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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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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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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

(一)

五月的蛙鸣在池塘里聒噪地响着,苏然站在学校门口,一袭白裙有些微微发黄,手里紧紧攥着烫金的研究生毕业证书和高校教师资格证书,阳光洒在证书上,刺得她眼睛生疼。看着来来往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曾经以为研究生毕业后能够在这所民办大学扎根七八年,可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现在他呆在这里的时间还不到三年,八月份将被裁员的消息便让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据说这所民办大学所在的集团在全球都有办学,因为世界经济不景气招生难度大,巨亏十几个亿,这所学校虽然没有亏损,在本省还有一定的竞争力,也要服从大局,遵循着只出不进的原则,合同到期一律辞退,毫不留情,无一例外。

“苏老师!”穿着白色T恤加格子衬衫的同事李默然打着招呼:“你又去哪里参加考试了?”

“还能去哪里?”苏然苦笑了一下:“我们这些学艺术的,到哪里都是边缘化。”

李默然跟着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试过多少次了,早几天到公办的大学去考个辅导员,连个面试都进不了,几千人竞争,吓死人了!”

苏然点点头:“我刚去考了一个事业单位,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李默然安慰道:“也许峰回路转呢?要有信心,我是学会了越挫越勇!”

回到狭小的出租屋,打开电脑,招聘网站上密密麻麻的信息看得她头晕目眩。热门岗位竞争激烈,动辄几百人竞争一个名额,而那些相对容易的工作,又与她的专业和理想相差甚远。爸爸的微信在我爱我家群里刷屏了,都是关于备考的内容,比如迅速扫盲集团背景与业务,聚焦报考岗位核心能力考察点,知识扫盲和热点准备,真题模拟和笔头练习,临场心态与准备;教育类专业素养,经验,运营框架,分析能力;公司业务研究,行业趋势洞察,加分项准备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苏然早就加入考公大军。每天天还没亮,她就坐在书桌前,啃着枯燥的行测题和申论资料。毕业后搬离了学校宿舍,便栖身在这出租屋,窗户正对着喧闹的街道,不管从视觉还是听觉来说,都是极不利于沉下心来学习的,而她早已习惯了这份嘈杂,依然能够摒除一切干扰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可是天不从人愿,体制内如同一堵高墙,把她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门外,只能到民办大学初试锋芒,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了,因为这个民办大学一下子招聘好几百人,否则她也没有这么幸运。

她回忆着那些备考的日子,孤独和压力如影随形。她推掉了所有的聚会和社交,手机里除了学习软件,几乎没有其他消息。每当夜深人静,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她都会问自己:这样的坚持真的值得吗?还记得第一次参加事业单位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她以微弱的差距无缘面试。她蹲在厕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那些日夜苦读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现,付出与结果不成正比,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二)

妈妈的安慰电话打来了,她强忍着泪水说没事,挂断电话后,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身边的同学有的已经找到了体制内的工作,有的甚至开始筹备婚礼,而她还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苦苦挣扎。

“不要灰心,你是最优秀的,妈妈永远相信你!”妈妈的话永远都像打了鸡血一般。

“妈妈,你不要抬举我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苏然确实少了许多动力,越挫越勇是反人性的,她觉得挫败一次就让自己的心力弱掉几分。连续这么多失败,已经让自己的小心脏简直有些杯弓蛇影了。

“不要灰心,妈妈还在努力呢!”妈妈的声音隔空传来,似乎裹挟着巨大的能量。

“你又怎么努力?”苏然知道,已经退休的她为了女儿,已经组了好几次饭局了,原来单位的领导或者同事,甚至混个脸熟的可能助上一臂之力的人,只要是处级以上的干部,都成了她的猎物,而她的诱饵通常是一餐饭,顺带一点土特产,感觉没有什么价值。她这种普遍撒网的模式让人费解,如果求职能够如此粗放式运作,哪里还有那么多在体制内门外徘徊的千军万马呢?苏然有些可怜母亲,就是那么一丁点退休费,还在不断地为着无效社交而打水漂,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

“我现在北京!”妈妈永远是百折不挠,而且似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北京又是什么鬼?”苏然嗤之以鼻,对于妈妈的北京之行有些啼笑皆非。

“有一个部级领导的远房亲戚,是妈妈闺蜜朋友的朋友,说不定能够有点眉目,还有一个你爷爷家的亲戚也在北京做官,是副部级,也来试试运气。”妈妈一口气说了个透。苏然知道自己不能太打击她,她知道妈妈现在的偶像是《红楼梦》里扮猪吃老虎打秋风毫无心理负担,以小博大四两拨千斤的母蝗虫刘姥姥,从宫女逆袭到王妃再到皇后、皇太后的窦漪房,当然还有卧底到盛宣怀家做保姆后光大门楣生下宋氏三姐妹的倪桂珍。

苏然轻轻说了句:“妈,你注意身体,北京那里和家里气候差异很大。”

“北京气候好多了,在家里一天到晚都像打湿的棉花,没有一点力气,到了北京,反而一身都是力气呢!”听说妈妈婚前是个特别胆怯的人,看到老鼠都要吓得花容失色。可是做了母亲后便变得胆子越来越大,现在都大到这种咂舌的程度,真的让苏然倒吸几口凉气。以前她只是在她笔试过了以后想方设法去找面试让她过关的机会,现在变成了无视游戏规则直接找绿色通道了。她发现官越小操作的难度越大,挤破头都难得到一些东西,官大了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这个世界永远有两套法则在同时运作,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在系统里水深火热地拼搏,而那百分之一的人却避开了那些血淋淋的你争我夺,卷到天际的狗血剧情。

(三)

苏然的母亲有一个温婉的名字花自妍,可是她如今的性格却不像一朵花那么娇贵,倒像一棵蓬勃生长的小草,蜗居在北京二环边缘地带的一家如家酒店里,房价便宜,不到四百一晚,从大兴机场出来,辗转地铁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别人应该精疲力尽了,而她还毫无倦怠感,拿起手机二话不说就拨通了那个远房亲戚家的电话:“你好,我是苏照乾家的。”

“哪个苏照乾?”对方的冷漠语气一览无余。

“应该是你的伯伯或者伯爷爷!”花自妍有些凌乱:“你是?我在北京......想来拜访一下!”

“对不起,你打错了电话。”对方似乎毫无感觉,电话断了。

花自妍有些难为情,出师不利,是否在来北京之前就联系好呢?之前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还是否决了,如果遭到拒绝,来北京的动力都没有了。现在遭到拒绝,至少还可以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归有一点希望。接下来她把电话狂轰乱炸了一番,可是对方死活也不肯接了。看来这条线便毫无悬念地断了,上一代再有蛛丝网一般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可是距离遥远,聚少离多,当事人不在,后人是无法接受的。花自妍苦笑着又拨通了闺蜜的朋友,这次运气不错,语气显得很热情:“您好!请问哪位?”

花自妍这回有了经验,来了一个曲线救国:“刘晓萱托我带点东西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呢?”

“晓萱啊,怎么那么客气呢?”对方显得很高兴,没有听出一丝不耐烦或者被打扰的婉拒。

“是啊,晓萱说一定要交给本人,她时常说你对她好,这样的朋友是万里挑一呢!”花自妍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谄媚,刘晓萱何曾托自己带东西?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骗术还是不会影响安定团结的。

“这样吧,我请你吃晚饭!”对方居然如此盛情,比亲戚差别太大了。

花自妍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我来请吧,怎么能让您破费呢?”

在花自妍的脑海中,什么事情都需要去拼一把,去搏一回,去试一下。她想起了童年时代的母亲带着她去摘野果子,人多的时候,如果你谦让的话,就只能空手而归。她想起了当年爸爸单位分房子,同样是僧多粥少,等了许多年的妈妈终于豁出去了,带着她到爸爸单位撒了一回泼,声泪俱下地控诉一切不公平,然后如愿以偿了。爷爷为了找工作,多次报告儿子没有享受顶职的红利现在孙女应该可以的理由,遭到冷遇后直接找到领导办公室再次颜悦色地说了自己的要求,被领导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我们知道您劳苦功高,可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何必操心呢?”爷爷心知肚明知道狼多肉少,无奈开启了拍桌子的模式:“老子干了一辈子,就提这么一个要求,您不同意,我马上就撞墙给您看!”领导吓坏了,连忙话锋一转:“我们再研究研究!”在那个可以子承父业的年代,爷爷拿起一个杯子直接摔碎了:“如果您不作为,又是敷衍我,三天后你们就会看到我就是这个杯子的下场!”爷爷说,身处无职无权的境地,只能反向操作,没有不怕牺牲的斗争精神,什么都不会给你的。

(四)

苏然走在回家的路上,听着母亲的唠叨,觉得心里憋得慌。她踩碎了一块被晒裂的地砖,裂缝像极了她简历上那句“民办大学任教经验”——看似完整,实则在体制内的筛选标准下不堪一击。她想起研三那年,导师曾指着她的毕业作品《镜中城》说:“你的画里全是别人的影子,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当时她不懂,只觉得被戳中了痛处——那些密密麻麻的参考文献、获奖证书,不都是为了堆砌成“别人眼中的优秀”吗?

路过街角的打印店,玻璃上还贴着去年考公时的宣传单:“行测70+速成班,申论模板免费领。”海报边角卷了边,她看见一个厕所禁不住有了方便的欲望,人很奇怪,有时候没看到就不会产生欲望,比如购物和上厕所,她进去挤了一点尿出来时,分明听见隔壁隔间有个女生打电话:“妈,我又没考上,是不是我真的不行?”声音哽咽,却和她当年不一样,不敢哭出声。

手机震动,是大学同学群的消息。班长晒出了儿子的满月照,底下一片“体制内真香”的评论;有人发了新房装修图,配文“感谢岳父帮忙申请的人才公寓”,还有人在朋友圈晒着国外的好山好水,蓝天白云,配着扎心的文字:“终于懂了空间腾挪的含义,想要不卷,只有换环境,幸运地在这里遇到了工作和爱情。”苏然迅速划走,却在屏幕反光里看见自己的脸——眼尾的细纹竟然和母亲焦急时的褶皱如出一辙。

她的思维是跳跃的,忽然想起爷爷的老照片。那是他在机械厂当劳模时拍的,胸前的奖章擦得锃亮,可眼神里也有种苏然能读懂的疲惫。她知道,那年他刚拒绝了调往部委的机会。如今想来,爷爷是固执,也是看透,所有光鲜背后,也许都藏着看不见的惊涛骇浪。

苏然真不明白,好端端的硕士研究生,怎么就变成这样?还靠着老母亲进京找关系求职,这不是打脸是什么?比起那些大专就就业的同学,自己除了大学老师这个光环以外,简直乏善可陈,要命的是这个光环是昙花一现。他们几乎都是儿女绕膝的充实,纵然没有工作加持,还有家庭可以经营,何况她们无一例外在工作,和自己收入相比都是没有极大落差的。她复盘着自己的人生,仿佛除了考试和教别人应付考试以外,其余的都是小白,男女关系一窍不通,都奔三了,还没有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现在的男孩子,一般都不主动追求女孩,女孩子下手快的,那些优质资源早已经被瓜分殆尽,她绝不委屈自己去男生面前献殷勤,从不参与那些抢夺,而剩下来的那些,她都觉得味同嚼蜡,到哪里去找爱情?简直就是个笑话。她发现无论何处,都是二八定律。高端好男人和极品女人都只有百分之二十,如果他们内部交流,几乎都与其它的百分之八十没关系。如果幸而有些愿意向下兼容的,都需要对方提供顶级的情绪价值。而自己非常遗憾地成为不了那百分之二十,首先从社会资本来说,没有耀眼的家族背景和社会关系,找个工作都要远走他乡,然后是身体资本,虽然身体健康,可是没有一笑倾城的颜值,也难碰到转角遇到爱的故事,经济资本就更不堪了,家里父母勉强算一个中产里面的最底层,除了两套房子,一台车,其余的都是想象。自己呢,一个月不到七千元的收入,刨去房租刚好续命而已。政治资本就更不在考虑之列了,连母亲的工作都是靠她曾经有一点政治资本的爷爷撞墙争取来的,何况父母这一代处级干部都寥寥无几,就是把墙撞破,也不会有人搭理的。苏然知道自己的优势就是文化资本,曾经也刷新了家族史,骄傲了好一阵,可是现在文凭红利已经终结,别说研究生,就是博士也难找到心仪的工作了。所以综合看起来这五大资本,自己可以控制的资本简直是个笑话。

“点兵点将,骑马打仗,有钱喝酒,没钱滚蛋,鸡蛋鸭蛋手榴弹,看谁点到八点半。”两个小女孩的声音很大,一下子将苏然的目光牵引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小区里的秋千旁。奶奶的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然然,奶奶现在佛照寺,已经点了莲花灯,还捐了瓦,正好求了一张签,我把签文念给你听!”

苏然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只听着奶奶开始念起签文来:

人处春中不想冬,秋来花瓣早飘零。

沉酣之中不觉醒,待得醒时早成空。

奶奶苍老却执着的声音,在苏然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沉酣之中不觉醒,待得醒时早成空”。签文像冰冷的雨水,渗透进她本就阴霾密布的心底。春日的幻想,秋日的凋零?她此刻不正身处这六月,这不上不下、焦灼难耐的盛夏?沉酣?她何尝沉酣?每一场考试,每一次投递简历,每一次被民办大学繁琐却回报微薄的任务耗尽心神,都清醒得如同针扎。可这清醒,并未带来出路,反而像那张签文所言,眼睁睁看着“花瓣早飘零”,徒留一场空。

(五)

“奶奶,谢谢您费心了!”苏然尽量让语调听起来平静些。她理解奶奶的心,那是一座孤岛上的老人,试图用她能想到的最虔诚方式,为漂泊的孙女点亮一盏微弱的航灯。而她有限的文化程度,却无异于在孙女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但是苏然很快释然了,这又算什么呢?签诗除了提醒要未雨绸缪以外,也没有什么其它更严重的负面信息。不进体制内避险,就可能会切换到百花凋零和寒彻入骨的境地呀!

挂断电话,秋千旁小女孩的童谣还在继续:“点兵点将,骑马打仗,有钱喝酒,没钱滚蛋…...”苏然怔怔地看着那一红一白两个灵巧的身影,忽然她们舍弃了童谣,直接就地旋转起来,那是一段天鹅湖的芭蕾舞输出。苏然看得痴了,可是耳朵里“滚蛋”两个字的回响,却重逾千钧,即将成为她工作合同上冰冷的注脚。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那间狭小的出租屋。窗外依旧喧嚣,但这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此刻不再是背景,更像是一种催促,一种嘲讽。她瘫坐在那张承载了她无数个啃书夜晚的旧椅子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电脑屏幕还停留在招聘网站的页面,岗位信息像一张张冷漠的网。她点开邮箱,毫无意外,上午参加的那家事业单位笔试结果查询入口已经灰了——又一个石沉大海。

苏然起身洗了一把冷水脸,虽然预感到就是这样的结局,可是忍不住在毛巾擦脸的时候,泪水依旧又夺眶而出。她细细又洗了把脸,那毛巾还有些泪水的余温和咸湿的味道,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有些微微红肿,眉毛似乎有些不对称,也许是看手机或者看书的姿势不对而造成的。她微微有些吃惊,努力想从这种情绪里出来,努力朝着自己笑了一下,眼角的鱼尾纹便尽收眼底,再看鬓角居然有了一两根刺眼的白发,天哪,我怎么就未老先衰了啊?

出租屋的灯忽然“啪”地一声坏了,整个屋子漆黑一片,手机屏幕微光里,一切仿佛重新组合,母亲寄来的土特产依旧静静堆在墙角,装莲子的玻璃罐上还贴着"学生补脑"的标签,从没注意过的靠着床的墙面上,居然早就喷着一个黑色主体涂鸦:"35岁是道坎,跳不过去就挖坑埋了自己。"笔迹歪歪扭扭,最后那个句号却用了鲜艳的红色,像谁滴在墙上的血泪。她无从知道,前面的这个租客究竟经历了什么,她的心又是一阵颤栗。她看着月光慢慢爬上来,照着桌上的毕业证书,烫金字被磨得发毛,像褪了色的军功章。她发现觉得此刻的时间很慢,慢到自己都在浪费,点点滴滴从指尖滑落。她木然地坐着,抽屉深处,有一张事业单位成绩单依旧放着,笔试第三的红笔批注早已褪色,依然像道伤疤不曾磨灭,这种伤疤不过是为数很少的笔试好成绩,面试遭遇滑铁卢的遗憾,通常更多的伤疤是都像今天这样的考试结果——重在参与。

佛照寺的香火气顺着电流漫过来时,苏然手机里奶奶的声音裹着悠扬的梵音:"今天我问了师父,还怕你有血光之灾,我给你转了六百六十六,明天去买件红衣裳......"

话音刚落,苏然又是泪流满面。

(六)

亲情有时候让人特别没有松弛感,在很多的感动之余往往伴随着更大的压力,苏然觉得以后有什么事真的不能再报告给任何一个亲人,一石卷起千层浪,家里所有的人都会为你的事情披挂上阵,奶奶这样做非但于事无补,倒还添了许多风险。更别说妈妈,这样做无异于飞蛾扑火。她在亲人的高度关注下终于在凌晨零点才昏昏入睡,妙不可言的音乐忽然悠悠响起,那是什么声音?像琵琶、笛子、二胡很多乐器混合而成的音乐,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云遮雾绕的一栋古宅赫然在目,几张朱红大门都来不及数清,就感觉有一阵风就把她卷进了庭院,在花草树木的掩映之下,一群曼妙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那些女子简直像仙女一般,个个颜如玉身如柳,把她都看呆了,而旁边一位白眉长须的老者却已司空见惯。他挥了挥手,那群女子便停止了舞蹈排着队伍离开了。紧接着一位古代装束的年轻人跪在面前:“这次考试谁能高中呢?”

老者哈哈大笑:“这位考生已经身经百战,一旦失业,家里人都会心急如焚。”

苏然环顾四周,空空如也。老者除了说自己,也没有其他人。她欣喜若狂:“难道是我?”她禁不住脱口而出。

老者忽然腾空而起:“天机不可泄露!”

年轻人也跟着说:“天机不可泄露!”然后翻了一个筋斗云不见踪影了。诺大的庭院里只有苏然呆立着:“难道是我?”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重复着:“难道是我?”原来母亲这么早便发来短视频:夜风吹得国旗猎猎作响,她站在路灯下,脸颊红扑扑的,身后是某部委的朱漆大门。"然然!"她对着镜头苦笑道,"门卫说不能帮我递材料!"背景里,值夜班的保安正对着保温杯呵气,白气升到半空就散了。

一条条语音打开,都是妈妈在北京的见闻,有的无足轻重,比如说出租车司机特别热情素质高,比如说月季开得如火如荼,那位朋友的朋友和她共进晚餐,除了喝了点鸡汤,几乎一无所获,确实也在情理之中,朋友的朋友的远房亲戚做了高官,与花自妍有什么关系?母亲确实有些鬼迷心窍。

母亲永远都是乐观的,最后一条留言语音是:"今天在机场遇见个算命的,说你命中有贵人,就在东南方!"

苏然望向窗外,东南方向是城市的CBD,摩天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霓虹,像无数面悬空的镜子。她想起美术馆那面碎镜墙,总是把自己的形象切割得光怪陆离。美术馆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那里曾经也展出过自己的作品,当然是放置在一个小小的角落,用射灯照亮着,在苏然眼里,那也是光芒万丈。她一直以为自己时常会在镁光灯下被人聚焦,因为她虽然没有高颜值,可是她的作品充满魅力。本来她还想再努力一把读博,成为苏家文化资本无法超越的一颗新星。家里人得知她的妄想后,苦口婆心地制止了这一场升级改版,终于加入了就业的洪流,很幸运地拿到了大学教师的入场券。

(七)

苏然打了个哈欠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怎么又回到了学校?图书馆伫立在校园西侧,米白色大理石外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教学楼冠以各种好听的名字,诸如求索、求知、明德、崇德等,立柱间交错的镂空雕花铁窗如琴键般整齐排列。风轻轻吹着,落叶翻飞,花香四溢,转角处爬满紫藤的红砖墙是艺术设计学院,墙角青苔与碎砖巧妙得传达着某种痕迹。还有食堂,对了,那里永远飘着诱人的香味,虽然有些油乎乎的粘稠感,可是很温暖。食堂不远就是学生宿舍,一排排整齐有序,男生的寝室却通常杂乱无章,而女生寝室里编织着多少梦想,藏在床头的枕头底下,藏在书桌某本书的页面,或者还藏在宠物猫的眼睛里。苏然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个小小的开满荷花的池塘,便到了正对校门的行政楼了,以深灰玻璃幕墙示人,棱角分明的几何造型与周围建筑形成反差,夜幕降临时,楼体投射的蓝光与草坪地灯交织,勾勒出张艺谋式文艺片的轮廓。在那些半隐半现的背景中,她看见了班长。

他笑眯眯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苏然支支吾吾地有些窘迫。

“其实在体制内有很多身份,有公务员、参公、事业编、劳务派遣好多种,未必像外界想象的那样,我有那么光鲜,其实我就是一个劳务派遣,只有三千多一个月。”

“那你回学校干什么?”苏然好生诧异。

“做点生意!”班长还像当年一样具有商业头脑。

“回学校做生意?”苏然还是有些懵圈。

“是啊,你看现在大一大二的就开始着手准备考公考编,商机无限啊!”

“这个钱怎么赚?”

“所以说在体制内唯一的好处便是有的资源外面是不知道的,我正好在人社这一块,搞点历年真题还是不难的。”

苏然有些愕然。

“我看你表情好奇怪,这就是社会!”班长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就是社会”像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胸口,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血!苏然大惊,分明看见地上一滩殷红的血,她一擦嘴,满手都是血,社会对自己的刺激那么大,居然吐血了!

班长也惊到了:“苏然,你怎么了?不至于吧,我说句话就能让你吐血?”

苏然连忙摇摇头:“不是,不是,这个社会好难混啊!”她很惊讶于自己说出这样粗鄙的话,完全不像一个大学教师的口吻。她常常把自己包装成知识女性或者文艺青年,虽然用不上奢侈品,可是轻奢是必须的,纵然有些捉襟见肘。比如喝咖啡一定要雀巢或者星巴克。奶茶一定是喜茶或者奈雪、茶颜悦色,奶油蛋糕只吃哈根达斯或元祖。饰品通常用施华洛世奇,口红只认迪奥和阿玛尼,香水当然是香奈儿,隔离霜除了兰蔻和雅诗兰黛、资生堂,其余也不看,苏然的执着是不可思议的,宁愿住在狭小的出租屋独自吃泡面和外卖,也不能降低这些显示外在体面的标准。

班长笑了:“有什么难混的?只要你拉下面子,其实没什么难的。你们这些学霸,吃亏就是在面子两个字上。”

苏然惊讶于班长的精准剖析,可是“树靠一张皮,人靠一张脸,谁又能躲得过去呢?

“有钱就是有面子!”班长似乎有读心术,摔了这一句便不见了踪影。

苏然睁开眼,天亮了。

(八)

花自妍几乎一夜不睡,还像打了鸡血一般,从国旗面前辗转问到地址,又到了那个亲戚家的楼下,在一个拉面馆里开始填肚子。在老家吃拉面,从来没有感觉到面条的长度,而北京的拉面却足以达到让你在楼梯上吃面条的高度。一碗拉面的份量,也是令人汗颜的。花自妍摸着鼓鼓囊囊的大肚子,从未有过的饱胀感。她很庆幸自己这次没有设计的选择,昨天周五,今天周六,远房亲戚家里的人,在今天是休息的,不然这个白天,又浪费了,她昨天已经提前买好了回程的机票,当天购买的价格是贵了很多的,这点节约智慧她是深谙其道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次访亲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当然她也知道那些土特产不再稀有,在任何城市都可以买到,她不会像上一辈那样提着笨重的行李千里迢迢地送上一份沉甸甸的爱,这一次出门她只用了一个双肩包装着随身携带的物品背着,比如简单的换洗衣物,手机、充电宝、护肤、防晒产品等,完全不像旅行。她来北京不是来看城市建设和历史遗迹,没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豪情,没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憧憬,只有为了女儿能够进入体制内全力以赴撞大运的锐意进取,这种信念可以克服一切胆怯、迷茫、纠结等负面情绪,甚至可以克服长途跋涉的疲劳和困顿不堪。吃什么和住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保证自己面对各种状况敏捷的应对。

不知道是什么树上掉下来的一团团毛茸茸的东西在空中飞舞着,在地上翻滚着,家乡通常也会有柳絮纷飞的场面,这里的飞絮却大了很多,特别张扬地在她眼前晃动。这次来北京,除了这种飞絮,让花自妍感到北京的浪漫诠释以外,自然是那月季的收藏,坐车和行走于大街小巷,她仿佛踏入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月季王国。那绵延不绝的“月季项链”将整个旅程贯穿着,1米多高的藤本月季,沿着道路中央的隔离带肆意生长,交织成一道道如梦似幻的花墙。金色的花朵,如阳光般灿烂,洒下一地碎金;淡粉的花瓣,恰似少女羞涩的红晕,温柔又多情;绯红的花团,热烈奔放,生命的丰饶触手可及;还有橘红的明艳夺目,鹅黄的清新雅致,雪白的纯净无瑕,它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热热闹闹地绽放,在风里摇曳生姿,散发出阵阵迷人的幽香,让每一位路过的行人、每一位驾车的旅人,都忍不住放慢脚步,花自妍自然是其中之一。各色月季肆意舒展着身姿,与红墙碧瓦、蓝天白云相互映衬,如果这次铩羽而归,也是值得的,因为邂逅了飞絮和月季,在特定的季节无意间的发现美,那种情境是极度震撼的。比如现在,有一段灰墙上爬满了藤本月季,老自行车随意地倚在花墙旁,大爷们在石凳上坐着聊天下棋,偶尔飘落的花瓣,为这静谧的市井生活增添了几分诗意。咖啡店的橱窗映着花影,人们坐在店内,品着咖啡,窗内和窗外的人都在不经意地对视和猜想。

这也许是花自妍的自愈功能特性,再苦再难再倒霉,只要还能体验到美好的瞬间,一切都变得有了滤镜加持。

(九)

苏然却没有继承母亲这份自宽自解,她无法自我舒展,美丽的花朵、璀璨的星空,深邃的大海,在她的眼里都是罪恶,因为不属于她的专属,它们再好,都属于普罗大众,她无法独享,她想据为己有的好东西简直寥寥无几。她那么年轻却是那么狭窄,住的地方狭窄,工作地也很狭窄,办公室里最小的那张桌子,讲台上那方空间也是弹丸之地,她在这些夹缝里艰难地呼吸着,担心缺氧却又无可奈何,延口残喘是她现在的生命能量。这天手机的屏幕突然亮起,是母亲的语音信息,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兴奋,却又掩不住长途跋涉的疲惫:“然然!成了!真的成了!老天开眼啊!那位副部级领导…...算是堂叔,答应帮忙了!他秘书刚给了我一个邮箱,让我把你的简历赶紧发过去!说是他们系统里正好有个‘人才引进’的通道,虽然跟你专业不完全对口,但他说可以‘操作’!让你准备一下,可能很快就有内部面试通知!谢天谢地!这一趟北京没白跑!”

语音里夹杂着酒店房间特有的空调运转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花自妍的声音像绷紧的弦,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庆幸。

苏然握着手机,指尖冰凉。母亲的声音在她耳边轰鸣,那“人才引进”、“操作”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生疼。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屈辱、荒谬和一丝隐秘的…...侥幸的复杂情绪,汹涌地冲上头顶。

成了?靠着母亲在北京如家酒店里的“普遍撒网”和近乎“撞墙式”的恳求,靠着攀附上一丝几乎快断裂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血缘关系,就这样“成了”?这和她过去三年、不,是从研究生备考开始就信奉的“公平竞争”、“知识改变命运”的信仰,何其讽刺地背道而驰!她曾那么鄙夷母亲“粗放式运作”的想法,认为那是对规则和自身能力的侮辱。可现实呢?现实是她引以为傲的“文化资本”在冰冷的筛选机制前节节败退,而母亲豁出老脸去撞的“人情高墙”,竟然真的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光?

她想起母亲爷爷摔碎的茶杯,想起母亲描述中单位分房时那场“声泪俱下的撒泼”。原来,在看不见的层面,规则之外,真的运行着另一套法则。那套法则不讲“行测申论”,不讲“专业素养”,讲的是血缘的远近、人情的厚薄、位置的轻重。她拼命想挤进那99%人挣扎的系统,而母亲,却试图用最原始也最卑微的方式,为她撬动那1%的“绿色通道”。

她该感激吗?为了母亲奔波千里的辛劳和那不顾一切的“斗争精神”?她该羞愧吗?因为最终,她还是被迫走上了这条自己曾嗤之以鼻的路?她该愤怒吗?愤怒于这看似公平竞争之下,隐藏着如此巨大的不公?

(十)

苏然的手指在颤抖。她点开那个母亲发来的、代表着“希望”的邮箱地址。光标在收件人栏闪烁着,像一个无声的拷问。她打开电脑里那份精心修改过无数次的简历。简历上,她的照片笑容得体,学历、证书、教学经历条理分明。这是她“文化资本”的证明,是她曾以为最有力的敲门砖。而现在,这份简历即将被发送到一个陌生的邮箱,它的价值,或许不再取决于上面的内容,而取决于那个“副部级堂叔”秘书手指点击“转发”时的份量。

苏然的脑子转得飞快,招聘网站的弹窗像扑簌簌的飞蛾,在她眼前晃出重影。民办大学的裁员通知像枚图钉,把她钉在出租屋的旧椅子上,而屏幕上像蚂蚁排兵布阵的岗位信息,正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罗网。

最近的求职经历让她讳莫如深,在一个深夜,手机屏幕最顶端的招聘信息用红色加粗标注:“艺术行业资深顾问,研究生优先,年薪30万起”。她兴奋地点开,岗位职责写着“负责高端艺术品客户开发”,任职要求里“优秀的沟通能力”“抗压能力强”被反复强调。她犹豫着投了简历,第二天便接到电话,对方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苏老师,我们看了你的资料,非常符合我们‘艺术品财富规划师’的岗位!”

苏然有些欣喜若狂,三十万年薪的大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面试地点在CBD写字楼的高层,落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玻璃幕墙。面试官穿着熨帖的西装,指尖的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苏小姐是学艺术的,正好能给客户讲解画作价值——当然,重点是推销我们的艺术品信托产品,提成30%哦!”他推过来一份合同,“试用期无底薪,成交三单转正。”苏然看着合同里“需自行承担客户应酬费用”的条款,忽然想起母亲在北京塞给远房亲戚的土特产——原来有些“门槛”,换了身西装依然存在。

离开写字楼时,她在电梯里遇见几个穿同款西装的年轻人,手里攥着印着“国际艺术品投资”的名片。其中一个男生冲她笑:“新来的?这里面水可深,上个月有个博士被坑了两万块差旅费呢。”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苏然看见他领口沾着块没擦掉的蚊子血。

不得不说,苏然还是有些迷信所谓的标签,比如很快又被第二家公司给吸引了,招聘标题更诱人:“上市教育集团审计经理,研究生学历直接面试。”

也许苏然稍微想一下,自己根本就不是学审计的,怎么对方会接受她来面试呢?可是她的智商在某些时候确实属于归零的状态。她兴冲冲地来到那家公司,面试间里,HR递来的笔试题却让苏然愣住——全是销售话术和“如何说服家长报课”的案例分析。“我们集团业务多元,审计岗也要懂市场嘛。”HR笑眯眯地说,“转正后就是‘市场合伙人’,底薪+团队提成,干得好年入百万不是梦!”

她指着岗位职责里的“参与集团融资计划”问:“这和审计专业相关吗?”HR的笑容僵住了:“年轻人不要太局限,我们这是扁平化管理,能者多劳。”临走时,HR塞给她一叠传单:“先帮我们推广暑期课程吧,算面试加分项。”传单上印着“硕士学历老师一对一辅导”,配图是个穿学士服的卡通人物,手里拿着的文凭却像极了苏然那张泛黄的研究生证书。

(十一)

回到出租屋,她在招聘网站给这家公司留言:“贵司招聘信息与岗位实际需求不符,存在误导性。”十分钟后,账号被禁言,理由是“发布不实信息”。

吃一堑长一智,苏然虽然可以看穿那些画饼术,可是依然在上面浪费时间,比如最荒诞的一次来自“创意文化有限公司”。招聘信息写着“寻找艺术合伙人,零投资占股40%”,苏然怀着好奇心拨通电话,对方自称“王总”,声音洪亮:“苏老师是受人尊重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又是搞艺术的,正好和我互补!我出资源,你出创意,咱们搞个‘艺术家孵化平台’!”

见面地点在一家咖啡馆,王总穿着印着梵高星空的T恤,桌上摆着半杯冷掉的美式。“你看啊,”他用马克笔在餐巾纸上画圈,“你负责联系艺术家,我负责拉投资,利润咱们四六分——你四,我六!”苏然问:“启动资金呢?”王总一拍大腿:“这就是找你的原因啊!你去银行贷款肯定容易,算公司借你的,以后从分红里扣!”

餐巾纸上的圆圈越画越大,像个正在膨胀的气球。王总唾沫横飞:“等平台做起来,咱们就上市!到时候你就是联合创始人,比当老师风光多了!”苏然看着他袖口露出的电子表,突然想起不知谁说过的话:“天上掉的馅饼,多半是陷阱。”她借口去洗手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嘴角的苦笑——曾经以为学历是通行证,现在才知道,它更像块招牌,被人随意挂在“割韭菜”的门面上。

连续半个月,苏然投出三十份简历,收到五个面试邀请,全是这类“挂羊头卖狗肉”的岗位。最让人喷饭的一次,对方让她去面试“总裁助理”,结果是给老板的儿子当家教,薪资低到不够付房租。

某个深夜,她又一次刷新招聘页面,突然看见角落里的一条信息:“社区艺术辅导员,大专及以上,负责老年人绘画课程”。薪资不高,岗位描述也很简单,但“艺术”“辅导”两个词像针一样,刺破了笼罩在她头上的焦虑迷雾。

她想起读研时去养老院做义工,教爷爷奶奶画牡丹,他们拿着画笔的手虽然颤抖着,眼睛却亮得像星星。也许真正的“裂缝”,不在CBD的写字楼里,而在那些被忽视的角落——就像爷爷藏在工具箱里的画笔,母亲塞给熟人的土特产,还有她自己,终于敢承认:不是所有的存在感需要烫金的证书来包装。

关掉招聘网站前,苏然在搜索栏打下“美术馆兼职”。这一次,她没再盯着“研究生优先”的标签,而是点开了“展览讲解员”的岗位——薪水微薄,自然没有编制,但要求里写着:“热爱艺术,善于沟通。”

苏然在彻底告别那些年薪百万的陷阱做出选择后,拿起手机,给母亲发了条信息:“妈,我找到新工作了,在美术馆。”

这次没有犹豫,也没有自我怀疑。因为她知道,有些“碰壁”不是坏事,而是通向成功的必经之路。

(十二)

窗外,六月的黄昏开始降临,白天的燥热被一种粘稠的闷热取代。远处高楼亮起的灯火,璀璨得有些虚幻。苏然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混杂着出租屋旧家具的味道、窗外飘进的油烟味,还有一丝,从她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浓重的苦涩和迷茫。

她最终还是移动鼠标,点击了“发送”。

简历化作一串数据,消失在虚拟的通道里。几乎在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的同时,手机“叮”地一声脆响——不是新邮件通知,是一条来自学校的官方短信,冰冷,简洁,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XX大学人事处】苏然老师:您的聘用合同将于本月底自然终止,不再续签。请于一周内至人事处办理相关离职手续。感谢您曾为学校发展做出的贡献。祝您前程似锦。

这四个字像最后的嘲弄,狠狠砸在苏然眼前。旧的“锚点”,那所曾让她以为可以“初试锋芒”的民办大学,终于彻底抽离。而新的“希望”,那条由母亲用尊严和未知代价换来的“绿色通道”,此刻悬在虚无缥缈的云端,脆弱得如同风中蛛丝。

怎么就提前了裁员?苏然的心麻木地失去知觉,为什么体制内和体制外有着如此截然不同的命运?人,一旦失去稳定,就会没有安全感,而她这种不适应丛林法则的人,便会举步维艰。眼下的她只能去美术馆做兼职,而这种兼职不过是个笑话,因为没有什么收入,也可以说是一个近乎免费的培训而已。她负责看守当代艺术展。最显眼的装置是满墙的破碎镜子,每个碎片上都用金粉写着"成功学"语录。

上班的第一天,有个戴翡翠镯子的女人凑近她:"这是不是在说内卷?"苏然看着女人立即转身对女儿说:"你看,没考上清北就会变成这样。"角落里,保洁阿姨正用胶带修补一块脱落的镜面,胶带上印着"此处危险"的警示语,苏然微微发了会儿呆没有作答。

从美术馆出来,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说着重复无数次的话,往她手里塞了张传单,背面印着某健身房的减脂广告:"燃烧卡路里,遇见更好的自己。"苏然哑然失笑,自己体重还未达标,难道还要燃烧卡路里?这个女子,必定也是慌不择路了。

(十三)

到了家,电话骤然响起,是某艺术机构的面试通知。她摸出抽屉里的红围巾围上,镜中之人眼尾微扬,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张照片里,花自妍站在大学门口,手里攥着自费进修的通知书,身后是漫天晚霞,红得像团正在燃烧的火。她发现自己也错乱了,此时是夏天,红围巾属于秋冬季。一失手她把玻璃杯打碎了,整个晚上,她感觉自己都在收拾那些残渣。

面试那天,苏然特意绕开了CBD的玻璃幕墙,艺术机构坐落在老城区的废旧厂房里,生锈的铁门旁歪着块木牌:"灵感需要伤口呼吸"。走廊墙壁上贴满往届学员作品,大多是扭曲的人形与撕裂的画布,直到看见角落那幅《困兽》——被尼龙绳缠绕的陶罐裂痕里,竟长出了嫩芽。

主考官是个穿正装的中年女人:"说说你对'破碎美学'的理解。"苏然想起昨夜的玻璃杯,她从包里掏出塑料袋,倒出一把碎玻璃:"这些是我亲手砸的,每道裂痕都有自己的轨迹。"女人柳眉一挑道:"可它们看起来只是垃圾。"

"垃圾是未被定义的资源。"苏然摸出手机,调出奶奶发来的签文照片,"您看这首诗:

人处春中不想冬,秋来花瓣早飘零。

沉酣之中不觉醒,待得醒时早成空。

表面写的是花期,其实是在说我们总在害怕失去中错过生长。"她抓起玻璃碎片在掌心堆叠,阳光透过天窗落进来,在碎镜之间织出金色的网,"就像这些裂痕,与其遮掩,不如让它成为光的通道。"

女人突然笑了,从抽屉里拿出封信:"一个月前,有个老大哥来这里大闹,说要给女儿找'能看见灵魂裂缝'的工作。"她推过一张报名表,报名表上的"推荐人"栏里,赫然写着爸爸的名字。

“爸爸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

苏然那一刻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她结结巴巴地说:”真没想到,爸爸为了我的工作同样殚精竭虑,如果可以,我请你们成全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

苏然的试用期作品是面"时光棱镜",她收集了三百个人的破碎物:断齿的木梳、缺角的婚书、褪色的工作证,用环氧树脂封进透明砖里。当第一束光穿过砖体时,那些裂痕竟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谱,断齿梳的纹路里映着某位老人的白发,缺角婚书的褶皱间流转着离婚协议书的苍凉。

开展前夜,爸爸偷偷溜进展厅。他摸着那些封在砖里的纽扣、车票、碎镜片,在女儿标注"母亲的无效社交"的展柜前停下——里面摆着半瓶没送出去的土特产、三张揉皱的饭局发票、以及她从北京捡来的"部级专供"糖纸。玻璃展柜映出他眼角的皱纹,原来所有笨拙的挣扎,都在时光里成了女儿的素材。

闭展时,有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在留言簿上写道:"我带来了爸爸的破产通知书,能否帮它找束光?"

苏然抬头,撞见李默然站在面前,她笑着说:

你爸生意做得那么好,哪里来的破产通知书?"

李默然笑了:“这你就不懂了,我爸是东山再起的!”

苏然也跟着笑了:“下周有场'破碎交换会',你可以来讲讲考公时用过的钢笔。"

他愣了愣,眼角的泪痣不经意地颤动了一下。

(十四)

星空璀璨,苏然依然站在展厅,她看着霓虹渐次点亮。手机弹出条新闻:"民办教育集团改革:探索多元化师资聘用机制"。她知道民办大学的裁员还在继续,多少人又将和她曾经一样迷茫。母亲在北京说过的话——"官大了就是一句话的事",忽然就轻飘飘地如风吹过,是啊,这些生杀予夺的大权,究竟在谁的手里操纵?他们一个决定,影响的是一群人甚至一代人。

夜风掀起她的红围巾,露出锁骨下方新纹的刺青:一支正在生长的裂痕。

手机震动,艺术机构发来消息:"有个部级领导的秘书想看你的展,需要预留VIP席位吗?"苏然笑了笑,瞥见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不再是那个攥着证书站在阳光下的惶惑女孩,而是与身后的霓虹、树影、来往行人,共同构成了城市风景里的一道光。

她掏出钥匙打开工作室的门,墙上的新画布上,无数道裂痕正在绽放成花朵。画架旁不知谁插了支野菊,花瓣上沾着清晨的露水在微微颤动。

展厅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混杂着皮鞋与高跟鞋的节奏,她没抬头,直到那串脚步声停在“母亲的无效社交”展柜前。

“苏然老师?”

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客气。她转身看见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捧着牛皮纸袋,另一个腕上的手表特别显眼。副部级堂叔的秘书站在他们身后,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领导看过您的作品,”西装男人开口,语气像在宣读文件,“觉得‘破碎美学’的理念很有启发。这是点心意,希望您继续创作。”

牛皮纸袋落在展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苏然没去看,只是盯着男人袖口露出的金表链出神。她有些似笑非笑:“替我谢谢领导,不用了。”她推回纸袋,指尖划过袋口的烫金logo。

秘书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穿西装的男人对视一眼,牛皮纸袋悬在半空,整个世界鸦雀无声。他们走得很快,皮鞋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回响。苏然走到窗边,看见黑色轿车驶离时,后座窗帘被掀开道缝,露出半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她想起母亲描述的那位副部级堂叔,在某个文化论坛上念错了作家名字。

“然然,你睡得好香啊!”直到被母亲的话吵醒,苏然才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妈?你怎么..."

"我坐最早的高铁来的。"花自妍环顾四周,眉头微蹙,"这就是你说的艺术机构?"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堆积的废旧物品,在几个衣着前卫的年轻人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回女儿身上,"你看你就睡在这里,这怎么行?"

苏然起身,黑眼圈十分明显,身体轻得像片树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台上的刻痕:“妈,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十五)

花自妍走近女儿附耳小声说:"省教育厅的岗位,事业编制。那位'堂叔'提供的信息。"她的眼里满是憧憬:"下周一面试。"

苏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妈,我说过,我......"

"别任性!"花自妍压低声音,"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吗?"她的手举起来又放下:"你爸当年要是听劝,现在早就是处级干部了,我们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苏然直视母亲的眼睛,克制不住自己的大声:"不至于让我在民办大学被裁员?不至于让你低三下四去求人?"

花自妍的脸色变了。苏然从没见过母亲这样的表情——愤怒、受伤、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你以为我想这样?"花自妍的声音也提高了分贝,跟着手一起颤抖起来:"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不走我们的老路!"

工作室突然安静下来。远处的焊接声停止了,所有人都看向这对母女。苏然感到脸颊发烫,但这次,她没有退缩。

"妈,这是我的路!"她轻声说,手指抚过工作台上那些破碎的物品,

“你疯了!”花自妍的泪水夺眶而出。

"妈,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许它不够有面子,但至少是我自己选的!"苏然的眼眶也红了。

“你真的不去参加面试?”花自妍带着哭腔。

“是的,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吧。”苏然的话是那么决绝。

空气变得有些窒息,苏然头也没抬,她唯恐自己改变心意,如果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母亲便会乘虚而入,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花自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身默默退出展厅,又回头看看女儿,这个孩子变得那么陌生,从小到大,都是她一手拉扯着的,小时候的她多乖啊,只要妈妈不开心,便会感同身受地劝慰着:“妈妈别难过!”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有了好事变会放大十倍变身小喇叭,而遇到了坏事变三缄其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如今她的性格居然也变成了自己的翻版,只是表现形式有了差异,内里都是强势的。

苏然不再与母亲的目光交织,有时候一个眼神,一句话,也许就会改写人生剧本。她想做自己人生剧本的导演,无论这场戏是成功还是失败。

(十六)

花自妍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回到家里,她脸也没洗直接躺在床上,回忆着这一段时间的折腾。其实很多事情母女俩并没有沟通。苏然不知道,第一次花自妍到北京那个亲戚家楼下候着时,正好遇到亲戚举家下楼准备出门短途旅游,因为时间很紧怕纠缠,便搪塞她给了一个邮箱号。所以那么长时间都是杳无音讯,在无望的等待中,苏然才选择了艺术机构,她看透了人情冷暖,不想母亲再为自己劳神费力,没想到这家艺术机构也是爸爸暗中的穿针引线。她感到深深的挫败,这么大了,如果不能靠自己的努力得到社会认可,还要倚仗父母来为自己找平台,她的人生太失败,于是这段时间她一心投入新的工作,心无旁骛地要干一票大的,让父母刮目相看。所谓的编制那些,她不想再为之耗费精力。

花自妍自然是不甘心的,她又去了一趟北京,同样的围追堵截,又弄来了这个面试机会,至于含金量,她的心里也是没有底的。只是直觉女儿应该工作得更加体面,一辈子安稳便好。可是苏然的想法却完全变了,没有根基在体制内混,始终就是个路人甲,而在艺术机构发挥自己的优势,也许可以实现财富自由。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望族留原籍,贫贱走四方。她知道要改变家族的命运走向,首先是增加经济资本,其余的都换不来。正如母亲用血缘姻亲关系去道德绑架那位副部级领导,最终也只能是徒劳。因为在价值交换中,你完全没有与之对等的需求供给,这种关系的脆弱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进入了体制内,以自己的性格,很难在这种体系中有所发展,只能沦为一个小吏。而在艺术机构做到了强大的知名度,能够给那位副部级高官带来一点什么,也许才能强强联合,把这个姻亲关系链接得更为紧密,当然这是苏然的想法,她不想和母亲交流,因为母亲不会懂她,同样和爸爸交流也似乎很难开口,因为她们之间很少用语言,忽然改换方式又极其不习惯。花自妍了解自己的女儿,也许是身处下位的矫情,也许是有了一丁点文化资本的骄傲,小户人家的女儿通常如此。清高、孤傲、自命不凡,所以才有“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的说法。女儿如今硬要走一条人迹罕至的路,又有什么办法?这么大了,不婚不育,工作还这么不稳当,整个人生就这么没有质感地苦撑着。真没有什么意思,一个女孩子,折腾什么呢?赚再多的钱还是要嫁人,嫁得也未必好。

花自妍不是一个内耗的人,她很快便不想了,既然女儿不听自己的,那是她的命。无儿无女无稳定工作,也是一辈子,只要她愿意,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不了解社会的底层逻辑,再正常不过了。普通人怎么成名成家,一夜暴富?不过是无数的镰刀要割的韭菜。放眼望去自己身边的亲友,哪有靠一个技术打遍天下的?资源,你没有整合资源的能力,永远就是牛马,无非是牛马养在哪里而已。苏然偏要做养在地主家的牛马,而不作宫廷里的御用牛马,这不是糊涂是什么?她踩的坑还少吗?在最好的二十五岁左右,不趁着价值最高的时候嫁人,三十岁以后还怎么能有高质量婚姻?读了那么多书有鬼用?还不如老母亲一个底层牛马的认知。

花自妍从床上又一跃而起,她需要找人去玩了,退休生活可不能辜负。

(十七)

苏然来到这家艺术机构,摸爬滚打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这里比民办高校的境况未必能好多少。首先是资金来源有限:主要依赖政府财政拨款,来源渠道单一。近几年政府财政十分紧张,自然拨款锐减,自然艺术机构也进入了困顿期。幸好还有社会捐赠和企业赞助,可以稍微缓冲一下生存困境。别小看艺术机构的开支,场地租赁、设备维护、展览布置、人员薪酬等桩桩件件都需要钱,钱多好办事,钱少只能让展览规模缩小、活动减少或质量下降。

解决了钱的问题后,接下来是人才问题,优秀的策展人、艺术家、研究人员等,总是因为薪资待遇、发展空间不如国家级机构而跑路,而且这个段位的市场竞争尤其激烈,工作压力是很大的。更何况人员结构不合理:行政人员过多,专业技术人员不足,导致行政工作繁琐影响专业业务开展。

最后便是资源问题:藏品与展品资源明显不足,与国家级机构相比,收藏的艺术珍品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借展难度也很大,所以限制了展览策划和品质提升。这样一来,合作资源就很有限了:在国际国内艺术界的影响力总是难以突破,与知名艺术机构、艺术家、画廊等合作机会也举步维艰,对于高规格、有影响力的展览和活动常常是力不从心。

不过苏然惊喜地发现:幸好观众群体是可爱的:这个城市文化氛围很浓,艺术市场发育还是很完善的,观众对艺术展览的认知度和参与度都比较高,观展人数还是可观的,只是收入有限,一般就赚了个热闹。

李默然已经跟着跳槽到了这里,和她又成了战友,他似乎比苏然更有见地,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几个问题:

第一、管理体制僵化:受行政体制束缚,决策流程繁琐,缺乏灵活性和自主性,难以快速适应市场变化和艺术发展趋势。

第二、缺乏品牌建设:对自身品牌定位和宣传推广重视不够,品牌知名度和美誉度不高,在市场上缺乏辨识度和竞争力。

李默然把两个人的想法和负责人和盘托出,并提出了改进建议,而恰恰在此时一个有情怀的大佬林老板来到艺术机构,一眼看到苏然后,莫名地就有了怜香惜玉之情,出了一大笔钱,让苏然为总指挥策划做一系列展览,将某种意识形态具象化。人与人之间的模式真是不可思议,那位林老板之所以对苏然青睐有加,有人说是因为他很迷信,算命的人说他会遇到一位福星,这个福星是个女性,而且是年轻女性,很有才华,属猪,她可以给你带来莫名其妙的好运。苏然就在这时出现在他的视野,而恰恰与算命先生描述的属猪特性高度一致,他一下子就认定了这位红粉佳人。林老板眉眼之间都是冷峻,但是只要苏然出现,他必定眉开眼笑。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包括苏然自己,人有钱之后,很多行为会变得不可理喻。比如某些人为了歌星和影星一掷千金,单纯的就是因为喜欢。比起明星,苏然简直不堪一击,可是玄学的力量超越了一切现实的博弈,苏然毫无悬念地进入了事业的快车道。

(十八)

有了林老板的加持,苏然如虎添翼,一系列展览在艺术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参观者络绎不绝,她的“时光棱镜”系列作品被多家知名媒体争相报道,一时间,她成了备受瞩目的新锐艺术家,各种邀约纷至沓来。然而,她却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成功是否意味着她终于可以华丽转身,跨越所谓的社会阶层,终于可以和副部长亲戚平等对话,不再像母亲那般去北京围追堵截?

这天,苏然正在工作室里整理作品,忽然林老板站在了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这样毫无察觉地站了很久,而苏然毫不知情,因为她在工作时是完全投入的,她的眼睛里除了作品,什么都消失了,甚至李默然过来和林老板打招呼都浑然不觉。

“苏老师!”直到负责人呼唤她时,她才回过神来:“林老板来了!”

林老板居然有些窘迫:“你忙,你忙,我只是来看看!”

苏然这才发现林老板,连忙问好,带着些许局促。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他对自己的青睐呢?他每次来都是第一时间点她的名,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他甚至公开说:“苏姑娘是个天才!”这样的评价特别耐人寻味。第一他没有说苏老师,而是用了苏姑娘,那种亲昵感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第二用了天才这个词,谁都知道苏然老师和李默然老师的水平是相差无几的,如果苏老师是天才,那么李老师呢?旁边的人都有些哑然失笑。尤其是艺术机构里那些颜值出众的小姐姐特别不理解。苏然凭什么让大佬心花怒放?他眼盲么?她可以说平平无奇,颜值不算太高,身材干煸如柴,情商也有些不上线。幸好有点文化资本撑了点台面。一个大龄剩女,很多人都避之不及。

苏然对于林老板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甚至他的名字都有些模糊,只听见背后有人叫他林海东,究竟这个东是东边的东还是冬天的冬,她都无从知晓,她也不问。

林老板每次来都是稍纵即逝,就像这次一样忽然就消失了,在苏然的恍惚之间,林老板的背影渐行渐远,两个人甚至连微信都没加。

(十九)

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对方的内容却让她的心跳猛地加快。“苏然小姐,我是教育部艺术发展中心的张主任。我们希望邀请您担任项目顾问,共同推动传统艺术的现代转型。”

苏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小心翼翼地确认:“这……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张主任的语气感觉由内到外的真诚。

挂断电话,苏然的眼眶有些发红。她环顾工作室四周,那些曾经被她视为“破碎物”的东西,如今都成了她作品的一部分。她想起爸爸悄悄溜进展厅的那个夜晚,想起母亲在北京为了她的未来四处奔走,想起奶奶虔诚地为她祈福。她终于明白,生活中的每一次破碎,其实都是另一种形式的完整。她知道自己会更忙碌起来,要与各种艺术机构和文化组织打交道,参与各种研讨会和展览筹备。她想象着作品走向更广阔的舞台,自己逐渐成为艺术圈内备受尊敬的人物。影响力不断扩大。在将来的国际艺术交流活动中,会遇到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和策展人。他们会对她的作品赞不绝口,甚至会收到来自国际知名艺术基金会的合作邀请,希望她能将“破碎美学”理念推广到全球。然后她设立艺术奖学金,资助那些在艺术道路上努力前行的学生;她可以创办艺术工作坊,为年轻艺术家们提供创作和交流的平台;她当然还可以辐射到各种公益艺术项目,用自己的作品为社会传递温暖和力量。她不再是单独的个体,她会是一个集团,用艺术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美好。而她终将搬出那间狭小的出租屋,住进一间她想要的宽敞明亮的工作室兼居所,甚至她的工作室可以有很多,遍及全球。她终于不再为生活琐事烦恼,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创作和推广中。自然父母都会满心欢喜,不再为女儿的工作和未来担忧,而是成为最坚定的支持者。当然这个时候来的爱情绝对是最好的。或者是同行,或者是仰慕者,肯定是不俗之人。

鲜花和掌声在前面继续等她,她为自己成为舞台上的焦点而微微膨胀。

"教育部艺术发展中心?"苏然重复着,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而专业:"是的,我们关注到您的'时光棱镜'展览,认为您的'破碎美学'理念非常契合我们即将启动的'文化传承与创新'项目。"

"具体是什么工作?"她问,眼睛看向墙上自己用金粉修补的那道裂缝——前任租客留下的"35岁是道坎"涂鸦,如今被她改造成了"35岁是道彩虹"。

"项目顾问,负责将传统艺术元素与现代表达方式结合。"张主任顿了顿,"当然,编制问题也可以解决。"

"编制"两个字像一块石头,突然砸进苏然平静了没多久的心湖。她想起母亲红着眼睛说过的话:"没有编制,你永远是个流浪艺术家!"

挂掉电话,苏然发现自己站在了熟悉的十字路口——左边是艺术机构的铁门,右边是母亲拼命想为她推开的那扇体制大门。但这次,第三条路隐约浮现:或许她不必二选一?

(二十)

苏然把手机塞回口袋,李默然此时正好在旁边看着她,她强压住内心的澎湃说:"教育部想请我去做艺术项目。"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只是又一个普通的展览邀约。

李默然抬起头来,眉毛几乎要飞进发际线:"教育部?"他夸张地大声说:"你妈知道要乐疯了吧?"此时的李默然有些手舞足蹈起来,简直比苏然高兴十倍。

"我没说要接受。"苏然就是有点装逼,没有办法,知识女性可能都有点,何况是搞艺术的,就更加有些作,她自然不例外,皱着眉头低声说:"你知道体制里那些条条框框..."

"但你刚才眼睛亮了。"李默然一眼识破了她笑着说。

苏然愣住了,仿佛李默然总是能够精准地捕捉她的各种心思,比她父母都要更了解她。

"就刚才,"李默然指着她的眼睛,"你瞳孔放大了至少0.5毫米——心理学上说这是感兴趣的表现。"

苏然的姿态是不允许放低的,纵然被看穿,依然只是淡淡一笑:“我其实是你自己心中的样子,只能说明你很在乎这些东西,你非常感兴趣。”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锁骨——那里新纹的裂痕刺青还结着薄痂。她想起做这个纹身时,纹身师说过同样的话:"疼的时候你眼睛会亮,说明这疼痛对你有意义。"

李默然呵呵一笑,他了解她的凡尔赛,也接受她的一切。

当晚,苏然破天荒地主动给母亲发了信息:"想请您来看展。"这是她们争吵后第一次抛出橄榄枝。

母亲的回复来得意外地快:"好,地址发我。"没有表情包,没有多余的话,但苏然能想象手机那头母亲努力绷着的脸。

第二天清晨,苏然比约定时间早两小时到了展厅。她神经质地调整每一件展品的位置,反复擦拭"母亲的无效社交"展柜——那里新增了一件展品:母亲从北京发来的所有语音消息,被转成声波图印在丝绸上,悬挂在破碎的镜面之间。

"这么紧张?"艺术机构的女负责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今天她穿了件古风的旗袍。

苏然的手摩挲着裤缝:"我妈......比较传统。"

李默然很快懂了她说:“你妈能来是好事,其实代沟都是因为不愿沟通造成的。”

"所以才会有这个展,不是吗?"负责人也明白了,轻声笑着,指向"无效社交"展柜:"艺术有时候是对原生家庭的复仇与和解。"

苏然正想回答,入口处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节奏熟悉得让她心跳加速。母亲穿着那件只在重要场合穿的藏青色套装,头发新烫过,手里却拎着个格格不入的塑料袋。

"路上看到卖莲蓬的,想起你小时候爱吃..."母亲人还没进来,看到苏然便大声呼唤着,把袋子觉得老高,几步踏过来往女儿手里一塞,眼神却飘向展厅中央的"时光棱镜","这就是你说的展?"

苏然喉咙发紧,她发现自己在母亲面前就容易沉默,她准备好的所有解说词突然蒸发,只能干巴巴地点头。

母亲慢慢走近那些封存着陌生人记忆的树脂砖,手指悬在半空,似乎想碰又不敢碰。当走到"无效社交"展柜前时,她的肩膀明显僵住了。

"这些......是我?"母亲盯着丝绸上那些起伏的声波图。

苏然攥紧了装莲蓬的袋子,新鲜莲子的清香混进展厅的松节油味里,她终于能够接住母亲的情绪:"是你发给我的所有语音的声波图。红色部分是提到'编制'的频率。"

(二十一)

出乎意料,母亲没有暴怒。她凑近那些丝绸竟然笑了:"这么看,我说话还挺有节奏感的。"

阳光穿过高窗落在母女之间,苏然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眼角新添的皱纹——不是岁月留下的,而是近期才有的。她想起爸爸说过,母亲这半个月几乎没睡好觉。

"昨天教育部给我打电话了。"苏然突然说。

母亲转头看着女儿,藏青色套装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紫光:"教育部?"

"艺术发展中心,想让我参与一个文化项目。"苏然故意省略"编制"这个词,"但我不确定......"

"因为觉得体制会扼杀你的创造力?"知母莫若女,母亲接话,语气却出奇地平静。她指向展柜里那些饭局发票,"你以为我喜欢这些应酬?但人总得先有立足之地,才能谈理想。"

苏然惊讶地发现,母亲今天没提一句"稳定"或"保障"。她只是站在那里,身上同时有着疲惫与某种释然。她一下子深度可怜起她来,当年的奶奶唠叨着要生孙子,可是无奈只生了个孙女就赶上计划生育,这成为奶奶心中的一根刺,苏然几乎完全靠外婆一家养大的,奶奶直到自己长大成人之后才有了高度关注。为了培养自己,证明生男生女都一样,她可以说呕心沥血,一直托举着她走到今天,她把这种证明强加在女儿的某种成功上面,让其不堪重负。

"我可以试试。"苏然在那一刻的悲悯过后说:"但要以我的方式。"

母亲深深看她一眼,突然从包里拿出个信封:"我也年轻过。"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母亲站在大学门口,手里攥着自费进修的通知书,身后晚霞红得像火。

"那会儿我也觉得,什么编制都是狗屁。"母亲轻声说:"后来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她明白,女儿一如当年的自己,人在年轻的时候,对一切规则都是漠视的,想改造这个世界总是雄心勃勃。

苏然接过照片,背面有行褪色的钢笔字:"给不甘心的自己——1989.9.1"。她突然明白母亲带这个来的良苦用心。

母女俩的见面十分平和,苏然破例送了母亲到高铁,回到展厅,她蓦然发现在留言簿上母亲的字迹:"我女儿的作品让我想起,有些东西打碎了反而更完整。"没有落款,但旁边画了颗小小的爱心——母亲小时候学过的唯一绘画技巧。

一周后,苏然站在教育部艺术发展中心的会议室里。窗外是的熙熙攘攘繁华闹市——母亲曾在那里为她拍过视频。张主任正向同事们介绍她的"时光棱镜"理念。

"苏老师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传统文化不是供在神龛里的古董。"张主任指着投影仪上的图片,"就像这些破碎重组的物件,传统需要当代的'裂缝'才能透进光......”介绍完毕,张主任提高声调说:“我提议,大家集体鼓掌,欢迎苏老师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

会议室里报以热烈的掌声。

苏然慌忙起身鞠躬致谢,缓缓坐下来摸向锁骨上的刺青。她想起艺术机构铁门上的话——灵感需要伤口呼吸。或许体制与艺术之间,也需要这样的缝隙?

会议结束后,同事们都各就各位去了,苏然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张主任叫住了她:“苏老师,我想和你谈谈话。”

“谈话?”体制内一般都是用谈话,而不用聊天,这样会显得很正式,不是简单的闲聊。苏然知道体制内有很多与体制外的区别,但是也未必像自己以前想的那样刻板庸俗。因为张主任亲自领着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为她倒了一杯茶:"有件事得告诉你。推荐你的是我们老部长,他说你家人很善良很有毅力。"

(二十二)

"老部长?"苏然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颤动,几滴茶水溅在教育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她想起母亲那些在北京四处碰壁的语音,想起那个提供信息的"副部级堂叔",怎么又冒出个老部长?

"老部长姓陈,退休前分管传统文化司。"张主任拉开窗帘:"你爷爷叫苏照乾,对不对?"

苏然呼吸有些停顿,爷爷去世时她还在读大学,只记得那是个倔强的老人,最爱说"人活一口气"。爸爸很少提起爷爷的事,只说老爷子当年在机械厂是出了名的"刺头",还有能够到部委工作都不去。

"1958年,陈部长爸爸在西北建设兵团得了败血症。"张主任的声音变低了,"是你爷爷连夜骑马六十里,从劳改农场卫生所偷来盘尼西林。"

茶杯"咔"地一声磕在桌面上,苏然从不知道爷爷去过西北,更不知道什么劳改农场。家里仅存的老照片上,爷爷总是穿着笔挺的工装,胸前别着劳动奖章。她更不明白在那个年代,为什么一个药那么难得。

"后来陈老回京任职,想调你爷爷去部委。"张主任喝了口茶,"你爷爷拒绝了,说厚德载物。"

苏然突然想起奶奶佛龛下压着的那张泛黄纸条——"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落款正是"苏照乾"。爷爷的语气通常都这样,这就是他特有的风格。

"那......那位副部长?"苏然喝了口茶依然嗓子有些发干。

张主任笑了:"什么副部长?这次帮你的是老部长,因为你爷爷当年的人情。"

人情?苏然有些恍惚,一直在讨厌人情往来,一直想割裂所有的不必要纠缠,而当年爷爷的善举,竟然让受助者的后代没齿难忘。仿佛自己要重新定义恩情两个字。

窗外华灯初上,车流如织。苏然恍惚看见母亲拎着廉价土特产,在这栋大楼里挨个敲门的身影。难道是那些她曾嗤之以鼻的"无效社交",竟阴差阳错叩开了尘封半个世纪的家族联结?

"当然,最终录用你,是因为你很优秀。"张主任笑着说:“林海东先生盛赞你的艺术才华,而他将和我们共同合作,开创新的未来!”

“优秀?林海东?”苏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头至尾,自己就是一个小白,在错综复杂的网络中被发现被关注被需要,才有了今天这个样子。难道这就是奶奶所说的命运转折,她那么虔诚地匍匐在十方诸佛前,靠着念诵阿弥陀佛的愿力,把那些善因挖掘出来,忏悔那些罪业,得到了不可思议功德?

她不知道这一切的纠缠交错,是怎样的因果循环?她像木偶一样发呆着,泪水却无声地落了下来。

张主任愕然道:“你怎么哭了?”

苏然点点头:“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张主任笑道:“原来是喜极而泣呀!”

(二十三)

苏然走出教育部大楼时,六月的暴雨倾盆而下。她没有躲雨,任凭雨水冲刷着脸庞,打湿那件微微发黄的白裙。手机在包里震动,是奶奶发来的语音:

"然然,奶奶做了你爱吃的甜酒,什么时候回家?"

背景音里隐约有电视声,正在播放某艺术展的报道。苏然突然意识到,自从"时光棱镜"展出后,奶奶专注于看艺术展的消息,再没提过签文的事。

她拨通视频电话,奶奶的脸出现在屏幕里,皱纹间夹着一层白色粉末状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糯米粉。

"奶奶,"雨水顺着苏然的下巴滴落,"爷爷当年...是不是去过西北?"

奶奶的手一抖,瓷勺"当啷"掉进锅里。背景音里的电视声突然被调小,镜头晃动间,苏然看见佛龛上爷爷的遗像——比记忆中年轻许多,眼神锐利如鹰。

"你爷爷啊......"奶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在讲一个秘密:"他这辈子就服过两次软。一次是为你爸的工作,一次是..."

视频突然中断。三分钟后,爸爸发来微信:"周末带你奶奶去看你。"

“奶奶那么大年纪了,不要来吧!”苏然有些于心不忍。

“我是劝不动她,你做好准备吧!”爸爸的口气有些无可奈何。

周末的展厅人潮涌动。苏然的新作品《裂缝里的家谱》成为焦点——用树脂封存的旧照片、工作证、奖状碎片悬浮在透明立方体中,每道裂痕都用金粉勾勒,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奶奶穿着压箱底的绛紫色旗袍,手指颤巍巍抚过展柜里那张"1976年机械厂先进工作者"奖状。照片上的爷爷站在领奖台最边缘,胸前红花歪了一半。

"你爷爷领奖那天,"奶奶的眼圈红了,"差点把厂办掀了。"

苏然连忙把奶奶带到休息室,倒上一杯茶,仔细听她讲那些老故事。原来那年分房,厂领导把本该给爷爷的指标给了亲戚。爷爷抡起奖杯砸了分房公示栏,被保卫科按在地上时,还吼着"老子不要这狗屁奖状!"

"后来呢?"苏然轻声问。

"后来啊..."奶奶喝了一口茶:"他写了一句话,塞在我枕头底下就去上访了。"

苏然很是惊讶:“写的什么话?”

"淑珍:若三日内不回,带建国改嫁。照乾绝笔。"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你爸那时候才六岁!”

爸爸插话说:"结果第三天,厂里把房钥匙送来了。妈,你这个故事都说过一百遍了。"

苏然可是第一次听到,她从未想到爷爷有那么多故事,以前只知道妈妈家族的故事,爸爸家族的几乎一概不知,因为爸爸是个比较内向的人,所以那个副部长堂叔闻所未闻,自然见都没见过。

(二十四)

“怎么又分了呢?上访起作用了吗?”苏然的脑回路永远是简单的。

"因为你爷爷找的是陈部长。"奶奶轻轻咳嗽着:“这一回你妈为了你的稳定工作,跑了两趟北京,你还不买账,人都傻了。我实在看不过去,才写了封信,托你妈交过去,第三趟去了北京,把陈部长又给惊动了,刚好帮完这个忙就退休了。”

“我们应该去拜访他呀!”苏然禁不住脱口而出。

奶奶叹了口气:“人家是高官,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没必要去干扰人家了,他们都是怕麻烦的,就像你堂叔,可能只有我才见得到,你妈都不管用。”

“妈,亲戚间的道德绑架,更让人不舒服。你就不能换位思考吗?”爸爸开了口。

苏然愕然了,第三趟的北京之行,除了妈妈,居然还有奶奶背后的加持。

“上一代的关系再好有时候也是没用的。一代亲二代表三代没有了。”奶奶又长叹一声:“没有你爷爷当年的帮衬,哪里有他家在北京位高权重,开枝散叶?他虽然提供了信息,但是哪里像陈部长这样尽心尽力?”

爸爸拍着奶奶的肩:“爷爷奶奶都是我们家照顾的,确实费心费力,不过没有他们家舍得出钱,老人家也未必那么长寿。”爸爸又说奶奶喜欢道德绑架,堂叔能够帮忙就不错了,是我们的孩子不领情,至于陈部长,本来就比堂叔权力更大,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苏然以前面对这种复杂的人情关系,通常是敬而远之的,她害怕这些纠缠,可是现在她释然了。她跟着说了一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所以女孩子一定要结婚,还要多生孩子,不然老了,就是个孤鬼。”奶奶的话忽然偏离轨道,显得毫无逻辑可言。

爸爸说:“所以找表弟的效果还不如找陈部长,这亲戚间帮忙的事情啊,找了一回就有二回,还不感恩,真够累的。”

爸爸与奶奶的对话密集起来,苏然第一次听到家族中那些欲说还休的无奈,敏感脆弱的纠缠,复杂交错的羁绊,这是她第一次认真聆听,以前会觉得这是在浪费生命,实在没有多大意义。年轻人应该靠奋斗去获得资源,而不是想着走捷径去攀附一些关系。可是今天一听才发现全变了,所有的攀附都是徒劳的,不过是资源的交换。位高权重者也有需求,你能满足需求,他才可能帮你,或者之前你们之间有链接,他会帮你。总之没有无缘无故的关系。妈妈的无效社交其实还是有基础的,基础牢固的,社交便是锦上添花,而基础薄弱的,社交便是蜻蜓点水。陈部长受人救命之恩,毫无血缘关系,本来就超越了一些亲情牵绊,所以才会有所回报。君子之德五世而斩,所以苏然是幸运的。如果陈部长走了,这种恩情也是难以延续的,就像堂叔的反应,其实没必要苛责,所有的关系都是因果,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因缘,没有必要依仗着上一代的付出而求取回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苏然打开上帝视角,蓦然发现在她努力的背后,居然还站着一群人的默默付出,她发现年轻的自己太自以为是了,人生的课题哪里是一览无余的标准要求,表面看到的事情,未必是那么简单。她看向展厅角落,一位白发老人站在《裂缝里的家谱》前静默着。奶奶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禁不住大声喊道:“陈部长!”

(二十五)

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妙不可言,晚餐选在长安街旁的私房菜馆。陈老部长坚持要坐靠窗位置,说能看见当年他办公的窗口。席间他谈起爷爷时,用的是苏然从未听过的称呼:

"小苏啊,脾气倔得像头驴。"陈老夹了块鱼肉放进奶奶碗里,"63年我调他去轻工部,他非说'机床就是我的阵地'。"

奶奶笑着摇头:"74年厂里派他去德国学习,他倒跑得快。"

"因为他知道,技术是真本事。"陈老突然看向苏然,"就像你的艺术。"

转盘上的清蒸鱼冒着热气,遮住了陈部长的表情,苏然想起母亲总说"体制才是铁饭碗"。此刻这条鱼仿佛成了隐喻——有人在乎它来自哪片海域,有人只关心盛它的盘子够不够结实。

"对了!"陈老笑着说:"我家里还留着小苏当年留在兵团的笔记本。"

苏然仿佛看到一本泛黄的"工作手册",扉页写着"苏照乾 "。页边空白处画满了细密的齿轮图,角落里还蜷缩着只小兔子。她的想象力总是如此不着边际。

"你爷爷年轻时可爱画画了。"奶奶抿了口黄酒,"他说,扳手比画笔实在。"

陈老是那么平易近人,完全没有部级干部的居高临下,更像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娓娓道来,气氛十分融洽,让苏然都有些恋恋不舍起来。人与人的磁场很奇怪,当某些人出现时,真的就像一个太阳一般温暖。比如陈部长,他可以做到给桌上的每个人夹菜,动作是那么自然,话语是那么亲切,让你忍不住想亲近他。

饭吃完了,他坚持要自己走一走,不需要送回去,也不叫司机,等所有的人都离开,他才独自走向公园深处。

苏然不时回头看陈部长的方向,霓虹将自己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不断被揉捏的时间。

"爸!"苏然指向不远处的大楼,"那就是妈妈......"

爸爸点点头。苏然这才知道,当时妈妈为见到副部级堂叔,在他家楼下守株待兔未果后又到单位门口守了好几天,直到别人叫他部长,她也跟着叫,混了一个脸熟。可是最终还是停留于眼熟而已。

他们朝那栋楼走去,路过母亲曾拍视频的部委大门。夜班保安还是那个对着保温杯呵气的中年人,看到苏然时竟点了点头,或许认错了人。

送走爸爸和奶奶回到家,其实就是一个出租房,但是这个家是北京的新家,是人生的重新开始。她突然明白,爷爷的扳手与画笔,母亲的土特产与坚持,自己的艺术与编制,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

手机亮起,母亲发来新消息:"下个月你爸生日,我做了甜酒。"附图中,那套藏青色套装挂在衣架上,旁边是件崭新的红色连衣裙,标签还没拆。

苏然知道自己回不去,才到新的单位,一切都需要重建。她摩挲着锁骨上的刺青,打开教育部发来的项目方案。在"传统文化现代表达"的标题下,她新建文档,敲下第一行字:

"所有传承,都是伤口开出的花。"

(二十六)

爸爸生日那天晚上,苏然看着妈妈发来的短视频。妈妈终于没有穿那套藏青色套装,穿着那条新买的红裙子,显得年轻了许多。妈妈喋喋不休地描述着聚餐时的情节。席间奶奶突然拿出个铁盒,里面是爷爷收集的各式奖章——从"技术能手"到"劳模",按时间顺序排列,最后一张竟是泛黄的"少儿绘画比赛三等奖"。

"你爸爸总说,"奶奶把奖状递给妈妈:"人这一辈子,只要留条缝让光进来。"

妈妈夹了块鱼放在奶奶碗里,欲言又止。直到蛋糕上来,她才小声问:"那个堂叔......"

爸爸低声说:“真没想到会被抓了,这么快就判了。”

“啊?”苏然呆若木鸡,拿着手机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怎么会这样?”

妈妈叹了口气:“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其实堂叔也是个好人,他也帮了我们,我们不应该道德绑架他。现在他落难了,我们应该去看看他。”

“你又要来北京吗?”苏然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

“是啊,我和你爸一起来。”妈妈的作风她是了解的,说一不二。

苏然看向窗外,华灯如常亮起。她的眼睛模糊了,玻璃上反射的全家福——奶奶的白发,爸爸的皱纹,母亲强忍的泪水,都成了她心中的执念。

“你也应该去看看!”妈妈又补充道。

手机震动,李默然发来布展照片:"'破碎交换会'准备好了,考公时写废的钢笔我也带来了。"

苏然回复:"记得把我爷爷的笔记本放进展柜。"

李默然的手机屏幕上,留着和林海东的对话。大意是既然爱就要勇敢,从民办大学到艺术机构的追随,为了女友要表哥投资布展,现在又追到了北京,还连带着要表哥又与官方合作。爱的人一往情深,被爱的人还一无所知,这个女孩子真是太幸运了,可是也太傻了。

在对话的末尾,林海东发了一个调皮的表情说:“我来揭开谜底吧!”

李默然不置可否,家里一直要他继承家业,眼看着表哥的家业继承之路越走越宽,而自己却非要去了解人间疾苦。自己是怎么爱上苏然的都不得而知,也许是她考公考编的瞬间,也许是一个屌丝的纯粹和执拗,也许是在出租屋里煎熬成长,也许是不忘初心的信念。苏然那么热爱艺术,如果自己可以帮她一把,简直比自己得到一些东西更快乐,也许这就是爱,默默无言的成全和守护。苏然现在稳定下来了,下一步应该也可以奔向幸福的婚姻了,如果还被拒绝,那么说明自己的心都用错了。李默然相信自己的魅力,他回了一个胜利的表情。

(二十七)

探监室的铁栅栏投下菱形的阴影。堂叔的囚服比想象中干净,袖口还保持着对折两道的习惯。

"你们不该来的。"堂叔把一次性水杯推过桌面,"我这案子牵扯深,对你们影响不好。"

苏然摇摇头:“您想多了,我们只是您的亲人,这一点是永远不变的。”

花自妍从布袋里掏出个铝饭盒:"薄荷糕,您小时候最爱吃的。奶奶病了,建国只能在家陪着,没能一起来。”

“人多是不行的,你们交流时间也请控制一下。”狱警接过糕点看了看,递给堂叔提出了要求。

苏然看见堂叔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掰开糕点时,碎屑落在衣襟上,他轻轻弹了弹,依然保持着某种习惯。

"其实89年我就该进去。"堂叔沉吟道:"那年大学生闹事,是他把我档案从重点名单里抽出来的。"他转向苏然,"你爷爷救过他,他救过我,现在我......"

苏然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太小了,原来陈部长受了苏家的恩惠,持续地在输出,一代又一代。

花自妍拿出一本《金刚波若波罗密经》:“如果难得打发时间,就读读这个。奶奶要我带来给你的,说多忏悔罪过,菩萨会保佑你的。”

狱警接过书面无表情地翻了一下递给堂叔。

堂叔诚惶诚恐地接过来像宝贝一样拿着。

探视时间到的铃声响得刺耳,堂叔起身时,眼角有泪水在闪烁,狱中的生活可想而知,以前见面都难的亲戚如今其实也差不多,苏然预约了好几次终于成功,有时要劳动改造,有时要政治学习,失去了自由的日子的确一言难尽。那个监狱很小,三十几个犯人挤在一起吃住,完全可以想象是个什么场景。

回程高铁上,母亲一直摩挲着空饭盒。她打开手机,拍下窗外飞驰的麦田发给苏然:"‘破碎交换会’加个新展品——某种形式的认罪书。"

消息刚发出,屏幕上方弹出苏然发来和陈老的微信截图:"小苏,下月非遗论坛的发言稿,能否加段手工技艺传承?你爷爷的齿轮雕刻,该被记住了。"

此时的苏然,沉浸在和陈部长对话的语境里,锁骨刺青那支裂痕此刻像极了一条路——从戈壁滩的工棚,到教育部大楼,再到高铁窗外的无垠麦浪。

(二十八)

苏然站在非遗论坛的演讲台上,身后的屏幕映出爷爷手绘的齿轮图与她新作《时光棱镜》的叠影。台下,陈老部长戴着老花镜认真记录,母亲穿着红裙坐在第一排,手机镜头始终对准她——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求关系”,而是要把女儿的每句话发给老家的亲戚。

“大家看这幅齿轮图,”苏然指尖划过投影,“1958年,我爷爷在西北兵团用铅笔头画下它时,齿轮的裂痕里还藏着一只兔子。他说,扳手要拧紧生活的螺丝,而画笔要留住心里的柔软。”她想起探监时堂叔说的话,“后来我们总把‘生存’和‘热爱’当成对立面,好像进了体制就必须放弃棱角,搞艺术就注定漂泊无依。但我爷爷用一辈子证明:裂痕从不是终点,而是光的入口。”

论坛结束后,母亲叫住她,要看爷爷留在兵团的日记。苏然不假思索地递给她。

日记本的扉页用钢笔写着“苏照乾 1958.7.15”,字迹遒劲,却在“乾”字末笔拖出一道颤抖的墨痕。内页里除了工作记录,还画满了齿轮与兔子的简笔画——齿轮代表兵团的机床,兔子则是他偷偷养在工棚里的宠物。果然和苏然想象中的不谋而合。

“7月20日:老陈发起烧来,卫生所的盘尼西林早没了。夜里偷摸去隔壁农场,翻墙时刮破了手背出了血,回来兔子在笼子里直蹦,大概是替我害怕。”

“8月5日:老陈好了,非要把女儿嫁给我。我说我只懂扳手,不懂女人。他说:‘懂扳手的人,心也实。’可我知道,家里还有人在等。”

“10月1日:兵团搞文艺汇演,我画了幅《戈壁上的向日葵》,被政委骂‘不务正业’。老陈偷偷把画藏在仓库,说你想画就继续画,这仓库足够藏的。”

窗外,北京的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像极了爷爷画里的戈壁落日。苏然忽然明白,母亲的“无效社交”、自己的“艺术挣扎”,不过是家族在不同时代凿开的“裂缝”,而光,从未离开过。

花自妍感叹说:当年我偷盘尼西林救的人,后来帮儿子分了房,帮侄儿成了大器。因果循环,还是要多做善事啊!

李默然抱着纸箱站在走廊尽头,纸箱上贴着“破碎交换会·北京特展”的标签。

“林海东说,他的艺术基金想投你的‘裂缝计划’,”李默然走近时,耳尖微微发红,“还有……我把爷爷的齿轮雕刻稿扫描进了数字展厅,你看这光影效果……”

他的话突然被手机提示音打断。苏然点开看到的是段短视频:爸爸系着围裙在厨房煮甜酒,奶奶戴着老花镜给爷爷的奖章擦拭着。

花自妍把日记本还给女儿,想起第一次来北京时,在部委门口被保安拦下的场景。那时她觉得世界只有两扇门:一扇写着“体制内的稳定”,一扇写着“体制外的漂泊”。而现在她才懂,什么事都不是非黑即白,以前的认知把自己捆住了几十年,幸好已经松绑了。

李默然突然鼓起勇气:“其实……我总在草稿纸上画你在台上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叠稿纸,张张都是苏然,姿态万千。李默然执着地区别着相片和画作中人物的灵魂。

苏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陈部长走过来招呼着母亲,讨论着“如何把甜酒制作工艺申遗”,两人似乎很投机。

李默然继续说:“下一场展览,想不想试试用3D打印还原你爷爷的机床?”

苏然一时走神,她想起了奶奶的签文:“沉酣之中不觉醒,待得醒时早成空。”她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真正的清醒是在每一次破碎里,能看见新的光。

她接过李默然的那一叠稿纸,指尖触到他的手,那种暖流直达人心。“走,”她对他眨眨眼,“教我怎么调3D打印的光影色号。”

夕阳穿过走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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