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本来没有名字,爪子上带着宠物市场的木屑味。这个宠物市场是和花卉市场捆绑在一起的,而老板通常把我们放在户外,我们透过鸟笼能够看到各色鲜花争奇斗艳,每逢节假日便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笼子里是一家人,爸爸妈妈、哥哥和弟弟妹妹,天天陪着我玩儿,尤其是妹妹和我最亲,现在她把脑袋埋在我翅膀里,我俩离开了家,挤在蓝纹纸壳箱最深处,听着人类的皮鞋声由远及近。纸箱突然倾斜时,我瞥见晃过一团翠绿——那是只尾羽拖得老长的鹦鹉,正用弯钩嘴敲着食盒。
“新来的菜鸟!”沙哑的公鸭嗓惊得妹妹扑棱翅膀,“欢迎来到金丝湾302室,我是老大绒绒!”眼前炸开一片艳丽羽毛,靛蓝胸脯的鹦鹉正倒挂在笼顶,爪子勾着颗快啃秃的榛子。旁边圆滚滚的白鹦鹉歪头冲我们眨眼睛:“别理他,我叫球球,你们闻闻,主人刚烤了燕麦饼干。”
主人家的客厅很大,布艺沙发上铺着水果图案的沙发巾,茶几上摆着好多吃的,可以说应有尽有,坚果水果零食,数也数不过来。一面墙是全景落地窗,一面墙全是书,还有跳绳、乒乓球、毽子等,家里人也不多,就四个人,两个老态龙钟的干瘦老人,一对中年夫妇,女主人叫做佳佳,胖胖的,走路时身上的肉便会颤动起来,声音却是很温柔,她轻言细语地给我和妹妹取了两个新名字,壮壮、妖妖。
天黑了,站在鸟笼里的横木上,我透过落地窗看见月亮爬上了树梢,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因为这里足够高,白天看到的几乎都是房顶和树冠。绒绒突然扑棱到笼顶。“知道为什么人类总摸你们后背吗?”它用翅膀尖戳戳铁丝,“那是在检查有没有藏小虫子......”话刚说完,阳台灯“咔嗒”关了。
“绒绒球球该睡觉啦!”佳佳的指尖掠过笼网,我慌忙把偷藏的芝麻籽吐回食盆。她掌心的温度透过铁丝网传来,像春天晒暖的蒲公英:“还有壮壮、妖妖你们也要休息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春天的柳絮一般。等脚步声消失,球球爬到我旁边,白绒毛上沾着饼干渣:“明天带你们认识吊兰秋千,人类浇花时可好玩了!”
我和妹妹是文鸟,佳佳怎么想着买来和鹦鹉同住一个笼子呢?也许店家的撺掇起了作用,他说两种鸟吃一种食物,文鸟又温和得很,养在一起没关系。当我听到他们对话时,对不可知的未来是恐惧的。果然鹦鹉体积比我们大得多,毛色也鲜亮很多,幸亏它们不会说话,不然差距会更大。不过当食物来了时,饿得头昏眼花的我们,顾不得许多,一头扎进食盒里狂啃起来,妖妖更过分,几乎是站在食盒里啄食,为了保护它,鹦鹉来啄食,我便会亮出尖嘴,毫不留情地揪住不放,重复几次,它们便只是站在横梁上呆望着,叫都不叫一声。看来我们虽然初来乍到,可是凭借实力已经能够做到不饿肚子了。
(二)
真没想到,我们不同种类的鸟能够同居一笼,在到来的新家的第一个晚上,我们还分别占据了一根横木睡觉,妖妖把头埋进羽毛里靠在我身上,对了,我一直没有说我们的颜值。第一都是红嘴,第二都是红爪,不同的是妖妖一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可是尾巴被剪掉飞不起来了。我不懂店家为什么只剪掉了她的尾巴,而我却没有,也许我长得灰不溜秋,难得有人看上我,佳佳一眼看中了妖妖,因为要配对我才有了机会。我们占据了吃东西的主动权后,鹦鹉变得更加友好,到了第二晚便熟络得站在一根横木了。转眼到了周六清晨,我们跟着佳佳出门下电梯,来到一条石板路上,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高大的树木分立两侧,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天。佳佳拎着我们到了池塘边,池塘里长满了嫣红的睡莲,青蛙藏在里面呱呱地叫着,太阳好大,晒得爪子发烫,绒绒在笼子里扑腾:“看见穿红背心的金毛没?”草坪上,一个女人逗着一只大金毛,不知道为什么,它在原地转了三圈。
“笨蛋!”绒绒踩过我头顶,“没见过吧?”不等我答话,一只大鸟突然俯冲叼起片梧桐叶,在灌木丛间穿梭成道绿影。我也张开翅膀,却被蒲公英绒毛呛得直打喷嚏。球球用翅膀推着我:“别怕,隔着笼子它们都咬不到我们!”
小区里的花草树木比花卉市场可强多了,有高耸入云的,有挂满果子的,像桃子、杨梅、橘子、柚子、枇杷,真的叫人流口水,有开花的,像玉兰、芭蕉、月季、绣球、栀子花、朱顶红等等,争奇斗艳,美丽极了。还有修剪成各种形状的灌木,有圆有方,草丛里穿梭的动物也不少,蝴蝶、蜜蜂、小猫小狗,有些目不暇接。果然有了笼子的保护,动物都不会威胁我们的安全。树林里什么鸟叫声都有,布谷、斑鸠、喜鹊、黄莺、画眉、麻雀等等,叽叽喳喳一大片,热闹而快活,惹得我们也扯起嗓子应和着,此起彼伏,错落有致。
佳佳带着我们玩儿,她可没闲着,拿起一本书看起来,真不知道她也老大不小了,还看书做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读书吧,可是听说她那么爱读书,好像读到了博士,工资也不高,男主人比他读书少,赚钱却厉害多了。当然那两位老人最不会赚钱,天天就是发牢骚和打牌,感觉无所事事,跟我们差不多。人类在小的时候和老的时候,大概率都是废物,和我们一样。为什么人做废物的时间那么长呢?就算活一百岁,只有三十几年是工作状态,但是他们就是不甘心,不像我们,听说有一百多岁的鹦鹉,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做多久的废物,可是都心安理得地做废物。人类常常在说价值,各种鸡汤,各种追求,其实再怎么折腾,最终还是沦为废物。我们都觉得搞笑,那三十几年各种追名逐利,积劳成疾,到了老年就是各种保养,拿钱买命,唯恐一下子就死了。
(三)
小区里人来人往,可是大家都不打招呼,不像我们鸟类很快就熟络起来,爷爷奶奶打牌的伙计,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新来一个要加入或者替换,都是不行的。如果佳佳不看书,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想着都无趣。幸亏看书可以掩人耳目。我们却不一样,卖力地回应着各种鸟儿的呼唤,约着每天都在这里集合,为参加更盛大的唱歌比赛做准备。佳佳在家不和爷爷奶奶说话,独自在书房里玩电脑,出了门不是逛店铺就是这样看看书,生活简直太无聊。她的孩子家豪听说念大学了,在很远的国家,没见过主动找妈妈,都是佳佳找他,他还有些不耐烦,听说就是回来了也不住在家里,说家里三代人住一起有代沟,一般住在另外的房子里。他们家房子貌似有五六套,空了好几套租不出去,家豪就是住在那些空房子里。走了之后都是佳佳叫人搞卫生,因为家豪能把家里弄得太乱了,当然都是我听来的,我可没见着,据说床上的被子从来没有叠过,衣服和袜子穿的和没穿的都混在一起,傻傻分不清楚。吃过的外卖盒,还有快递的包装丢得到处都是,进了房子,就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爷爷奶奶打算去教训他,结果都被佳佳拦住了,理由是不要轻易得罪年轻人,否则他不肯回来了。据说国外的月亮更圆一点。佳佳的老公似乎也不太喜欢按时回家,总是各种事情包围着,一回来就有些拉下脸,好像有人欠了钱似的。老父母一问原因,更是火冒三丈,佳佳这个时候就会逗弄我们,转移注意力。
该回家了,因为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了,我们就这样回来看着窗外,和鸣着鸟啼,一晃就天黑了。雷声响起来时,我们四个挤在一起打盹,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妖妖吓得钻进我翅膀下直发抖。绒绒忽然扑到笼门前,用嘴勾住滑动栓:“跟紧我!窗户没关!”
狂风卷着雨丝灌进来时,我们正躲在草编的小窝里,可是那可怜的草窝已被啄得稀烂。佳佳举着台灯冲进来,头发贴在脸上:“天哪,你们怎么……”她颤抖着把我们转移到安全地带,我闻到她毛衣上混着肥皂和饼干的气息,突然想起宠物市场里,她蹲在我们笼前轻声说:“就选这对小傻瓜”的模样。
佳佳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屏幕上男主人的加班两个字毫无信任度,他为什么一夜未归,无从知道,只知道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夜,佳佳的眼泪也流了一整夜。我们倒是睡得安稳,第一次在佳佳的卧室门口过夜,给她当保镖,是一次奇妙的体验。她睡不着,我们可睡得香甜呢!
我怎么知道佳佳流泪流了一整夜呢?因为一早醒来我看到她在用手机给闺蜜发微信,她发微信是用语音对着手机说的,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声音很小,期期艾艾的,唯恐让爷爷奶奶听见,闺蜜也哭哭啼啼地说受了老公的气,做人好累啊!为什么伴侣间那么多对抗和伤害呢?我很骇然。
(四)
出走之前,佳佳往笼角塞进个蓝盒子。“这是自动喂食器,到时候会‘咔哒’响哦!”她的声音像泡了水的棉花,球球隔着笼子蹭她指尖,把金粉蹭到了她戒指上。
蓝盒子突然发出“滴——”的怪叫。我和球球抱成一团,只见绒绒叼着颗葵花籽壳砸过去:“外星飞船也敢闯我的领地?”盒子顶部“咔嗒”弹出食物时,妖妖正用翅膀扒拉着:“这是什么神器?”
佳佳就这样不辞而别,当然没把我们落下,她开车,我们坐在一旁看窗外的风景。穿街走巷到了闺蜜素素家楼下,一个像竹竿一样高挑的女人下了楼来,还带着早餐。
“快吃吧!趁热!”素素递过小馒头:“我知道你减肥不吃肉包子。”
“减肥又怎样?他还是嫌我胖。”佳佳又要哭了。
“我家那位就是嫌我瘦,说戳得肉疼。”素素叹了口气。
“当年我可没这么胖,都是为了怀孕吃激素害的。”佳佳咬了一口小馒头。
“当年我也没这么瘦,都是带孩子睡不好觉,家里事情多操心重害的。”素素一口咬了半个小笼包:“我现在就是要增肥。”
我觉得好奇怪,为什么女人连身材都不能任性,比我们苦多了,看看妖妖,这一向胖了多少,谁敢嫌弃它?吃食时它总是赖着不走,都随它去。
车子开得飞快,一下子就上了高速。车上响起了流水般的音乐,她们两人明显心情好了,我们也跟着音乐唱起来跳起来,可是她们却没有任何声音和动作,只是一味地听。那音乐有时像落花飘在水上,有时像岩石上流动的清泉,有时像深谷的鸟啼,有时像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我们对于音乐是没有抵抗力的,如果不手舞足蹈,那就辜负了身为鸟类的素质,人类真不一样,小时候和我们差不多,越大就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出了高速,来到一座大桥上,两边是江水滔滔没有边际,阳光洒在水面上像细碎的金子一般流动着跳跃着,真是美极了。还有白鹭偶尔从水面上飞过去,着实教我羡慕。虽然我们的位置不高但是我们都仰起头看着窗外,虽然不能完全看清楚,可是那一掠而过的星星点点,却是尽收眼底的。
直到我们唱起歌来,素素才发现我们:“天哪!你怎么还带着它们?”
“我总不能让爷爷奶奶照顾它们,毕竟他们没有这个义务。”
我这时候才发现人类泾渭分明,不像我们共处一笼的鸟类,几乎什么都是通用的,责权利傻傻分不清楚。难怪他们那么累。
车子穿过河流,经过一片荷花的海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素素很兴奋地念起了这句诗。
(五)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下了高速便是一家挂满红灯笼的饭店,路边上戴着饭店标识帽子的小伙子挥动着手中的旗帜揽着客。
饭店里桌子有大有小,客人也是五花八门。服务员带着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张四方小桌,三张长板凳,杯碟碗筷一应俱全。鸟笼就放在其中一张长板凳上。素素一坐下来就点了菜,佳佳看着客人桌上的菜有些咽口水,跑了这么久确实饿了。
我们倒是都不饿,闲汪汪地到处看。这不,一个看起来有九十岁的老奶奶正在抹眼泪呢,旁边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在安慰着。一看到哭我就来了侠义心肠,究竟她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呢?我竖起耳朵听着。老奶奶长叹一口气:“你说这保姆费究竟谁出啊?我的工资又不够。”
“您有四个儿女啊!就是走了一个,还有三个呀!”中年女人惊讶道:“要么您住到儿女家去,就不需要请保姆了啊!”
“老了讨人嫌,哪里有愿意让我同住的?我守着老房子才自在呀!”
“听说您儿子去世前,留了几十万给弟弟,交代要给您养老的,同时交代您媳妇也要承担赡养费,这双保险都不管用吗?”中年男子紧跟着说道。
老奶奶摇摇头继续抹眼泪:“我就这么一个孝子,家里没了他,这个家就散了啊!”
“可惜了,您大儿子就这么走了,留了那么多钱给您,没想到都不能落实。”中年男子沉吟道。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钱给别人,直接给您不就好了。到了他们手里,您就被动了。”中年女子叹着气。
“他也是看您年纪大了,一个人拿着钱也不安全,都是一家人,怎么会不管老母亲呢?”中年男人跟着叹气。
老奶奶看着鸟笼抽泣着:“我连一只宠物鸟都不如啊!”
我只是听了这个片段,并不了解来龙去脉,但是已经知道人类好可怜,尤其到了老了最可怜。这个老奶奶好像比佳佳的公婆惨多了,其实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有吃有喝,但是家里没啥交流。现在佳佳罢工了,想必也活得够呛。
菜上齐了,两个闺蜜狼吞虎咽了一番,很快便光盘了。佳佳还嫌不够,又叫了服务员过来加两个菜。素素连忙阻止:“你都这么胖了,不要吃了!你这么没毅力减配,怎么能让老公喜欢呢?”
佳佳的眼圈又红了,低下头说:“不点了,我们走吧!”两个人刚走到门口,香气扑面而来,原来迎面是一个卖烧饼的小摊位,佳佳禁不住掏出手机扫码:“多少钱一个?”
“五块!”大伯连忙选了一个。
“说了不要吃了,你又忘了减肥吗?”素素连忙阻拦。
佳佳咽了咽口水,恋恋不舍地上了车。
(六)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欣赏美景,怎么就上车了呢?”我心里有些纳闷。
车子缓缓地开着,街道上大簇大簇的月季花开得如火如荼,有红有粉,有黄有紫,有白有青,色彩斑斓美不胜收。它们高昂着头,在风里摇曳着,映着金色的太阳光,我看得有些陶醉了。真没想到,这里的街景有这么好看。听素素说这里四季都可以看月季,秋天可以看银杏叶,铺了一地金黄,也好看得不得了。原来这就是欣赏美景,车游就是旅游,看完街景,又去看什么呢?我心里嘀咕着。
“我们开车到哪里去?”素素问道。
“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无所谓去哪里,只要和你在一起。”佳佳由衷地说道。
“我想先找酒店住下吧!”素素若有所思。
很快车子七拐八拐到了一栋白色大楼前,这就是即将入住的酒店了。一到房间她们也许太累了头挨着枕头便呼呼大睡。
我也开始做梦了:佳佳给我们梳理羽毛时,月亮照在窗台上。她指尖掠过我的尾羽,像弹奏一根琴弦。我突然发现,她鬓角新添的白发,竟和球球胸脯的绒毛一样柔软明亮。忽然佳佳打开窗户,接着打开鸟笼,我们便飞了出来,飞过阳台时,看见佳佳正仰头冲我们笑,她掌心托着的,分明是我们不小心掉落的、带着月光温度的羽毛。等我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了。
素素翻了个身,羽绒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妖妖突然用喙啄我的翅膀:"看!"
酒店空调出风口在轻轻颤动,绒绒已经扑棱着飞到笼顶,尾羽扫过金属网格时发出沙沙声。球球突然压低声音:"你们闻到没?是自由的味道!"我这才注意到鸟笼已经被啄开,阳台移门被夜风吹开条缝,月光像白银一般流淌进来。
"壮壮你疯啦?"妖妖的惊呼被我甩在身后。当我站在窗台的瞬间,七层高的夜风裹挟着桂花香扑面而来。
“胆子大的跟我来!”我变得满怀壮志,冒险的诱惑将我紧紧裹住。
两个影子掠过飘动的窗帘,在月光下拖出细长的剪影。我知道自己有了号召力,心里无比喜悦,同时也为妖妖难过,它被剪掉了尾羽,自然只能留守。
高空的气流比想象中更暴烈,球球的白羽毛被吹得蓬成蒲公英。我们在城市霓虹间穿梭,大厦玻璃幕墙映出无数个小小的我们。绒绒突然俯冲向某扇亮着灯的窗户,我看见佳佳蜷缩在酒店床上,手机屏幕的蓝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又在看照片。"球球停在我身边,翅膀尖扫过玻璃。手机相册里金发碧眼的混血女孩依偎在男主人怀里,佳佳的指尖悬在删除键上颤抖。她竟然毫无察觉鸟笼里只剩下了妖妖。
“我们干脆都看一下亮着灯的房间吧,看看人类在做什么?”
我发出指示,自然鹦鹉也是好奇的,我们怀着探秘的心,开始在每一扇亮着灯的窗台驻足。
(七)
“听,里面有人在哭呢!”球球低声说。我们白天才见到抹眼泪的老奶奶,没想到又是一个半老的女人,看起来六十多岁。她虽然在哭,可是好像没有什么眼泪,也许年纪大了,泪腺不再发达。这个奶奶很瘦,刀削般的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
一旁的和她有些挂相的女人估计是妹妹在一旁说着话:“那只牛脚既然有了外心,都瞒了你十年,还拿出去几十万给她用,你有什么留恋的?他不尊重你,你何必尊重他?大不了离婚,把那些钱都要回来!根据新的《民法典》,小三用了原配家里的钱,是要无条件退还的!”
“法律是法律,人情是人情,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么大年纪了还离婚,子孙怎么看?”姐姐继续呜咽着。
“可是小三都开口要杀人了,还叫嚣着要两百万,这日子怎么过呀?”妹妹说起话来毫不含糊:“离婚有什么可怕的?关键是你要开心,面子能让你开心吗?”
“树要皮人要脸,我还真有了面子才开心!”姐姐低声说。
“何必呢?强扭的瓜不甜,放他走吧!”妹妹似乎很通透。
“劝人家谁不会?你不懂!只要离婚,这个家就散了!我不是为了自己开心,总想着这个家族的兴衰。他年纪大了,也折腾不了几年,总归要回来的。”
我听得头皮发麻说道:“这个太狗血了,电视都不敢这么演,换一个!”
绒绒表示同意,扇着翅膀到了另一个窗台。
灯影下又是两个女人,看起来和佳佳年纪差不多。一个女人疲惫地说:“谢谢你陪我来办事,我要见的人总是见不着,都呆了三天了,好焦虑啊!”
“我觉得见不到就回去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学毕业没工作的多了去了,多少吉祥三宝啊!”
“什么吉祥三宝?”
“这你都不知道?保洁保安保姆啊!”、
“那不是废了吗?”
“可是当年的同学已经当了那么大的官,怎么见得到呢?”
“是啊,我写了几封信都是石沉大海。”
“就是嘛,何必呢?时过境迁,你这是感动自己。”
球球打了个哈欠:“这个也没意思,怎么都这么累啊!换一个!”它率先腾空而起,落到了又一盏亮着灯的窗前。
一个小婴儿在哇哇大哭,妈妈坐在床上,抱着他轻轻哼着儿歌,旁边的爸爸睡眼惺忪地说:“说了我们来旅游,不要带着他,他除了会哭,还会什么?”
妈妈抚摸着孩子的额头说:“宝宝不哭,这是个好地方,爸爸妈妈带你来玩呢,不怕不怕,好看的东西好多啊!你如果不睡觉,爸爸妈妈就没力气带你玩了,乖!”、
说也奇怪,孩子好像听懂了,一下子停止哭泣呵呵笑了起来。
爸爸也受了感染:“这才是好孩子,妈妈生你多么痛苦啊!开始想着平产整整痛了三天你就是不出来,后来还是剖腹产的!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呀!”
(八)
我们忽然听见一阵争吵声。不远处的灯光下,一对年轻情侣正在拌嘴。女孩红着眼眶指责男孩总加班,男孩烦躁地扯了扯领带:“我不加班怎么买房?你总说我不懂浪漫,可浪漫能当饭吃吗?”
我们停在某户人家的防盗窗上,屋内老人正对着佛龛喃喃自语,供桌上的苹果已经发皱,香灰积了半寸厚。绒绒歪头盯着佛龛旁的全家福:"这个老奶奶比佳佳婆婆还老。"
话音刚落,那个老奶奶准备起身,可是好像忽然没了力气,身子一歪便又匍匐在地。
“她怎么了?”球球惊呼道。
“叫救护车!”我知道大事不好,可是我们怎么可能完成这个壮举?
“我们马上到医院叫医生!”绒绒有着个人英雄主义的情结。它带头向标有十字架的标志冲去,那是附近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可是大门紧闭,晚上根本不营业。
“怎么办?”球球发出质疑。
“换一家!”我当机立断。
就这样频繁跑了一大圈,街道和社区卫生服务点几乎都是关门的,终于看到一家大医院,我向箭一般冲进了急诊室。
当然鹦鹉也尾随而来。
自然人类对我们的造访很是意外,更不可能让我们带路去救那位老奶奶。我心急如焚,不断地哭着,喉咙都哑了,他们也无法明白我们的意思。因为医生和护士都很忙,各种病人多如牛毛,许多都是命悬一线的,有心脏病突发的,有脑梗心梗需要急救的,有摔断大腿血淋淋等着接骨头的,有小孩子吞了异物要取出来的,有身体被烫伤需要紧急处理的......我们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终于我们见到了那位老奶奶被她的儿女送了进来,这时才松了一口气我大声说道:“转移!”
我们对人类的悲欢一下子有了深刻的排斥,绒绒忽然发出清亮的啼鸣,球球问:“我们去哪里呢?”
我叹了口气:“我们也该回去休息了,佳佳应该在找我们了!”
晨光穿透云层时,我们终于飞回酒店。妖妖的尾羽在初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你们终于回来了!”
佳佳散乱着发丝,手机从指间滑落,在厚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呜咽。素素惊醒的瞬间,我们齐刷刷站在笼子的横梁上,二十六片翅膀掀起的风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威力。
"你们...自己回来了?"素素伸出手来悬在半空,像要触碰易碎的梦。我主动从笼子里飞出来跳上她掌心,羽毛间还带着夜风的凉意。
(九)
佳佳醒了,起床拿起手机亮了又灭,屏幕映出她红肿的眼睛。微信对话里老公的“对不起”三个字被无数次重复,她在末尾终于回了一句:“妈没事吧?”
素素看着她发抖的指尖:“其实你早就想回去了,对吗?”
佳佳笑了,笑声里带着鼻音:“你看壮壮总护着妖妖,绒绒和球球也知道守着同伴……反而我们怎么就忘了呢?”
素素叹了口气:“我家那位也表示以后会加倍对我好,回去看他的表现吧!我也想通了,一个家要散很容易,要维持很不容易呢!”
退房时前台正在播放早间新闻:"昨夜多位市民目击神秘鸟群进入医院......"素素转头看向假装睡觉的我们,佳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素素沉吟道:“也许鸟儿做了一件大事!”
这次开车的是素素,当车子驶出高速时,佳佳突然开口:"去老房子看看吧。"
素素点点头:“你看我们俩从小到大,多少年的朋友了,你还有老房子可以看看,可是我连老房子都拆了!”
三层砖楼藏在梧桐树荫里,墙皮剥落处露出七十年代模糊不清的粉笔字迹。那是孩提时佳佳一伙人玩游戏的涂鸦之作,阁楼木窗吱呀作响,尘封的樟木箱上摆着褪色的照片,佳佳抚摸着照片里穿的确良衬衫的两个少女:"还记得吗?这是我们在樟园照的......"
“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两人异口同声。
球球突然撞开未扣紧的笼门,白色身影掠过积灰的钢琴。当《致爱丽丝》的旋律从生锈的琴键流淌出来时,素素惊呼出声。球球站在最高音键上扑扇翅膀:"没想到吧?我前任主人是音乐教授!"
佳佳似乎听懂了,她大声笑起来,惊飞了梁间的蜘蛛。素素打开所有窗户,夏风卷着樟脑丸的气息涌进来。当我们在生锈的自行车把手上排成一列时,两人按下快门,晨光中四个鸟影与墙上的少女剪影完美重叠。
两人站在窗前说着话,眼睛都肿肿的,却比昨天多了些笑意。
“昨晚梦见它们飞走了。”佳佳摸着鸟笼轻声说,“其实……我挺羡慕它们的。”素素揽住她的肩:“它们真的飞走了,也会自己进笼子的。”
窗外忽然掠过一群鸽子,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佳佳甩了一下头发:“我们回家吧!”我们果然自己乖乖进了笼子,上了车子拐进一条林荫小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正落着花,星星点点的淡紫色飘进车窗。“前面湿地公园,看不看?”素素指着导航说。
佳佳说:“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回家吧!”
车子缓缓地开着,公园栈道尽头是片树林,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人们肩头,像撒了把碎金。素素指着树上的鸟巢说:“你看,鸟搭窝也不过用些树枝草叶,可它们从不会嫌窝小。”
佳佳点点头,声音轻得像湖面的波纹,“我知道,我们总得回去。就像候鸟总要迁徙。”
素素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妖妖靠在我翅膀下打盹:“你们说,人类房子那么多,为什么心却总像关在笼子里?”
我们都没有回答,佳佳忽然笑出了声:“谢谢你们陪我逃了这一趟......”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都已经酣然入梦。毕竟谁都知道,醒来以后,笼子里依然会有充足的食物,窗外依然会有鸟鸣和阳光。至于人类那些复杂的心事,都可以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