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秋过后,天气有些凉爽了,尤其在早晚的时候,据说今年之所以没被秋老虎困扰,是因为台风的影响,这个秋天真的有些与众不同。
蝉鸣不像夏天那么聒噪,只是偶尔唱上一段,频率低了许多。王丹妮走在小区的石径上,抬头看着高大的树木直插云霄,阳光从缝隙里穿透过来,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影子。不远的紫薇开了好几个月依旧嫣红,虽然依旧,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也许太一成不变的美好,就容易让人疲劳;池塘边的芭蕉呢,蔫了许多,还残留着一抹黄色,这种由盛到衰的渐进,不突兀,不矫情,自然多了几分接纳;倒是树下的葱兰一大丛,忽然蹦出或粉或白的花朵,憨态可掬,生机勃勃,看着叫人心生惊喜。更何况几只或黄或黑的流浪猫对视几眼,叫上几声,这个秋天便有些美好了。
只有从书房里那些无边无际的信息量中抬起头来,坚定地往门外走,顺着电梯垂直而下推开玻璃门,再往这条小径上一路看花看树,王丹妮才觉得空气不再稀薄。考公比例百分之二,考编比例百分之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能成为故事的主角,所以都往舞台中心挤着,王丹妮也不例外,从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里层层递进,好不容易够着了舞台上挂着的一根红丝带,便想拽着它纵身一跃,跳过那些人群直接空降而下,可是那红丝带那么细小,那么脆弱,自己的生命安全可以保障吗?她是荡过秋千的,那是铁索或者麻绳,那才有足够的安全感。而这个红丝带,纯粹是撩拨自己的,索性视而不见,依然在人群里挤兑着,四周密不透风,却是人声鼎沸。她想起了小时候看电影,就是这么挤着的,她想起在旺季到寺庙里烧香,就是这么挤着的,她想起看哪个明星演唱会,就是这么挤着的,她想起在景区看某个名胜古迹,就是这么挤着的,甚至看场烟花或者灯光秀,或者哪个商场开业,或者到医院看个感冒,也是这么挤着的。
为什么,人们总是在拥挤?幼儿园的老师说,孩子们你们现在找椅子坐,十个人只有九张椅子,她动也不动,她不想去竞争,既然要有站着的人,心安理得地站着也不错。妈妈说,你还差一个月的年龄,一年级要晚一年才能上,爸爸说不行,一定要挤进去,只有跟上步伐,才不至于落后。小升初前几年,妈妈说要微机派位,爸爸说一定要掌握主动权,怎么可能把命运交给机器?于是又挤到了一所看起来不错的初中,中考前夕,爸爸看着自己的分数叹气,一口气砸了好几万,一个月时间硬把成绩拉了上来上了高中,她觉得自己好累,那个假期疯玩了每一天作为犒赏自己的补偿。高考前一年,爸爸果断决定挤入艺考生行列,如果不挤,本科无望,前途尽毁。然后到了大学继续挤考研,毕业以后又开始挤着好工作。为什么她们这一批人,不能好好地享受慢生活,一直挤来挤去,从小挤到大呢?
(二)
王丹妮的目光停住了,那只慵懒的头上和腹部带着一点白毛整体是黑色的流浪猫静静地趴着,它的世界似乎简单得多:觅食、休憩、一片可以安身的角落。它们的“挤”,是生存的本能,直接而纯粹。而人类呢?她脚下的石径仿佛延伸成了一条无形的赛道,从童年教室门口那把空缺的椅子开始,一路铺向考公考编那根虚幻的红丝带。这拥挤,早已超越了生存的必需,更像是一场被精心编织、又浑然天成的集体迷局,每个人都在局中浑然不觉。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不去挤呢?可是可能吗?王丹妮打了一个寒噤,她知道很难,人的无能为力有时候只能用业力两个字来解释。比如文革时的集体迷失,国有体制改革时失业的阵痛,汶川地震时的死里逃生。虽然大多数人接受了那些似乎无法避开的死局,但是总有幸运儿,因为他们曾经没有那么用力去巧取豪夺,或者说他们有善根。
也许是自己走神了,有点浮想联翩,记得爷爷说过一句话:每个人都是自带口粮来的。爷爷那代人没有选择生育几个孩子的权力,所以女人只能不断生养,又苦又累,孩子也几乎没有被宠溺过,可是每个人都是自然存在的,优胜劣汰,没有人为的干预,各安天命,也是一种生态平衡,父亲这一代人,小时候跟着上一辈吃了苦,成年后便更有主动权,首先可以人工干预生育,然后可以追逐教育资源,所以鸡娃一词也应运而生。到了自己这一代,一直都是在除了生存压力之外的赛道上狂奔。打开手机,总有比较,总有不甘,幸福感的筹码越加越大。
王丹妮停下脚步,指尖拂过一片微微卷曲的芭蕉叶。那抹残留的黄,并非有半点惋惜,而是生命在时光长河中从容过渡的印记。它不争,不抢,只是坦然地接受一切,平静地迎接风雨的洗礼和季节的更迭。由盛而衰,再由衰而新,它似乎窥到了这种律动。葱兰的绽放也是如此,无需宣告,不期而至,那份生机勃勃的惊喜,恰恰源于它不曾加入任何赛道,只是顺应着内在的节拍,兀自生长,兀自开花。
人声鼎沸的“拥挤”,在自然的静默面前,忽然显出一种近乎荒谬的焦灼。我们争抢的,真的是舞台中央那唯一的光环吗?还是仅仅是恐惧,恐惧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那汹涌的人潮彻底淹没、定义、甚至遗忘?爸爸的“跟上步伐”,老师的“抢占先机”,社会的“唯恐落后”……这些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灵魂,将生命本该有的舒展与探索,挤压成一条笔直而狭窄的甬道。考公的红丝带,不过是这甬道尽头悬挂的、最新鲜的诱饵,闪烁着虚幻的安全感。她曾以为拽住它就能飞越人海,此刻却更清晰地看到它的脆弱——那不是承托生命的铁索,而是一根随时可能绷断的细线,其下并非坦途,依旧是那无休止的、令人窒息的拥挤。纵使侥幸跃过,那新的“舞台”之下,又何尝不是另一片需要奋力挣扎、保持不坠的深渊?不是吗?进入体制以后,又有多少人去角逐更高的位置,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副厅......辛苦攀爬,终其一生。其实无论你怎么用力,都是有限的。如果为了得到所谓的这些功名利禄,把自己的心力提前耗光,再也没了感觉美好自然的能力,也没了爱的能力,更没了公允评价成功的能力,值得吗?
一个念头如葱兰般,毫无征兆地在她静默的心田里“蹦”了出来:或许,“不挤”,才是真正的勇敢;停下,才是真正的豁达。 当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狂奔,那未被踩踏的小径,那无人瞩目的角落,是否反而蕴藏着更真实的生机与可能?那芭蕉的从容,葱兰的自在,甚至流浪猫那片刻的闲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另一种存在的方式——一种不依附于人群的喧嚣,不寄望于红丝带的救赎,只扎根于自身土壤,静待内在力量生发的生命姿态。
(三)
王丹妮深吸一口气,秋日的凉意带着草木的清气渗入肺腑,也渗入她被信息与人潮挤占得有些麻木的思维。人群依旧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考试的倒计时依旧在心间滴答作响。然而,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那根红丝带在她心中褪去了炫目的诱惑,还原为它本来的纤细与脆弱。她不再急于去拽住它,也不再将所有的希望与恐惧系于其上。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斑驳的树影里,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大地,聆听着远处稀疏却真实的蝉鸣,又看着一只黄猫过来和那只猫打架,不论输赢,纯属娱乐,之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轻盈地跃上矮墙,消失在阳光与阴影的重叠时空里。
拥挤或许是我们这一代人无法彻底摆脱的宿命背景音,但如何在喧嚣中守护内心的庄园,如何在奔涌的洪流里锚定自己的坐标,认出并允许那些像葱兰一样“蹦”出的、属于自己的微小惊喜与节奏。这,才是超越拥挤的真正智慧与力量。 考公考编也好,不考也罢,路还要走。但她的步伐,似乎比来时多了一分从容,少了一分孤注一掷的焦躁。她不再试图飞越人群,而是选择在行走中,慢慢辨识那条属于自己的、不那么拥挤的路径,哪怕它暂时还模糊不清。生命的宽广,往往始于承认并接纳那看似“落后”或“边缘”的寂静时刻。这个秋天,终究会以它独特的方式,让她明白,真正的安全感和主角光环,并非来自人群中心的聚光灯,而是源于内心那悄然绽放的生机。
一个孩子忽然蹒跚着脚步走来,他剃着小光头,笑眯眯地看着她:“阿姨......AI!”
王丹妮感觉有些魔幻,这个小孩居然知道AI,也许自己这一代的赛道已经在悄悄转换,下一代又有新的课题。可是无论怎么转换,只要心怀善念,一切并没有那么严重。只要活着,无论好坏,都是体验。她忽然醍醐灌顶,以苦为乐,随遇而安,也许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她禁不住苦笑了一下,又咧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