“儿媳就更不用说了，来了客人最喜欢，总是喊人来家里陪我们玩，周到得很呢！”这是婆婆的声音。那声音直击耳膜，夏芳实在想不起自己究竟喊了谁来作陪，她也着实不想起床接客继续睡，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更应该对自己好一点。许久只听门外公公哈哈大笑的声音：“我看还是下去打牌吧，家里没什么好呆的，下面绿化好空气好！”“倒也是，今天还是媳妇生日呢，拿钱她不要，我们也要买点好吃的给她才好！”婆婆的声音接踵而至。“你们一大家子真是相亲相爱啊！”邻居的夸赞不失时机地混和着。

只听得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夏芳复盘着这两天的事，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提前一天叫上闺蜜来家里吃饭，怕她们破费，便没有明说，没想到只有一个闺蜜送了一个蛋糕，想当年那些小姐妹对自己的生日是烂熟于心，心里多少还有些失落，家人关注不够更觉失落，公婆早早就放了碗筷下桌了。更没想到他们为了自己没洗碗还动了气......那个有心的闺蜜尤其可贵，今天便又邀约了，谁知还是中途改变计划，翻来覆去就是为了生日而纠结，人之所以累，就是因为要得太多，既要又要还要。她起身坐起拿起手机，不知哪个主播正在解释“当观色无常，如是观者，则为正见；正见者则生厌离，厌离者喜贪尽，喜贪尽者说心解脱。”她一时如醍醐灌顶，心下明澈......

忽然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妈，生日快乐！你在家等个快递，那是生日礼物！一对会说话的鹦鹉！”

陈桂花站在石榴花下看着邻居远去的背影说：“我想给夏芳买一对虎皮鹦鹉作为生日礼物，剑波那个鸟笼实在太大了！”

李正强连忙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晚上十点，家里人都已睡下，剑波回到家开灯看到鸟笼里居然变成了六只鸟儿，不知道是哪只喊着你好，不禁大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