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伏天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李梅如睡在阳台门口的沙发上,坚持着不开电风扇等吹来一丝风,尽快睡个好觉。入夏以来,她便找到了这个通风透气的好地方睡觉,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往年总是窝在卧室吹空调,今年一吹空调便浑身难受,甚至风扇也让人难受,偶尔一次在阳台看月亮看得入了神,便把沙发换了个方位,躺着继续看,阳台的风和客厅的风交织着吹过,那个夜晚酣然入梦,一直持续到昨晚,整个夏天就这么轻松对付过去了,今天是三伏,三伏在秋,昨天是立秋,没想到比夏天更闷热。
可是就算来点风,今晚还是睡不着,因为她的手机上来了一条信息:
中考的时候,我们同学也分享给我们班物理的一道题目,除了数字不一样,其他都一模一样。高考的时候,美术校考 陈渝明直接15万买的武汉科技大学,武汉大学也是这个价,只是怕文化成绩达不到。考研的时候,复试时周娇芸也是10万买进深圳大学,现在在比亚迪也还好。感觉都是样本,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了?
这是刚被民办高校任教三年刚被裁员的儿子发的信息,为了花钱进入公办大学,他已经殚精竭虑了一个多月,而且最近有个朋友找到他,二十几万可以搞定,现在就要预交一半的资金,儿子在等米下锅,明显他的钱不够,不然他不会实话实说的。儿子的性格她是了解的,为了追女朋友,自己咬着牙打工凑了好几万;比特币刚刚出炉时他买了一点,不知道涨了多少倍;有一阵子痴迷于股票,一口气赚了十几万;为了逃避导师,跑到校外的培训机构做兼职赚钱,这些信息都是时隔多年自己才知道,这就是她的儿子李兆麟,赚钱一直是他的最大爱好,当然要想赚钱就必须冒险,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冒险家。
李梅如发现,教育是那么的无力,比如自己几姊妹,父母都是一样的教育,大哥最争气,考大学考了三年,终于用文凭红利进入体制内做到了处级,二哥却是看书就头疼,小小年纪便跑到新疆买石头,竟然赚了好几千万,当初看起来比大哥牛逼多了,一件衬衫都是动辄几千的价码,可是后来到澳门赌博一夜之间赔了个精光,一切从零开始又东山再起,现在依然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商人,名声自然不显赫,比起大哥的稳健还是小巫见大巫,但是比起普通人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小妹呢,完全不行,读书、经商无一长处,典型的家庭妇女,乏善可陈,幸好有哥哥的庇佑,还有一个会赚钱的好老公,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自己呢,就是一个女汉子,书也读得不差,可以说不输大哥,本来在中学当老师挺安逸的,可是偏偏基因里有二哥的影子,下海经商开饭店,老公资质太差,管人管账都搞不定,甚至连采购都做不了,只能把桌上的酒瓶回收送去废品店,仅此而已。两夫妻一干就是十几年,赚了一些钱,可是老公家里太不消停,刚刚有了点钱,他家的事情便如雨后春笋一般,首先是父母动大手术,接着是老公哥哥家遭遇横祸,开车撞死人需要一笔大额赔付,弟弟赌博欠了赌债,被追债人要求割掉一只耳朵,无奈一出手就是大几十万,
(二)
一出手就是大几十万,积蓄瞬间被掏空大半。饭店的生意也在激烈的竞争中显出疲态,像被烈日晒蔫的叶子,勉强维持着。李梅如抚摸着沙发粗糙的表面,感觉那粗糙感正顺着指尖爬进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儿子那句“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了?”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她强撑的疲惫。二十几万?预交一半?这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儿子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他那点积蓄,恐怕早就在“赚钱冒险”的路上折腾得所剩无几了。他这是在逼宫,在赌她这个当妈的会不会像当年填补他二舅一样,掏出棺材本去填这个无底洞。
夜更深了,空气仿佛凝滞了,依然没有一丝风,穿过阳台看向那城市的万家灯火,渐渐变成一片模糊,像蒙着一层油腻的汗。李梅如闭上眼,二哥当年意气风发的脸和后来澳门归来时失魂落魄的惨白交替浮现。一件几千块的衬衫,换不来一夜赌桌上的运气。东山再起?那背后的代价,是无数个不眠之夜和被生生磨掉的棱角,是永远无法真正安定的心。大哥的处级干部身份,那看似不起眼的“稳健”,在风雨飘摇的家族命运里,反而成了最坚韧的锚,不动声色地托住了许多下沉的人,包括小妹,也包括父母手术时那笔及时出现的、来自大哥退休金的救命钱。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漆黑的客厅。儿子李兆麟那张年轻、充满欲望和不安分的脸清晰起来。他像极了年轻时的二哥——敢于冒险,相信捷径,对“规则”和“积累”嗤之以鼻,总想着一夜暴富,一步登天。比特币的暴利、股票的运气、逃避导师的“自由”……这些他引以为傲的“战绩”,此刻在李梅如眼中,都成了危险的征兆,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因果循环……”这四个字像沉甸甸的石头,坠入她混乱的脑海。
这难道不是现世报吗?
父辈的“因”: 她的父母,用同样的教育浇灌出四株截然不同的苗。大哥的坚韧与自律是“因”,结出了安稳保障的“果”。二哥的冒险与投机是“因”,结出了大起大落、惊心动魄人生的“果”。她的倔强与不认命是“因”,结出了商海沉浮、家庭负担沉重的“果”。小妹的平凡与依赖是“因”,结出了在兄长羽翼下平静生活的“果”。
基因的“因”: 她身体里流淌着二哥那种躁动不安、渴望暴富的血液,这“因”无形中又传递给了儿子。李兆麟对“花钱买路”的痴迷,对体制内积累的不屑,对风险收益的狂热追逐,不正是她二哥年轻时的翻版吗?甚至他此刻“等米下锅”的窘迫和铤而走险的心态,都与当年二哥被赌债逼得走投无路时何其相似!
选择的“因”: 她自己放弃了安稳的教师工作,选择了充满风险的商海,这选择的“因”,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巨大的家庭压力和责任,如今面对儿子的困境,她深陷其中,无力抽身。如果她当年选择的是延续大哥的路呢?儿子是否会对“体制”有更多敬畏,对“规则”有更多耐心?
(三)
儿子发来的信息里,“感觉都是样本”这句话刺痛了她。他看到的只是“成功买进”的样本,是周娇芸在比亚迪、是舅舅们“成功”的光鲜表面。他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些买进后被查出、身败名裂的样本,忽略了像二舅那样一夜倾家荡产、九死一生的样本,忽略了像她自己这样被家庭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生意摇摇欲坠的样本。他只想要那个“成功”的果,却拒绝承担那个风险巨大、可能万劫不复的“因”。
“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了?”这充满赌性的质问背后,是儿子对她、对家族、甚至对这个社会某种畸形规则的质问。他看到了大舅“成功”的“果”,便认为自己也可以复制他的光鲜。他忘了,二舅曾经跌的跟头有多重,爬起来的代价有多大。他更忘了,大哥那条看似平淡的路,其实是默默无闻的不断累积,是几十年如履薄冰的谨小慎微,靠着慎独二字,才在关键时刻成为多么坚实的依靠。
李梅如感到一阵眩晕。她知道,如果此刻她心软,像当年为夫家填窟窿一样,拿出最后的老本,甚至去借钱,去满足儿子这个“买路”的愿望,那将是在这“因果循环”的链条上,又狠狠加了一环。儿子尝到了“捷径”的甜头(哪怕这甜头可能是虚假的陷阱),他骨子里的冒险基因会被彻底激发,从此更加蔑视正道,更加相信金钱万能、关系至上。他会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未来可能面对比二舅在澳门更惨烈的倾覆。而她,这个为儿子兜底的“因”,最终结出的“果”,很可能是整个家庭的彻底崩塌——失去最后的保障,背负巨债,并看着儿子在歧途上无法回头。
夜,死寂。阳台和客厅的风起了,隔帘被吹得像一面旗帜,又忽然停了,闷热像厚重的棉被裹着她。李梅如的手指微微颤抖。她该说什么?是像大哥那样严厉告诫,还是像母亲当年面对二哥的胡闹一样无力叹息?或者,是时候打破这个循环了?她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仿佛有一口温热的东西在酝酿,她吐了出来,还好,是一口痰,不是一口血。
最终,她没有转账,也没有立刻回复儿子的信息。她只是艰难地在黑暗中坐起身,摸索着拿起桌上那个空酒瓶——那个丈夫唯一能“管好”的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玻璃刺痛掌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凝滞的空气,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缓慢而沉重地开始给儿子编辑信息:
“兆麟,妈知道你想有个好前程。但你想买的那条路,妈见过太多人走过,有人暂时得意,更多人摔得粉身碎骨。你的二舅,当年在澳门一夜输掉的,不止是钱,还有半条命和所有人的信任。妈这些年填的窟窿,每一分都是汗水和煎熬换来的。‘样本’?只看成功的,那是自欺欺人!你只看到花钱进去的周娇芸,看到她‘现在也好’,却看不到那些被查出来身败名裂的,看不到那些靠假文凭混日子最终被淘汰的!更看不到像你大舅那样,靠着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能在关键时刻稳稳托住全家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感受着心脏沉重地跳动,像命运的鼓点声声敲打着,她知道自己将彻夜无眠。
(四)
“儿子,妈身体里流着你二舅的血,这血让我不安分,想冒险,想赚快钱。这血也流在你身上。但妈今天告诉你,这血,它能让你飞得高,也能让你摔得最惨!你现在要走的这条路,不是捷径,是悬崖!你要的‘样本’在哪里?好,妈告诉你,妈自己,你二舅,你,我们就是活生生的样本!一个被冒险拖得精疲力竭,一个大起大落差点爬不起来!你想成为下一个这样的样本吗?钱,妈没有,就算有,也绝不会给你去买这个‘前途’。你要真想证明自己,就像你当初打工追女孩、研究股票那样,拿出真本事,去考,去拼,哪怕起点低点,那路走得踏实!否则,今天你花钱进去,明天就可能为了更大的窟窿去骗、去赌,最后只会落得比你二舅当年还惨!你自己好好想想,这因果,你担不担得起!”
信息发送出去,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李梅如瘫倒在沙发上,浑身被冷汗浸透,精疲力竭。她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倔强地递上辞职信,看到二哥在赌桌前通红的眼,看到儿子收到信息后可能暴怒或绝望的脸……这环环相扣的因果,像一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家族里的每一个人。她不知道儿子能否听进去,能否打破这代代相传的宿命。她只知道,自己终于没有成为助长这恶性循环的推手。
窗外,遥远的天际似乎透出一丝灰白,漫长而窒息的三伏夜,终于要过去了。是啊,自己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受不了这种热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开始贴三伏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开始隔三差五地将鬓角的白发染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拿着手机打电话,可是却忘记了给谁打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碰到一个叫出自己名字的人而发呆,因为忘了对方的名字,她感到自己在慢慢地衰老,而儿子似乎浑然不觉,他还在他的赛道狂奔,他还在到处看山看水,就像当年年轻的自己,少年不识愁滋味,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啊,他太年轻了!经过世事沧桑以后,他也会像自己一样,感受着空气中那根名为“因果”的弦,依旧紧绷着,等待着下一轮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