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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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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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馈赠

端午节前的一天早晨,晓月准备到阳台上看看朝霞,忽然看到一只鸟儿停在晾衣杆上,这只鸟儿通体褐色,头顶有一撮白色,它大步流星地踩在横杆上东张西望,晓月连忙停住脚步,屏息静气地看着它。老公铭康这时候也来到了她身边,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这只鸟儿每天早上都会来!”

鸟儿听到了说话声,振翅一飞,穿过竹林,越过芭蕉,落在池塘的睡莲上,接着再张开翅膀,掠过池塘,停在一棵大树的枝丫上,藏在绿叶间完全看不清楚。

晓月嗔怪道:“你看你一说话,就把它吓走了!”

翌日清晨,晓月早早将一只浅浅的旧竹碟,悄悄安置在阳台角落的阴影里,盛上澄澈的清水和一小撮金黄的小米。晓月屏息隐在纱帘后,目光执着地牵系着晾衣杆的方向。时间分秒流过,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那道熟悉的褐色身影,如同被精准的钟点召唤,再次落定在横杆之上。它依旧警觉地环顾四周,尖嘴微扬,头顶那撮白羽在晨风里轻轻抖动。终于,它试探着跃下横杆,在竹碟边缘稍作停留,尖嘴如蜻蜓点水般迅捷地啄食了几粒小米,又饮了两口清水,便振翅而去,只留下竹碟水面难以察觉的细碎波纹。

“它来过了?”铭康趿着拖鞋晃到阳台。晓月望着竹碟里晃动的水影:“端午……”

“加班。”铭康截断她的话,指尖敲了敲窗框。

她的目光落向被晨雾笼罩的竹林:“我想回太沙。”

“问小萌。”铭康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晾衣杆上残留的水珠跌了下来。

那个嫁到北京的女儿,上周视频时还说“妈,端午项目忙”。晓月知道,让她能调休是痴人说梦,只能叮嘱一句:“我给你买了艾叶菖蒲,收到货记得挂到门上去。”

好像这个节日只有自己重视程度高一些,除了电视和手机里面那些其乐融融的画面。那些画面似曾相识,那还是父母在的时候。每逢这个时候,妈妈总会提前通知说来家里吃饭,进门便挂了艾叶菖蒲,在午时的时候,妈妈会把井水放到日头上晒上两个小时,然后用来分给子女泡茶或者洒水净房,这就是所谓的端午水。每间房都会点上雄黄蚊香,那种半黄半白的纸裹上雄黄卷起来制作成蚊香盘在一处,然后分割成大约一尺多长,一条条像蛇一样摆放在木板上,一旦点着,一两分钟后便会发出强烈的呛人气味,无论什么生物都会逃之夭夭。那雄黄还能做成酒,据说消毒是最好的。饭菜上桌,必定会有粽子、咸鸭蛋、包子,一般牛肉和鱼也是不缺的。一大家子人有说有笑的,气氛十分热烈。铭康和嫂子通常会在高潮的时候塞红包给妈妈,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接过红包放在油腻的围裙口袋里,爸爸也会变魔术一般掏出红包来给孙辈派发。孩子们欢呼雀跃地说着谢谢爷爷,然后离席而去。哥嫂必定是洗碗的备选对象,因为自己回娘家,受宠是必须的。

(二)

爸妈先后去世,端午回娘家还是持续着,因为大嫂的召唤,一桌饭菜还是丰盛的,人还是那么些人,话题似乎也相仿,交流一下近况,互相鼓励或者调侃一番,可是感觉却有些微妙的变化,首先那些传统的吃食没有了,端午水和艾叶菖蒲、雄黄蚊香之类都踪迹全无,当然那种交换红包的快感也没有了。每到节日,晓月执着地回到那个熟悉的房子里,怀想着自己的童年和青春。其实所谓熟悉,也是自己的臆想,父母去世后,家里的陈设和花花草草都变了,大哥大嫂的居家风格和父母是迥异的。铭康显得特别勉为其难地跟着说笑。再往后来,大嫂的召唤渐渐凋零,总是自己主动出击,要我回来变成了我要回来。当然要找到乐趣,还是有的,比如哥嫂已经是儿孙满堂了。铭康渐渐也不愿意陪着,一般自己带着萌萌去,如今连萌萌也不跟随了。只有单飞了。当然如果不回娘家,还可以陪着年迈的公婆到他们女儿家去呆上一天,那种也没有归属感,关键是铭康在这个时候那么凑巧要加班。

到底回不回去太沙呢?一个人的回娘家显得有些落寞,可是总比不回去还是多了一层念想。晓月打定主意单飞,一大早的餐桌上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公婆微微一愣,很快便做了决定,吃完饭就去女儿家,晓月嘛,至于你,只要你叫车付费就行了。铭康呢,你加你的班,都不勉强,各取所需。于是晓月飞快地成了一个自由人。她兴冲冲到楼下的购物店里精心挑选着礼物,还特意配了一个粉色毛毡手提袋,满满一大筐提着,特别有节日氛围。回到家里,衣服换了好几套总觉不满意,原来是忘了化妆,忙忙地又坐下来细细拍打描摹了一番,才终于出门,临走时不忘去看看阳台,那个小家伙是不是还会来呢?

天空灰蒙蒙的,好像有雨会落下来。忽然那个褐色的身影闪电般地一晃便隐入一片翠色之中。它是不是准备躲雨呢?她有些后悔自己来到阳台,于是折回房里,等着它的再次出现。忽然她灵光一闪,走之前还是和大哥打个电话吧,多少有点心理准备。没想到答复是他们一大家子全家旅游已经到了普陀山。再拨通二哥的电话,赶巧小舅子今年五十岁,不去还真不像话,已经在赴宴的路上。那一刻她瘫软在沙发上,到哪里去过节呢?从未有过的孤独袭来,她拨通了闺蜜的电话,答案也是有安排的,你可以加入,我们欢迎你。可是一个“我们”就打消了所有的期待,自己仿佛是一个强行闯入者,打扰别人的花好月圆。

晓月莫名的眼睛湿了,那种被搁浅的荒凉弥漫全身,她依旧拨通了铭康的电话:“我来陪你加班好吗?”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硬生生的,带着几分歇斯底里,却又把话说得极其柔和。自然也是被拒绝的:“我们领导都在,不方便,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质,家属需要回避。”

“那我怎么办?”晓月简直气若游丝。

“你自己决定好了,要么到姐姐家去吃饭,老人家也是一种宽慰,要么你自己安排,不过一个人过端午还是没有必要。总之我只能加班。”

铭康完全理性。

(三)

晓月木然起身,想哭却没了眼泪,毕竟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竹碟里的水与小食静静地放着,那道警惕的目光,在隔着纱帘的晾衣杆上,又悄悄地出现了。它歪着小小的脑袋,黑豆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不知看着屋内,尾羽极轻微、极有韵律地左右摆动,像一枚小小的、无声的钟摆。她在心里默默地问它:“我究竟怎么办?”它只是默默地站着,默然成一尊雕塑。

“你到了哪里呀?注意安全!”婆婆的电话穿越空间飞了过来。

“我,我......我不去了。”晓月的挫败感一览无余。

“来姐姐家吃饭吗?家里人少,你来正好热闹一点。”

“好!”似乎没有理由拒绝,没有娘家的加持,没有丈夫的臂弯,没有女儿的陪伴,婆婆的邀请便成了唯一的节日归宿。晓月默默地和那只小鸟,那只不知名的小鸟挥手告别,拿起雨伞准备出门。可是她想到了那盆长势过盛的茉莉,枝条横斜,修剪了它再走吧。主要就是去吃个饭,没必要火急火燎的。她放下雨伞拿起剪刀来到阳台,那只鸟儿倏地飞起不见了。她蹲在花盆前,棘刺暗伏。指尖蓦地一痛,一根细小的尖刺深深扎了进去。她皱着眉头拔出来,一粒鲜红的血珠迅速从细小的伤口里沁出,圆润饱满,颤巍巍地悬在指腹上。她下意识地一甩,那血珠便挣脱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细的红线,不偏不倚,正滴落在茉莉花盆湿润的泥土里,倏地渗入,只留下一点深褐的印记。她连忙去找创口贴一顿手忙脚乱地包扎,重新去修剪那盆带刺的茉莉。她总感觉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注视着她,也许那是天堂里的妈妈,她的目光是那么慈悲,如果刚才看到自己流血,不知道会心痛到怎么样。

“到了哪里?慢一点没关系。”婆婆的电话又来了。晓月终于出门,坐地铁转公交,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目的地。

一大桌子菜在等着她,姐姐姐夫在厨房忙碌着,家有女儿的小叔子也过来蹭饭,举着酒杯热情地招呼着。

“婶婶没一起来?”晓月望着小叔子面前空荡的座位。

“去她弟弟家了。”小叔子放下酒杯,玻璃杯底叩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女儿一家浪到了新疆,我们这几个人”他顿了一下忽然笑了,“凑个半桌也蛮好!”

一桌子菜,半桌子人,总感觉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晓月为了调节气氛,想起在公交上遇到了回娘家过端午的婆婆侄女,忍不住说了出来。婆婆的筷子顿了顿,青瓷碗跟着动了一下。

“舅舅家一定很热闹,不如我们吃完饭也去看看。”晓月提议道。舅舅家离此不远。但是平时晓月一般过年时才会随着同去。

(四)

婆婆沉吟道:“平常可以,反而过节不要去,彼此都累。”晓月心下大惊,婆婆完全没有要回娘家的情怀,不像自己期期艾艾的,人与人大不相同,她被这个发现惊到了。

“姐姐姐夫,搞这么多菜,真是太辛苦了!”晓月转移了话题。

“既然这样,你就负责洗碗吧!”公公的偏袒随处可见。

“不用了,哪个女人端午不是回娘家去了,晓月能来都不容易,哪里还有洗碗的道理?”姐姐笑着说。

晓月暗暗松了口气,洗碗可以,但是被人要求着,就感觉味同嚼蜡。

吃过饭,晓月捧起茶杯,不依不饶的公公又牙尖嘴利地发话了:“晓月,你还好意思坐着,帮姐姐洗碗去啊!”

晓月的心像泼上了一盆凉水,这顿饭不如不来吃,至少在家还图个清净。她淡淡地说:“爸,这是姐姐家,我只听她的,她不要我洗,我没必要逞能干!”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气氛,晓月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字字扎心。

姐姐忙说:“能有几个碗要洗?”

晓月笑了:“还是姐姐疼我,幸亏有个好姐姐,娘家没人疼,公公也不疼媳妇,只有靠姐姐疼了!”说完望向公公。也许是玩笑,也许是对女儿的真情流露,他脸色铁青地坐着,晓月有些呆不住了,她听说姐姐家的儿子一家既不到岳母家,也不回父母家,干脆去看演唱会,好不自在,心里禁不住微微一动,曾经自己也是如此,可是慢慢地就变了,不能或者说不敢再做自己了。如果不来这里吃饭,其实让自己愉悦的项目非常多,可是为什么都自动屏蔽了呢?仿佛除了回娘家,就是随婆家,其实在家庭之外,有那么广阔的世界。她终于放下茶杯起身说:“姐姐,姐夫,辛苦了,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公公“腾”地站起来:“你能有什么事?我们还要留在这里吃晚饭呢!”

晓月充耳未闻地转身出门。

自从结婚以来,这是晓月第一次做自己,她还是有些胆怯,可是她发现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铭康的电话适时而至:“你到我单位陪我加班吧!”

“不是说不方便吗?”晓月冷笑道。

“领导走了,你可以来了。”铭康似乎秒变成了暖男。

“不想来了。”晓月轻声说道。

“你还能到哪里去?不要让我们一家人都担心。”铭康的口气有些嗔怪。

担心?谁会担心我?晓月嗤之以鼻,她大踏步地走向剧院,她想看一场属于自己的电影,看完电影再去吃一顿日本料理,那是多年来没有过的体验。困在家里久了,一切都是新奇的。她的心很快便活络起来,回不去的娘家,靠不住的婆家,幸好还有完整的自己。坐在影院里,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晓月眼角的泪毫无察觉地被屏幕光照亮着,从电影院出来,她在哈哈镜里看着自己的模样又笑出了声,家庭便是一面镜子,有时候是菱花镜,有时候却是哈哈镜。

(五)

第二天一早,晓月推开阳台门,目光习惯性地先投向那个角落的竹碟,清水映着薄明的天光。然而,她的视线猛地被窗台一角攫住,那里赫然摆放着三颗野莓。莓果极小,却红得惊心动魄,仿佛三滴凝固的、未经稀释的血珠,在晨风里静默着。露水凝在饱满的果面上,它红得如此纯粹,如此灼目,正是昨日她指尖滴落泥土的那种、生命最本真的殷红。

晓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屏住。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离那野莓尚有寸许,却已能感受到一种无声的、滚烫的触碰。她慢慢转过头,视线投向那根熟悉的、空荡荡的晾衣杆,又缓缓移向远方大树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的绿叶在晨风中温柔地起伏,如同一片深沉的绿海。她的目光在每一片摇曳的阴影里细细搜寻,枝叶交错的光影深处,仿佛有一抹极淡的褐色轮廓一闪而过,又仿佛只是晨光投下的幻影。

她收回目光,铭康表情严肃地来到身边说:“你应该向爸爸说明晚归的原因,他担心了好久都不肯睡。”

“我觉得应该解释的是你,你的缺位让一切失去了平衡。”

“缺位?只有我在上班赚钱,缺位的怎么是我?”

“我照顾你和萌萌十几年,紧跟着又照顾你父母,你算过我的价值吗?”晓月再次凝视窗台上那几颗小小的野莓。那纯粹的红,是破晓时分最温柔也最惊心的颜色。她轻轻拈起一颗,指尖传来微凉而饱满的触感。她将这粒小小的馈赠托在掌心,像是托着一枚沉甸甸的信物,一份来自另一个微小生灵的、无需言语却洞穿肺腑的懂得。真不知道那只鸟儿,是怎么默默观察着发生的一切,如何默默陪伴着她?她蹲下身,用指尖在泥土里小心地掘出一个小小的凹坑,将掌心里那颗最圆润饱满的野莓种子,轻轻埋了进去,再覆上薄薄一层土。

“你在干什么?”铭康发问。

“你不需要懂我。”晓月头也不抬。

当天晚上,那只鸟儿来到了晓月的梦里,它朝她飞来落在她的掌心,然后飞上她的肩头,调皮地啄着她的耳朵,一点也不疼,接下来飞到她的头顶,拨弄着她的头发好一阵,才轻轻落在一旁的栏杆上。她好奇地问它,倾诉她的烦恼。它忽然一转身,摇身一变成了母亲的模样:“晓月啊,你怎么还在寻求庇护?应该向内求才是!心随境转要转变为境随心转!”

晓月一直记得那个梦,有一天她若有所思地浇灌花草时,目光不自觉地在那盆埋下种子的茉莉旁多停留片刻。泥土依旧湿润黝黑,却始终平静,不见一丝萌动的绿意破土。当然自从那只鸟儿来到梦中,便再也没有来过,可是一切都不重要,无需确认却早已生根的、生命与生命之间无言的契约。风过阳台,茉莉的清香与泥土的微腥交织,晓月知道,有些相遇,有些馈赠,有些懂得,其意义早已超越一枚种子是否发芽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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