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快亮的时候,月光从梅树枝的空隙漏进窗台,在床头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周老爹还在酣睡着,呼噜打得山响。他模糊间看到老房子,那是几间土坯房,一间堂屋,供着神龛和祖宗牌位,一张黑漆供桌上点着香烛忽明忽暗,一个画着毛主席像的茶盘里摆着供果堆得像金字塔一般,两张长板凳分厢放着,足足有七八米长。他信步跨过门槛走进去拜了一拜,推开木门进入一间卧室,里面一张老式雕花木床,挂着夏布帐子,一个老式的半人高的樟木箱,他看看空无一人便进了厨房,一个偌大的柴火灶,上面挂着数不清的腊鱼腊肉、腊鸡腊鸭,被烟熏得黑乎乎的正在滴油,阵阵香味扑面而来。
整个房子都没有人,周老爹有些疑惑,转身到了院子里,忽然看到一条青蛇映入眼帘,它盘在院角那株老梅树上,鳞片泛着冷幽幽的光,信子吞吐时能看见分叉处凝着露珠。他倒吸一口凉气想凑近些瞧,蛇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像风吹过旷野:"明日申时三刻......"
话没说完,窗外密集的麻雀声惊醒了梦境,今天是周老爹的生日,可惜老伴说走就走,二十年来都是自己张罗着生日,其实也不尽然。原材料是自己准备的,能够加工成半成品的自然都要处理,比如腐乳、花生米、皮蛋、咸鸭蛋、腊味蒸菜、扣肉、凉拌豆笋等等,一桌子菜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六十,其他的也洗好切好,只等儿女们回来再弄,就不至于孩子们那么辛苦。周老爹也习惯了,儿女不回来呢,自己还没这么辛苦,图个清静。回来呢,就尽力配合一下,享受天伦之乐。昨天儿女们就打来了电话,便默默地统计了人数,买菜买水果,为生日饭做准备,已经忙了一天了。今天应该早起,泡木耳、泡豆笋、炖鸡汤等这些活儿,都要早做准备。可是因为这个梦耽误了,周老爹有些不想起床,全身酥软,可是等会儿大部队来了,该准备的都要到位。他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强打起精神穿衣起床忙了起来,动动胳膊动动腿,反而没有那么疲倦了。他回忆着这个青蛇梦,实在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大儿子周建华和媳妇不到十点就来了,自然是最早的,帮忙出力也是最多的。接近饭点,儿孙们都到齐了。周老爹特意换了一件红色的唐装,因为太瘦,九十几斤的体重完全撑不起衣服的架子,虽然人在衣中晃,却也显得神清气爽。满头白发被他戴了一顶八角帽遮盖了,更是显得年轻了好几岁。看着儿孙满堂,他好生开心,每个人分发一条红围巾,要他们都戴上合个影,自己也乐呵呵地围了一条。
(二)
一大桌子菜新鲜出炉了,色香味俱全,一大家子人坐的坐站的站,好不热闹。周老爹坐在上首,大儿子和小儿子分坐两侧。他打开了话匣子,说着说着就按捺不住说了这个青蛇梦,满桌人都听得入神,窃窃私语起来。小儿子周建业是镇政府的干部,听完父亲的描述,一边嚼着菜一边摸出手机给风水先生打电话。"青蛇属木,梅树也属木,这是木旺生灾之兆啊!"风水先生在电话里啧啧有声。周建业立刻把木旺生灾内容发到了家族群,又截图“玄武踞顶之象,主家族根基不稳。需要在老屋门口挖三尺见方的水池,以水泄木气,方可化险为夷。"的微信聊天内容,一时间群内寂然无声。
周建业皱起眉头:“老爷子,您这个梦不简单啊!”
周老爹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梦有什么要紧的?”
“我问了风水师,不是小事啊!”周建业接下来把家里的风水都罗列了一遍,风水调好了,就会人兴财旺,否则会麻烦不断。
周建业觉得自己应该掌握话语权,因为唯一一个在体制内工作的科级干部,也算是周家三代人的标杆了。
周老爹自然也不理论,小儿子脾气不小,自己直接怼还真行不通。
周建华却有些不以为然:“老弟你这是走火入魔,我看孝顺就是最好的风水!”
长孙周远博接过话头:“满叔,我爸说得对,确实不能迷信!”
周建业心下不快:“你懂什么?乳臭未干!”他给周老爹舀了一瓢鸡汤:“老爷子,你看我们家,是不是人兴财旺,越来越好?”
周老爹喝了一口汤点点头:“人兴财旺就好!”
“是不是我的功劳最大?好多信息不是我提供,他们怎么知道往什么方向努力?方向错了,做得越多,错得越远。”周建业明显有些刹车不住。
周老爹知道小儿子喜欢显摆,当了一个芝麻官,越来越有些不可一世。终于忍不住敲打道:“我老了,不懂现在的形势,但是我知道谦受益满招损啊!”
周建业用餐巾纸擦擦嘴:“我知道,但是你们要升维,看不见的决定看得见的,懂吗?”
(三)
周建业一通电话,包工头就带了几个工人来了。
一大家子都在吃饭,周老爹连忙招呼吃饭。包工头连忙摆手说吃过了,周建业端着饭碗带他们到院子里一顿安排,一场调节风水的工程便开始了。
二女儿周桂兰也打了一通电话,正儿八经地和周建业说:“老弟,老爹梦见蛇,该驱邪才对!我问了菜市场卖干货的王姨,她说要用陈年艾草熏房,邪气闻了就不敢近身。"
"卖干货的懂什么!"周建业皱眉道:"风水先生是给省部级干部看风水的,人家那才叫道行。说这是玄武位,动土要择吉时的......"
周桂兰也没回答转身出了门,不多久就抱着一堆艾草进了院子大声喊道:"动土动土,再动下去地基都要塌了!"她梗着脖子把艾草往门框上挂,"周建业,去年你听风水先生的话在阳台上摆鱼缸,结果漏得天花板长蘑菇,你就忘了?"
“那是阳台质量问题,与风水没关系!”周建业对姐姐也不客气:“你搞艾草我不管,你也别管我动土!”
“什么道行的风水师,除了摆鱼缸就是挖水池,我信你个鬼!”
姐弟俩吵得面红耳赤时,孙子周远博从屋里踱出来,手里捧着平板电脑:"我用AI分析了爷爷的梦境!"这位程序员推了推眼镜:"根据荣格集体无意识理论,蛇象征潜意识中的原始能量,梅树代表传统文化符号,两者结合可能反映爷爷对家族传承的深层焦虑......"
"说人话!"周建业靠在藤椅上打了一个饱嗝,又打了一个哈欠。
"简单来说,爷爷需要建立一个精神图腾。"周远博滑动屏幕,"我准备给爷爷定制一个水晶能量阵,摆放在卧室财位,通过磁场共振平衡脑电波。"
周建业不置可否,周老爹高兴地说:“远博,爷爷听你的!”
七岁的曾孙女小糯米举着蜡笔跑过来,纸上是条圆滚滚的青蛇,尾巴缠着梅树枝,吐着信子的嘴里叼着颗棒棒糖:"姥姥,这是小青,它说想吃糖!"
周老爹乐不可支:“还是小糯米聪明,画得多好啊!我这就去买糖好不好?”
小糯米听了便手舞足蹈起来,拉着他往外走。
大儿子周建华一把抱起孙女:“爷爷带你去买,不要吵姥姥好不好,姥姥走不动!”
“谁说我走不动?”周老爹面有愠色:“我现在就走不动怎么办?要是真倒下了,你们哪个愿意天天守着我?”
周建华没想到说错了话,惹得老父亲不开心,一时僵住了。小女儿燕芝忙打圆场:“阿弥陀佛,我看老爹做了一个最吉祥的梦,今年老爹不但身体健康,还要发财呢!”她笑着抱起小糯米:“还是跟我去买棉花糖,再送给姥姥吃!”
(四)
小糯米回来了,果然带来了棉花糖,周老爹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闷响,接着是包工头的惊呼:"周老板,挖到水管了!"周老爹连忙出屋,只见新挖的土坑渗出浑浊的水,正顺着地基裂缝往老宅里钻。
"这是老宅的地下水脉!"周桂兰叉着腰瞪向弟弟:"去年鱼缸漏,今年水池漏,你是不是想把老屋拆了?"周建业的脸涨成猪肝色,正要反驳,忽然听见父亲发出短促的呻吟,他右手扶着门框,左手按着胸口,额角沁出冷汗,踉踉跄跄站立不稳。
"老爷子!"、“爷爷!”几双胳膊同时伸过去,周远博右手拉住周老爹,左手已经掏出手机叫救护车,屏幕上还停着未关闭的AI解梦页面。当担架抬出院子时,小糯米举着画追出来:"小青蛇会来医院吗?"周建华忙捂住孩子的嘴,却见周老爹双眼紧闭,脸色煞白。
急诊室走廊的长椅上,全家挤成一堆。周建业看到手机通讯录里"张书记"的未接来电,忽然想起上周陪他视察养老院时,那个拽着他袖子说"儿子三年没来"的老人眼中的期盼和无助,就像父亲每次见到他的眼神。他忽然觉得风水学的荒谬,飞快地删除了风水先生的电话号码。周桂兰从包里掏出半捆艾草:"刚才又路过药店,人家说艾草泡脚对心脏好......"话没说完,被周远博轻轻按住手腕:"二姑,等爷爷做完心电图,医生会给科学方案的。"
诊断结果出来时,周老爹已经醒了过来,他躺在病床上,看着一堆儿孙,心里踏实多了,自从老伴去世后,自己总是孤独地守着老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过年过节过生日时,才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夕阳正把窗棂镀成金色。医生拿着报告单说:"周爷爷是房颤,加上轻微脑供血不足,容易出现幻视幻听。”
周桂兰说起了那个青蛇梦,引发这么多不可预料。医生分析说那个青蛇梦,可能是长期服用降压药的副作用。
周老爹这一病,躺在病房里十几天,儿女们忙坏了,每天都有两个人陪伴着。这天入夜,周老爹看着床头那幅小糯米的画,青蛇的信子被涂成彩虹色。轮值的周远博正在调整智能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着平稳的心率曲线。"爷爷,您看这水晶能量阵......"他举起一个透明摆件笑着说:"其实就是个玻璃工艺品。"周老爹接过摆件,透过棱镜看窗外的月亮晃成细碎的星。
"建业啊,把水池填了吧!"周老爹把摆件递给孙子忽然话题一转,惊得靠在椅背上打盹的周建业急忙坐直。"漏水的水管都修好了吗?"周建业忙答道:“早就修好了,您放心!”周老爹叹了口气:“艾草确实没什么坏处,你看桂兰带来医院的,泡完脚就睡得踏实,一个梦都没有了。"
周建业低下头:“我错了!”
周老爹看着最疼爱的小儿子鬓角都有了几根白发,忽然想起梦里那栋无人的老屋,或许是自己潜意识里害怕做空巢老人?这时候周远博已经开始在床前打盹,口水似乎都要流出来,这是他和老伴一起带大的长孙,禁不住有些不忍。长叹了口气说:“折磨你们这么久,也该出院了!”
(五)
周老爹即将出院前两天,包工头带着几个人填埋土坑。周建业也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工程很快就完工了,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周老爹发现儿女们常回家看看的频率增加了。这不,周老爹坐在门槛上择菜,看着小糯米追着一只黄蝴蝶跑过晒谷场,小鸡和小鸭子也跟着她跑起来。他大声喊着:“小糯米,慢一点!”远处的梅树上,几片新叶在风里沙沙响。小糯米也不理他继续疯跑,咯咯的笑声久久在空中回荡。厨房里大儿子和儿媳在忙碌着,两人商量着把老父亲接到家里住。周建华说那条青蛇,可能是老爹在少年时代,在梅树下看见过的,可能老来梦到了。
“怎么你还在想那个青蛇梦啊?”老伴笑了。
“是啊,你说如果老爹不做这个梦,就什么事都没有.也用不着大家这么累。”
“我看啊,倒是要感谢这个梦,老爹都快九十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着,这是在提醒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呀!”她打开冰箱,里面放着冰冻的鸡鸭鱼肉塞得满满当当,不知道放了多久都舍不得吃,颜色都变了。灶台上更是厚厚的一层灰,各种调料瓶子到处都是,过期没过期也无法辨认。洗菜池更是一层厚厚的油垢。
“这次住院我算看到了,老爹他是要人陪呀!娘走了这么久,真不知道他每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建业还在上班,哪有精力和时间来陪伴?我们也为难,你看小糯米开始死活不肯来,软磨硬泡才带了来。”
“恐怕老爹在家住惯了,不肯离开啊!”周建华分析着。
“那怎么办?你要我们住这里把家里都丢开?”老伴反问道。
两个人说了大半天也没一个完美的结果。
当晚霞漫天时,祖孙几代围坐在老饭桌前开始吃饭。周建华斟了杯葡萄酒:"老爷子,以后遇到事情先找医生,不找风水师了!"媳妇往周老爹碗里添了块红烧肉:"我看您还是住我们家去,一个人住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周老爹起身展示着周远博新安装的智能警报器:“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喂了鸡鸭,还种了菜,自由自在。一般我不影响你们,真有事我会按警报!”
“老爷子,您别嘴犟,这么大年纪了,哪有一个人生活自由自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到位,有心无力呀!”周建华实话实说:“您硬撑着要一个人住,不就是磨着后人来陪您,您不觉得自私吗?”
周老爹沉默了,他忽然想起了那条青蛇,小时候确实在梅树下见过,吓得他跑开远远看着,妹妹催促他打死它,便借口去拿锄头而一去不返。
小糯米早早地扒完饭又画了条青蛇,嚷嚷着要贴在冰箱上。
窗外,那条青蛇也许就在某棵树上吞吐信子,但它不会记得,自己曾与一个少年相遇过,然后在他老了以后的梦里,化作过家族羁绊的隐喻。而此刻的夕阳里,梦中瓷盘里的供果早已换成了新鲜草莓,神龛旁多了台血压测量仪,樟木箱底压着的,是泛黄的全家福和新的体检报告。眼前吵吵闹闹的人间烟火,才是真正的"玄武踞顶"——那是血脉相承的重量,是脚踏实地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