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一）

仲夏的雨丝黏在玻璃窗上，影影绰绰地树影晃动着，如烟似梦。林小满缩在收银台后的折叠椅里，看着门口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发呆。忽然玻璃门被推开，带着风卷进个抱着纸箱的男人，头发被打湿粘着头皮，原来是男友刘一杰。

“又补货了？生意这么差还进货！”她撑着座椅扶手起身，后颈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在电子厂流水线上，被滑落的零件砸出来的。

一杰把纸箱“咚”地搁在柜台上：“难道老做打折款，更没人气，这次拿的都是小红书爆款！”他掀开盖子，露出堆五彩斑斓的衣服。

“隔壁王姐的库存清得差不多了，她说再留着那些春装，到今年冬天就会彻底砸在手里。”

小满知道，做生意是纠结的，如果不更新，死水养鱼是会出问题的，但是货囤积太多也要接受亏本的宿命。一旦资金链断裂便会万劫不复。她走到店面后半段写着五折字样的货架前，指尖拂过那些落灰的针织衫。前年冬天，她还在写字楼里当行政，每天对着电脑核对考勤表，直到公司裁员通知砸在桌上。三个月简历石沉大海后，她在梧桐巷的招租启事上看到“可分摊租金”四个字。

“五折打包？”她抬头问。

女店主搓着冻红的耳朵笑道：“算你三成股份，卖出去的利润对半分。”

阁楼的楼梯在货架背后，木阶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二楼巴掌大的空间里，床垫挨着天窗，床边摞着几箱滞销的T恤。蓝咪和恬恬蜷在褪色的毛毯上，之所以叫蓝咪，因为它是只毛色微微发蓝的白色流浪猫，呆萌呆萌的，来的时候很瘦，在门口流浪了几天无人认领便收留了，养了一段时间体重便渐渐飙升，现在简直有些臃肿了。恬恬呢，是在垃圾站捡的瘸腿流浪狗，毛色全黑，长相不俗。经过精心调理，他的腿已经痊愈，撒起欢来不可同日而语了。它们听到脚步声立刻支棱起耳朵，一阵风地跑下楼来。

楼下还有一只黄色的叫做元宝的猫，当然也是流浪猫，在小区里捡到的。小满对小动物有着天然的保护欲，养三只其实一个月也要耗费大几百，可是她喜欢，她给它们每人定制了印着名字的衣服穿着，只是颜色有差异，款式无二，与店名高度一致，叫做爱依。

小满喜欢穿黑色，一袭吊带长裙，拖着一双大拖鞋，长发披肩，素面朝天，其实这样的服装店店主很是少见，她们大部分都是浓墨重彩，指甲油都要精心谋划。可是她不愿意，她想用自己的眼光说话。比如那些有设计感的衬衣，蝴蝶结打在你想不到的位置，比如裙摆的风情总是别有一番讲究，比如阔腿裤的延展程度和肌肤刚好贴合呈现的瘦身效果，比如短袖T恤的长短，在你不经意之间，切换着不同的韵致。要进到这种货，没有眼光是不行的，当然还有材质，聚酯纤维仿冒的丝绸质感，欧根纱裹挟的粗糙，她一眼便能识别。天丝、云锦、香云纱、蚕丝等等，她的眼睛像监控一般扫描，很快便能辨识来路。

“今天生意怎么样？”一杰把那些衣服一件件挂在展示台上。

“还好，一个阿姨买了苎麻套裙，还有发卡和耳环。一个奶奶买了顶草帽，一个小姐姐买了一条无袖无领棉质长裙......只是没利润。”最后一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心。

（二）

小满把衣服重新摆好，精心地调整着位置，商品陈列是有讲究的，分门别类，比如店里的首饰，她又开始捣鼓位置了。首先把耳环集中在一处，分为穿耳洞的和没穿耳洞的款式，然后利用墙面放发卡，短发和长发都能轻松匹配，项链和手链呢，便点缀一下，材质自然是五花八门。胸针呢，也恰到好处地找到了该放的位置。还有戒指放哪里呢？小满思忖着，几乎可以和钻戒仿真的既视感让人爱不释手，她拿起一个玫瑰花图案的戴在中指上：“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一杰皱着眉头说：“还赚点钱好吗？”

门被推开，一只大金毛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后面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牵着狗绳满面愁容地坐在了低矮的沙发上：“生意太差了！”这是隔壁的老板贞子，她比小满要小好几岁，拿着爸爸给的钱开了一家房产中介，现在地产不行，整个市场都很低迷。她在店门口玉兰花树下放了一些桌椅，去年花开的时候，客人们在此免费喝茶喝咖啡，而茶和咖啡都是隔壁店里批发的，在沁人心脾的花香茶香和咖啡香中谈着生意，让人感觉时光很慢，谈生意伴随着一种举重若轻的腔调。小满也偶尔蹭一蹭喝的，顺便穿上店里的时装招揽顾客。也有客人心情好随着她到了店里买上东西的。而今年隔壁的茶叶店和咖啡店都关门了，门面一直还没有租出去，光顾门店的客人明显减少，如今桌椅都蒙了灰。贞子一般到小满店里打发时间。

小满的手机突然震动，是大学室友发来消息：“我转正啦！你什么时候回职场？”她盯着对话框里跳动的光标，窗外的玉兰树影在日光下晃成模糊的剪影。

“熬过这段可能就好了！”一杰安慰道：“你男朋友呢？”

“天天睡觉！”贞子迷上双眼：“躺平也许能长寿！”

小满指尖摩挲着玫瑰花戒指的纹路，金属冰凉的触感在空调房里没有太多感受。她把戒指转了两圈，蓝宝石般的仿钻磕到收银台的玻璃台面，蓝咪打算跳上柜台，尾巴卷住她的裙摆，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是在替她发声。

“上周盘货，春装库存还有一百多件。”小满终于自己开口，声音有些迷离：“王姐说得对，再不清掉，秋冬新款压进来，仓库都没办法装了。”她实在不想谈生意的话题，可是绕不开，前店主加上自己的货，都是背在身上的压力。

此时的王姐却没闲着，店里生意不好，她实在无聊，学起了架子鼓，在店里擂得山响，没有看客也是索然无味，干脆出来捣鼓起来，声音震得山响，可是路人也没几个，就是过去也是惊讶至极的表情，完全没有半点欣赏，导致她悻悻地又缩回了店内终于偃旗息鼓了。

贞子揪着金毛的耳朵晃了晃：“我爸昨天又打电话骂我，说再不开单就让我回家考公。”她掏出手机划开相册，屏幕上是去年玉兰花开时的照片——茶桌旁坐满了签合同的客人，贞子穿着碎花裙蹲在金毛旁边，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你看这桌布，还是从你这儿买的亚麻材质呢！”

小满呆呆地望着那照片，想起刚租下店面时，也是这样的午后，她蹲在地上给恬恬包扎瘸腿，一杰举着灯泡爬梯子换保险丝，木楼梯吱呀声里混着流浪猫的叫声。那时她还穿着写字楼发的藏青色工装，领口别着廉价的珍珠胸针。

（三）

“要不……我们搞个夜市摆摊？”一杰把首饰盒摞成金字塔形，“晚上梧桐巷这边散步的人多，把春装挂折叠架上，再搭个小桌子卖首饰。”他眼睛里闪着新的希望，像发现了新赛道的赛车手，“就像大学时我们摆地摊卖手机壳那样，还记得吗？你画图案，我负责吆喝，一晚上能赚两百块。”

小满没说话，起身去阁楼抱了箱滞销的雪纺衬衫，她把衬衫倒在柜台上，领口的蝴蝶结散开来，像一群被吹散的蝴蝶。

贞子的金毛突然对着门口狂吠，玻璃门外站着个穿T恤的男人，手里拎着簇新的公文包。贞子蹭地站起来，狗绳差点勒住金毛的脖子：“先生您要看房吗？梧桐巷这边有套带院子的老洋房……”男人摆摆手，递出一张传单：“新开的商业综合体招租，餐饮铺位五折起。”

传单边角印着霓虹灯牌的效果图，贞子哑然失笑，小满盯着那片虚假的璀璨灯火，忽然有些想笑。

“对不起，老板，我们都不需要！”一杰笑容可掬地加入了进来。

男人知趣地离开，回头又望了一眼这个店面，爱依，他在心里打着问号，这是什么意思？

“夜市摆摊……”小满回到正题：“得先买个便携式的LED灯，还有折叠凳。”一杰立刻掏出手机查购物车，贞子的金毛把前爪搭在柜台上，鼻子凑近那堆雪纺衬衫，嗅一嗅狂吠几声。

贞子凶巴巴地吼起来：“轮得到你叫唤吗？”

她这一嗓子，把蓝咪和元宝都给吓得不轻，蹭的一下出门而去，只剩下恬恬傻傻地站着。

小满走到门口把绿萝端进来，发现叶片上沾着颗晶莹的水珠，像谁不小心落下的眼泪。她拿出喷壶给叶子喷水，水珠顺着叶脉滚落，无声无息。她翻着服装色彩搭配小卡片说：“既然卷，就卷吧！”那些搭配，曾经是她每天必须琢磨的内容，自己也成了审美的试验品，照着色卡按照大师的顶级审美去搭配衣服，在镜子里照了又照，乐趣无穷。可是后来

也腻了，客人一般不需要建议，买套装更稳当。黑白灰还是主打，人都怕麻烦也更喜欢从众，大师是大师，生活是生活，普通人都很清醒，她们并不需要学习搭配。所以裙子或者裤子花花绿绿的很难卖，小满踩的坑随处可见。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大学室友发来的聚餐照片。画面里所有人都穿着挺括的职业装，举着红酒杯笑靥如花，背景墙上的“周年庆典”字样亮得刺眼。小满深深体会到体面二字的份量。

恬恬跳上货架，把五折的牌子蹭到了地上。一杰弯腰去捡，把牌子翻过来重新立好，同样的红底白字格外醒目。

“一杰，”小满走到跟前：“夜市摊位要选靠路灯的位置，这样首饰能反光。”贞子的金毛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在鼓掌。阁楼的木楼梯又发出吱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蓝咪和元宝又回来了，三只毛孩子在货架间追成一团，惹得金毛又狂吠起来。

贞子叹了口气：“可惜我那里不能这么做，祝你们成功！”说完便拖着金毛准备出门。

“为什么不能？看你卖什么？”小满笑了。

“是啊，七夕快到了，总有需要的。”贞子喃喃自语。

（四）

一杰往纸箱里塞着首饰盒，嘴里念叨着“得做个收钱的二维码立牌”。小满觉得一杰简直搞笑，店里明明有，还做什么？他的脑子是不是糊涂了？

门外梧桐巷的路灯次第亮起，把树影拉得很长很长。小满无意间从抽屉里翻出张皱巴巴的纸，那是刚租下店面时画的设计图，她把纸铺在柜台上，用镇纸压平褶皱，然后拿起画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一杰凑过来看：“你这是干什么？”小满没搭话，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忽然觉得不对，又翻找到了一块小黑板：“给夜市招牌画个logo。”

“要用荧光笔，这个不行！”一杰纠正道。

远处传来夜市摆摊的吆喝声，像潮水般慢慢涌进来。小满摸了摸中指上的玫瑰花戒指，忽然觉得金属也没那么冰凉了。

“走！”她笑着说：“LED灯有了，宠物发光项圈也有了，晚上摆摊带着它们，保准吸睛。”一杰扛起纸箱，贞子牵着金毛跟在后面，手里推着一台购物车，里面的花束装得满满当当。三只毛孩子撒着欢冲出店门，爪印模糊可见。

贞子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爸昨天打电话，说再这样折腾下去看不到效果，下个季度就不给我打钱了。"

小满看着贞子的不自信，心里也有些缺乏安全感了。她想起开业时贞子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那时候的她穿着笔挺的西装套裙，每天早晨都会给路过的邻居发名片。现在她只套了件宽大的T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

"会好起来的，只要去做就会有机会。"小满说，却觉得自己的话苍白无力。

确实摆摊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美好，当月亮钻进乌云时，一杰一边收摊一边盘算着今天的收入："今天卖了六百八。"他抬头看了眼小满，"除去成本，我们赚了不到一百。"贞子也在计算着卖花的收入：“除去成本，我没赚呢！”购物车里还躺着几束没卖完的：“真没想到，有那么多卖花的。”

小满的手指停在一件米色针织衫上，这件衣服已经挂了三个月无人问津。她感到一阵疲惫从脚底升起，蔓延到全身。她扪心自问，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三只小动物就地而卧，挤在一起睡觉。蓝咪蜷成一个毛球，恬恬把下巴搭在元宝的背上，三只小家伙的呼吸此起彼伏。小满蹲下身，轻轻抚摸蓝咪柔软的毛发。猫咪睁开一只眼睛，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在她的理念里，猫只在白天睡觉，今晚怎么了？

“你们倒是无忧无虑。"小满低声说，手指穿过蓝咪微微发蓝的白色毛发。月亮从云层钻了进来，照在空中，灰尘在光束中飞舞着。

（五）

贞子率先退出了摆摊族，小满熬了半个月，发现这几个小时也是浪费生命。本来在店里销售的衣服，有着妙不可言的端庄与高贵，而拉到街上，便像小丑一样被扒光了衣服，得不到尊重，所以只是忙了个寂寞。

终于小满结束了这荒唐的摆摊，让商品价值回归，这天她在阁楼上打扫卫生，目光突然被箱子后面露出的一个角吸引。她挪开箱子，发现下面压着一个被遗忘的储物盒，盒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显然很久没人动过。她好奇地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块面料。

"这是......"小满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块，丝绸如水般从她指间滑落。她屏住呼吸，这是真正的香云纱，轻薄如蝉翼，触感冰凉柔滑。盒子里还有天丝、云锦和几块她叫不上名字但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面料。

"哪个店主留下的？"小满喃喃自语。她突然想起女店主曾经提过，这家店以前是做高端定制服装的，后来因为经营不善才改成了现在的平价服装店。这些一定是被遗忘的"压箱底"好货。

一个想法在小满脑海中闪现。她捧着那块香云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边缘。在大学时，她曾经辅修过服装设计，虽然没坚持到最后，但基本的裁剪和缝纫技巧她都掌握。这些面料如果直接卖掉太可惜了，但如果......

"小满！"一杰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买了好吃的，你下来尝尝！"

小满小心地把面料放回盒子，匆匆下楼。一杰拿着一个大西瓜准备开膛破肚。

"我来了！"贞子忽然推门而入，"看来我的运气不错，以来就有吃的！"她吃吃地笑着。

小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来得正好，我们两个人还真吃不完呢！”

贞子拿起一块鲜红的瓜瓤：“我可能要关店了！”

“还看看吧，也许经济马上回暖呢？”一杰安慰道。

“怎么可能？这一天天地没人进来，多呆一天都是折磨！”贞子把吃剩的瓜瓤擦脸。

“你准备干什么去？”小满问道。

“做直播看看！”贞子停下动作看着她：“你觉得我适合当主播吗？”

小满点点头：“只要开心就好，现在只要能活着不抑郁就是成功了。”

贞子笑了，像银铃般地滚了一地。

送走贞子后，小满迫不及待地把发现告诉了刘一杰。"那些面料至少值几千块，"她眼睛发亮，"但我想自己做几件衣服试试。"

一杰皱起眉头："你会做衣服？"

"基本的我都会。"小满说："大学时不是给你看过我做的衬衫吗？"

"那件领子歪了的？"一杰笑了，但看到小满认真的表情，他收敛了笑容，"好吧，你想试就试。不过别抱太大希望，现在谁还买手工做的衣服啊？"

（六）

小满没理会一杰的质疑，她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中。这天晚上，她在阁楼上，把三只小动物赶到楼下，腾出一块空地，铺开那块香云纱开始画设计图。

蓝咪不知什么时候溜了上来，好奇地凑近那块闪闪发光的布料。"你觉得怎么样？"小满挠了挠猫咪的下巴，指着自己画的草图，"我想做一条融合猫咪元素的连衣裙。"

蓝咪歪着头，像是在认真思考。小满笑了，突然有了灵感。她迅速修改设计，在裙摆处加入了模仿猫尾的流线型剪裁，领口则设计成微微翘起的弧度，像极了蓝咪警觉时竖起的耳朵。

接下来的日子，小满几乎足不出户。她白天看店，晚上就在阁楼里裁剪缝制。一杰起初不以为然，但看到小满废寝忘食的样子，也开始帮忙招呼顾客，好让她有更多时间投入创作。

第四天傍晚，小满终于完成了她的第一件作品。她站在阁楼的小镜子前，小心翼翼地穿上那条香云纱连衣裙。布料贴合着她的身体曲线，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虽然好看，可是却比店里的衣服有些差异，顾客的接受度不知道会如何，她心中忐忑。

"一杰！"她忍不住喊道，"上来看！"

一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在楼梯口突然停住了。他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女友。"这...这是你做的？"他结结巴巴地问。

小满转了个圈，裙摆飞扬起来，"怎么样？"

"好看是好看，"一杰走近，小心翼翼地触碰裙子的袖口，"真正识货的顾客呢？还有，这商标怎么弄，也没注册，也没经过检验的，还是没有公信力。"

楼下突然传来贞子的声音："有人在吗？"紧接着是一阵惊叹，"这条裙子好好看！"贞子正站在楼梯口，眼睛瞪得溜圆。她的大金毛也仰着头，好奇地望着小满的新裙子。

"你自己做的？"贞子绕着小满转了一圈，"小满，你有这手艺怎么不早说？"

小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是刚发现的那些面料，纯属无聊..."

贞子竖了个大拇指："小满，你还有多少这样的面料？"

"不多，但足够做几件样品。"她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裙摆上模仿蓝咪毛发的刺绣纹路。

贞子掏出手机："让我拍几张照片，发给我那个杂志社的朋友。她一定会爱上的！"

“什么杂志？”一杰好奇道。

“《茜茜姐妹》。”贞子兴奋地说。

“这个杂志好有名啊！”小满眼中放光：“难道我这条裙子能够刊出来？不可能吧？”

“自信一点好不好？相信我的眼光！”

小满款款走向店中央，夕阳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蓝咪不知何时溜到了她脚边，蹭了蹭她的小腿，像是孩子撒着娇。

（七）

一周后，贞子的照片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朋友圈激起了微小却清晰的涟漪。编辑苏雯带着摄影师找上门时，小满正蹲在地上给元宝梳理打结的毛发。阁楼的天窗斜斜漏进阳光，香云纱面料在工作台上铺开，上面散落着几枚猫咪形状的贝壳纽扣。

“林小姐，我们想做一期‘城市手作’专题。”苏雯的高跟鞋踩在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指着小满刚完工的第二件样衣——用天丝面料改良的中式立领衬衫，衣襟处绣着三只形态各异的小猫，“这种将流浪动物元素与传统面料结合的设计，很有故事感。”

摄影师迅速支起反光板，蓝咪被闪光灯惊得跳上窗台，尾巴摇了几摇。小满下意识攥紧了剪刀，她做梦也没想到，在服装店面临关闭的局促时刻，却有专业团队举着镜头对准她的针脚。

“价格方面……”苏雯翻看着样衣内侧的手工标签，“我们读者群更倾向于中高端定制，你有没有考虑过线上预售？”

“线上预售？”小满重复着，仿佛成功近在咫尺，她的内心翻腾起来。

楼下突然传来一杰的声音：“小满！王姐说春装清仓最后三天，五折再打八折！”他上楼来看到满屋子的摄影器材时愣住了，一把抱起蓝咪抚摸着。

摄影师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镜头转向蓝咪的印着爱依的衣服，“这个‘爱依’的logo，是取自这只猫吗？”

一杰点点头又摇摇头，感觉有些错乱。

贞子忽然举着手机冲进来说：“小满！有个宠物博主想买一百件宠物服装定制！”

一时小满有些眩晕，怎么一切来得那么猝不及防？究竟怎么选？

蓝咪跳上工作台，爪子精准地按在设计稿的猫咪眼睛位置。

小满眼前模糊起来，《茜茜姐妹》杂志安静地摆着，最新一期的版面设计初稿，她的香云纱裙子被安排在"新锐设计师"专栏的右下角，旁边配着简短的文字介绍。裙子拍得很美，在专业摄影师的镜头下，每一处细节都熠熠生辉。她揉揉眼睛，工作台上根本没有杂志的影子。

苏雯和贞子打着招呼，热烈地聊了几句，小满充耳不闻。

（八）

"挺好看的。"一杰翻看着贞子拿来的《茜茜姐妹》说道。

小满放大图片，发现编辑改动了她的设计理念说明。原本她写的是"灵感来自我的动物"，现在变成了"融合东方美学与当代解构主义的实验性创作"。

"这说的还是我的裙子吗？"小满苦笑。

手机又震动起来，苏雯发来新消息："反响不错！有买手店询问你的联系方式，我把你的微信推给他们可以吗？"

小满的呼吸急促起来。买手店！那是真正设计师的销售渠道，和她的小服装店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她说有买手店找我！"小满的声音有些发抖。

一杰放下手中的账本："真的假的？"他走过来搂住小满的肩膀，"我就说你有天赋！"

兴奋感像气泡水一样在小满胸腔里翻腾。她迅速回复了同意，然后跑到阁楼上，把储物盒里剩下的面料全都摊开在床上。天丝、云锦、香云纱......每一寸都闪烁着细腻的光泽。

"我可以的。"小满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日子像做梦一样。两家买手店的负责人加了她微信，询问她能否提供更多类似风格的作品。小满把店里的事情交给一杰，自己整天泡在阁楼上画设计图、打版、缝纫。

自从夜市摆摊失利后，贞子果断转行直播，并同时改造了店面，这次转型，重点是说服爸爸投资，把房屋中介秒变成了主打卖糖水的项目，通过直播引流，不光可以享受美食，还可以拍照发圈。自然她把店面打扮得像城堡花园一般，小姐姐们趋之若鹜地来打卡，她们都穿得仙气满满，与环境相得益彰，拍照的效果哪里像在本地，简直是出了一趟国。似乎贞子稍微动一动，就手到擒来，一下子成了网红店，比小满拿到结果快多了，也许她继承了父亲强大的商业思维基因。

“你看你这么努力，还不如贞子！”一杰有些实话实说。

小满在阁楼上折腾着布料，不停地忙碌又让她瘦了一圈。她冷笑道：“前店主呢，不怎么努力，听说高峰期一天能卖七八万呢！有什么好对比的呢？再说贞子也是找的人合作，你以为她单干吗？她那叫投资，我们这才叫经营！”

一杰心疼地说：“我是想你太累了，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小满头也没抬：“外面热，有什么好散步的？”

一杰看着窗外：“起风了，出去走走吧，换换脑筋！”

小满心里堵得慌，拿她和小了几岁的贞子比，赚快钱的能力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人家年轻就是优势，脑子活，下手快，还有一个背后撑腰的老爸。

小杰见小满满脸愠色，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阵好说歹说才让她不情愿地换了衣服出门，没想到没走多久就遇到了暴雨，因为没有伞走得急找地方避雨，一杰不小心踩到了玻璃渣上，他那双鞋子底很薄，一下子就被割伤了鲜血直流匆忙送到医院缝了三四针才作罢。一杰隐隐有些后悔，吐槽着最近的不顺，心里更加焦躁起来。

（九）

一杰这下没法出门了，只能呆在店里数羊，他莫名地觉得困难依旧很大，店里的生意依旧延口残喘。那个要一百件宠物服装的要求退货，虽然不是质量问题，而是博主违约，因为流量忽然大减没有持续现金流只交了违约金，宠物服装又堆了一座小山包，而小满的技术确实也有些差强人意。

"领口还是歪的。"小满沮丧地扯下刚完成的上衣。尽管她已经万分小心，但缺乏专业训练的问题还是暴露无遗。缝线不够整齐，版型不够挺括，最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处理真丝这种娇贵的面料——第一块真丝在她笨拙的裁剪下直接抽了丝。她颓然地坐在地板上发呆，身边堆着几件半成品。

"吃点东西吧。"一杰把托盘放在缝纫机旁边，"你今天都没怎么下楼。"

小满摇摇头："我做不好。"她拿起那件上衣，"你看这个领子，怎么弄都是歪的。"

一杰接过衣服看了看："还好啊，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连宠物店都那么讲究，何况买手店的人！"小满突然提高了声音，"专业设计师的作品不会这样！"

蓝咪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从布料堆里钻出来，警惕地看着她。小满突然觉得很委屈——为什么她的猫都能把毛舔得整整齐齐，她却连个领子都缝不端正？

"小满，"一杰在她身边坐下，"你才做了几天衣服？人家设计师都是科班出身，学了四五年呢。"

"但贞子呢？她连饭都没做过，卖糖水都卖爆了！"

"你看你又和人家比，何苦呢？”

“我也在想，苏雯在乎的是版面效果和杂志销量。"小满叹了口气："她不会管我后面能不能真的成为设计师。"她想起大学时辅修服装设计的经历——那些熬夜画图的夜晚，那些被老师批评的作业，还有最终让她放弃的那门挂科的立体剪裁课。当时她就明白，自己喜欢服装，但缺乏成为设计师的天赋和毅力。

"那这些买手店......"一杰疑惑道。

"他们可能只是看中了我用珍稀面料这一点。"小满指了指床上的香云纱，"这种东西现在市面上太少了。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一杰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小满的设计图翻看，最后停在一张相对简单的束发带设计上："这个就做得很好啊，昨天那个顾客不是一眼就看中了？"

那是小满用边角料做的发带，上面绣着蓝咪的剪影。确实，昨天一个来买T恤的女孩立刻买下了它，还夸很有特色。

"你的强项是用小创意让普通衣服变得特别，"一杰继续说，"而不是从零开始做高级定制。"

小满想起店里那些被她搭配得恰到好处的平价服装——一条丝巾系在牛仔裤上，一件基础款T恤配上特别的胸针...这些小小的创意往往能打动顾客。

"所以..."

"所以也许我们可以换个方向。"一杰拿出手机，翻出相册里的照片，"你看，这是你去年给恬恬做的衣服，多可爱。还有这些发卡、胸针，都是用边角料做的，但特别受欢迎。"

（十）

小满摇摇头：“那样太杂了，又回到老路上去，这里的宠物衣服还滞销呢！”她翻看着曾经的照片里，穿着自制小衣服的恬恬和蓝咪憨态可掬，确实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非但成为不了"设计师"，而且做风口也是一时，自己越来越抓不住了。时过境迁，以前的高光时刻一去不复返。

一杰长舒一口气，"不回到老路上去，又能怎么样呢？你不必成为什么设计师，我们都是普通人。"

“可是风口呢？”小满把那些半成品的高定服装一件件叠好。香云纱裙子被小心地挂回人形模特上依然美丽，但不再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象征。

"我们可以把店铺重新布置一下，"一杰的声音变得轻快，"用做的这些小饰品当亮点，主打平价但有特色的日常穿搭。"

小满哭笑不得："还是老套路！"

蓝咪似乎感受到气氛的变化，跳上小满的膝盖，用脑袋蹭她的手。小满抚摸着猫咪柔软的毛发，突然觉得肩上的重担消失了。也许一杰说得对，哪里那么多套路，都是积累来的。她不必成为特别的人，不必做出惊世骇俗的设计，只要在这个小小的服装店里，用自己的方式为顾客带来一点惊喜，就足够了。虽然这一点，都是那么艰难。

小满的生活轨迹又恢复如常，她早早起床，把阁楼收拾整齐。昂贵的面料被小心收好，只留下一些边角料。她拿出针线，开始制作一系列带有宠物元素的小饰品——蓝咪尾巴造型的发圈，恬恬爪印图案的胸针，元宝轮廓的钥匙扣...

一杰上楼时，小满已经完成了五六个小作品，整齐地排列在桌上。

"这才是我的'设计'。"小满笑着说，拿起一个蓝咪发卡别在头发上，"用得起，买得到，还能让平凡的日子有点小乐趣。"

一杰拿起一个恬恬钥匙扣："这个我可以挂在车上。"

他们一起下楼，开始重新布置店面。五折的标签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宠物主题饰品限量发售"的小黑板。小满把那件香云纱裙子放在橱窗里，但不是作为商品，而是作为店铺特色的展示。

"不卖吗？"一杰问。

小满笑了："有些美丽的东西，欣赏就好，不一定要拥有。"

中午时分，第一个顾客推门而入，是个牵着博美犬的年轻女孩。她一进门就被橱窗里的裙子吸引，但很快发现了那些小饰品。

"这个太可爱了！"女孩拿起一个蓝咪发圈，"和我家狗狗颜色好像！"

小满微笑着为她介绍："这是我们店特别推出的宠物系列，每个都是手工制作的。"

女孩买了发圈和配套的胸针，还顺便挑了一条牛仔裤。结账时，她笑着说："你们店真有特色，我下次带朋友来。"

目送女孩离开，小满和一杰相视一笑。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功，日子还是差不多，从根本上来个大反转是不可能的。

这时小满收到苏雯的信息："有买手店想订十件类似香云纱裙子的作品，你能接吗？"

小满苦笑着回复道："感谢厚爱，我只是个小小的服装店店主，暂时没有量产能力。如果以后有适合的合作，再联系。"

发完这条信息，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蓝咪跳上柜台，蹭了蹭她的手，仿佛在说：“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