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婷看着窗外的天,蓝天白云,多好的晴天,可惜太热,直逼三十九度,刚一愣神,一个惊雷炸响后,乌云迅速集结,然后把白云完全吞没,只剩下点蓝天,随着几道闪电,蓝天不见了,全是昏沉沉的一大片,树木跟着张牙舞爪,雨便倾盆而下了。小婷给闺蜜寄礼物,不过是分享一张自己写的书法,是那种装裱过了扇形装饰上的涂鸦,她的分享欲不止一个闺蜜,而是一群,这是小婷的逻辑,没办法,有点点东西就藏不住,无论是什么,比如好看的项链,一买就是批发,然后分发,比如好吃的东西,一买也是N份,然后等着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
小婷每天都在为这些事情而劳心,比如一天写多少寄多少,不能重复也不能太累,于是快递便和她有了链接,而这个快递每天都是同一个人,也知道她在寄什么,比如今天这个暴雨时刻,在下单成功以后,他依旧来了,脸上似乎还挂着雨水。一直以来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今天无意看到他把工牌塞进布包时,王小勇几个字跃入眼帘时,禁不住有了一点亲切感,那是她小舅舅的名字,一字不差,她打量着这个和小舅舅一般大的男人,平头黑脸,眉毛很浓,嘴唇很薄。嘴角微微上翘,那种弧度和小舅舅有几分神似。
“还是这个吗?付款。”他看了一眼地址,把二维码出示在她眼前。
“好!”小婷笑着说。
“麻烦你快点,我在赶时间!”王小勇看起来很急切。
“辛苦了,王老板!”小婷拿出手机扫码付款。
“我确实是老板!”王小勇的语气很笃定,而且切换成了本地方言:“我就住在九重天。”
“九重天?”小婷呆住了:“你住隔壁的别墅?”
王小勇点点头:“买了十几年了,那时候很便宜,一百多万。”
小婷愣住了:“那时候的一百多万,也是有钱人了。”
“是啊,拆迁户。”王小勇苦笑了一下:“不过现在做快递,一个月也能赚个一万多,只是辛苦些。”
王小勇很快和小婷告辞,他每天的工作都是连轴转,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回到家,雨水正顺着别墅雕花栏杆往下滴。他绕到车库后门,推开那扇古色古香的木门——门把手上那只黄铜狮子,是他当年花三千块定做的,如今镀层剥落,露出底下青黑的铜色,有点虎落平原被犬欺的沧桑。
车库里停着辆半旧的电动三轮车,车斗里堆着昨晚没送完的生鲜。旁边那辆落灰的奔驰上,还留着去年贴的“出入平安”红贴,边角已经发卷了。当年装修车库时,他还特意做了暖气,说要让爱车过冬也暖和,现在暖气早就关了,墙角堆着十几个空快递箱,米色大理石地面也出现了裂痕。
(二)
“丢下来吧!”隔壁穿着洗得发白的保洁服的李朝阳,朝着一栋重新装修过的别墅喊话,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足有十二升容积的空饮用水瓶子从三楼扔了下来。她心满意足地拾掇着,只听着楼上喊着“还有!”她闪到一旁,又有一批空瓶鱼贯而下,李朝阳的日常通常被这些事情包裹着,比如收拾完这些,她又开始拿着扫落叶的机器,把草坪里的落叶吹到一处,那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落叶便从缝隙里钻出来聚集到一处,等着她打扫干净。倒是自家花园里的落叶,她是习惯蹲下来捡的,因为那大机器因为高门槛进不来。那栋米白色别墅,露台的罗马柱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水泥的那一栋,便是她的家。
王小勇发动三轮车,后视镜里映出他家浅灰色的别墅。二楼阳台的防腐木早就发了黑,去年雨季渗了水,墙皮鼓出一大块,像块没揭掉的膏药。他总想着等有时间的时候就修修补补,可是时间一直是奢侈的,因为他更需要赚钱。
他想不通自己当年装修时,为什么红着眼跟设计师较劲,每个细节都死抠着,经过时间的洗礼,越精心的设计反而越显得不堪入目,而那些自然的没有雕琢痕迹的部分,纵然落了灰,也没有那种颓败之态。客厅那盏水晶灯,一万八,说是奥地利进口的,现在有三分之一的灯泡不亮了,他嫌换灯麻烦,晚上就开落地灯;餐厅墙上那组欧式挂钟,三千二买的,指针卡在凌晨三点,玻璃罩上蒙着层灰,比走着的时候看着惊心动魄。最让他心疼的是厨房,意大利进口的橱柜门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磕掉了角,实在看不下去,他找了支银色马克笔涂了涂,远看像块没擦干净的油渍。
“昨天那户送晚了,老太太非说虾不新鲜,赔了五十。”他心里思忖着,有些忿忿不平地踩下电门,车轮碾过花园的石板路,发出“咯噔”一声——那块石板是他当年亲自挑的青石板,说要铺出“曲径通幽”的意境,现在被三轮车轧得松动了,下雨天总是渗水。
李朝阳一边笑着和他打招呼,一边挥舞着扫帚。她的别墅是儿子全款买的,客厅摆着套酸枝木沙发,据说是古董,现在套着蓝布罩子,她说怕落灰,其实是怕小孙子蹦上去刮花了。她每个月退休金三千,光请人打理花园就会所剩无几,不如自己来干,甚至还可以在小区当保洁,起初她不想被认出来,总是戴着口罩,后来也释然了。上次业主群里有人发她扫地的照片,说“这阿姨看着挺精神”,她心安理得地看着自己的光辉形象笑了。
扫完地她把带回家的纸箱用剪刀拆开,叠成整齐的方块——这些箱子攒够一麻袋,能卖二十块。她盘算着卖废品的收获,加上保洁的工资,也可以减轻儿子的某些压力。儿子的家具生意渐渐滑坡,现在有些摇摇欲坠,媳妇原来在家闲着带大女儿,那时候带娃可不止媳妇,自己也是成员之一,还请了一个长得很水灵的保姆,儿子说保姆的颜值决定孩子的颜值,特意挑了一个价格不菲的。后来又生了个儿子,保姆也加了一个,简直是如日中天的场面,家里的鱼条条膘肥体壮,鹦鹉天天歌舞升平。可是最近几年形势忽然急转直下,辞退了保姆,媳妇自然到店里帮把手了,自己也自谋职业,幸亏孙子渐渐长大,而且成绩不错,不用太卷教育,不然日子将更加难过。
(三)
“今天隔壁来借酱油。”刘秀文清理着搬家以来十几年没动的衣物,在三楼的衣帽间,一直是收纳盒装着的,从来没有开启过,当年住别墅了,原来那些衣服舍不得扔,穿着又觉得和别墅的档次有些不匹配,便束之高阁,如今竟不想买新衣,淘淘原来的老东西看看是否可用,不清理不要紧,还有一些连标签都没拆的新货,潮流起起落落,放到现在竟然也是时尚款,只可惜那些羊绒衫已经被蛀虫侵蚀,只能狠心丢了。
“她家怎么老是喜欢借东西?”丈夫王清平扶了一下眼镜:“我要上班去了,中午不回来吃饭。”
“你怎么老是要上班?都七十了,还不在家陪陪我。”
“这个问题还要问我吗?我们的退休金,还有你那宝贝儿子的钱,加起来够花吗?”王清平拎起了公文包摔门而去。
刘秀文无言以对,确实刚搬进别墅时自己还没退休,在区政府是个科级干部,那个时候刚刚爱上了跳舞,可是时间不允许,终于到了退休便无比投入地去参加各种舞会,那时候的王清平也是人人称羡的国企领导,家里的事情自然是保姆,自己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一晃就是十年了,最近儿子被大厂裁员,压力山大,老王重出江湖想减轻点负担,但是自己不想降低生活品质,再说身体也大不如前,住家保姆换成了清洁工,每周来一次,还有一个做饭的,一天做两顿,好像这样做有些不识时务,老王的语气越来越有些不中听,刘秀文也只能呆呆地看着水晶吊灯,“啪”地一声,又灭了一盏。“怎么老来借东西?”她思忖着老王的话。难道她家也经济下行?
隔壁家女主人叫做王小红,挺会过日子的一个女人,当初买别墅时是销售地产的,自己这个房子还是她介绍的,看了好几次,白天晚上都来看,她总是不厌其烦。她做地产现在还持续着,只是从线下做到了线上,每天直播间里牢牢盯住的只有几十个人,可是她不慌不忙一直在分析本地楼市,她老公在国外做基建,因为近年来国内基建压缩,他便随着中字头的企业出海了,孩子呢,在国外念书,家里的事情几乎都是她在打理,她从来不请人做事,每天五点起床搞卫生,打理菜地,她的花园变成了菜园,然后做早餐,吃完就开始直播卖房,做完午餐吃完继续直播,然后做晚餐,晚餐以后也不休息,转入麻将馆的张罗,她家的负一楼是麻将室,呼朋唤友来打牌抽水,物业费几乎都是他们买单了。这个别墅物业费单价四块五,按面积计算,一般都在千元以上。她这只勤劳的小蜜蜂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乐此不疲地忙碌着,只是线上买菜有些马虎,总是丢三落四,没了东西就来借,当然都是会还的。
忽然,狂风大作,暴雨敲打着窗玻璃,发出令人心浮气躁的密集声响。刘秀文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刚才老王摔门而去的震动似乎还留在空气里。她仰头望着那盏巨大却暗淡的水晶吊灯,仿佛在凝视一个行将就木的庞然大物。“啪”,极其轻微的一声,又一颗灯泡彻底熄灭了。巨大的灯体如今只剩下两三颗小灯泡有气无力地亮着。她莫名打了个寒噤,这空旷的别墅骤然变得阴冷逼人。
(四)
隔壁别墅门口,李朝阳还在一丝不苟地收拾着捡来的空瓶。她把那些巨大的瓶子一个个塞进洗得发白的超大帆布袋里,动作麻利。雨水顺着她廉价雨衣的帽檐滴落,在她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王小勇的三轮车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
刘秀文到底还是去了隔壁,她换了一件许久没穿的旗袍,撑着一把簇新的防晒绣花伞,姿态依然维持着应有的优雅,敲开了王小红家的门。门开了,王小红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笑容有些局促:“刘姐,快进来!外面雨大!”屋内的高温混杂着家常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刘秀文,与她自家空旷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客厅不算大,收拾得干净,但家具显然已经用了很久,沙发罩洗得发白。
“小红,怎么不开空调?”刘秀文准备换鞋。
“一个人开空调太浪费了,一楼还不热,晚上有人来打牌,才开一开!”
“我最怕热,家里的空调一天24小时没关过呢!”
“我节省惯了,浪费了就心里过不去呢,注定就是个穷人!”
“我也是穷人呢,只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冷不得热不得累不得,所以现在等着阿姨做饭,这么大的雨,迟到也正常!”刘秀文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客厅,看到饭桌上摆着简单的一菜一汤。
王小红满脸堆笑:“快坐坐!”她搓着手,笑容里带着点疲惫的歉意,“你是有福之人,我是个粗人,家里乱糟糟的,才做午饭。老公……在外头也不容易。”
“理解理解,”刘秀文顺势在旧沙发上坐下,沙发发出轻微的呻吟,“现在这大环境,都不容易。昨天老王还跟我念叨呢……”话未说完,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是老王。刘秀文接起,电话那头的声音即便隔着听筒也透出不容置疑的烦躁:“在哪呢?赶紧回来!上次那个中介小徐带人来看房了!快!”
刘秀文脸色一沉,迅速站起身:“小红,家里有点急事,我得赶紧回去了!你忙!”
“对了,酱油还给您!”王小红递过酱油。
刘秀文接过酱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充满烟火气却也透着拮据的屋子。撑开伞走进雨幕,隔壁的温暖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打散。老王那通电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极力回避的箱子——原来老王背着她,已经在偷偷联系中介,打算卖掉这住了十几年、象征着半生荣光的别墅了。
刘秀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自家那栋米白却已显颓败的别墅,推开门,老王正背着手在偌大的客厅里焦躁地踱步。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站在华丽却蒙尘的水晶吊灯下,显得有些局促。水晶灯那仅剩的两三颗灯泡,在阴天里发出微弱昏黄的光。
“刘阿姨回来了?”中介小徐堆起职业笑容,“您家别墅区位好,户型经典,维护得也不错……”他的目光扫过挑高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也扫过墙皮鼓胀的角落和那盏残缺的吊灯,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评估。
(五)
老王打断中介,语气生硬地对刘秀文说:“你带小徐他们看看楼上的房间,尤其是衣帽间!”他特意加重了“衣帽间”三个字,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
刘秀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屋外的冷雨更刺骨。她僵硬地迈步,领着两个陌生人走向楼梯。每上一级台阶,那未曾开封的衣帽间就像一张巨大的、嘲讽的嘴,无声地咧开。她仿佛已经看到打开门后,那些过时、虫蛀、带着霉味的旧衣物暴露在陌生人审视的目光下,连同她被时代抛弃的虚荣,一起无所遁形。
走到二楼转角,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隔着密密的雨帘和庭院里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昂贵花木,她看到李朝阳穿着那身灰扑扑的保洁服,正弯着腰,拿着小夹子,在湿漉漉的草坪里一点点捡拾被风雨打落的树叶和细枝,她的身影在雨雾中显得渺小极了,像一颗被雨水冲刷却始终钉在原地的钉子。
刘秀文停住了脚步,手紧紧抓住冰凉的雕花楼梯扶手。身后中介礼貌的催促声传来:“刘阿姨?”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空气里混合着别墅特有的、挥之不去的、陈腐的木质和灰尘的气息。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真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每一个光鲜亮丽的形象里,都沉甸甸地压着窘迫、挣扎和一声不敢轻易出口的叹息,这叹息在暴雨的喧嚣下,被冲刷得几不可闻,却又无处不在。
“可以不卖吗?”刘秀文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是,你先生很坚决,只要陈老板出价五百万,毕竟你们装修花了三百万。”
“陈老板同意吗?”刘秀文呆呆地看着一旁器宇轩昂的男人。
陈老板点点头:“这样的价格,确实可以考虑,我女儿做梦都想搬到隔壁来住呢!”
“我不同意,六百万我也舍不得卖!”刘秀文眼眶有些湿润了。
“怎么王老板做不了主,那么我们看另一家吧!”陈老板愕然转身。
暴雨洗过的天空格外澄澈,阳光重新铺满“九重天”,湿漉漉的地面蒸腾起氤氲的水汽,草木的清新气息弥漫开来。别墅区仿佛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喘息,又恢复了表面的宁静。
“你夫人不肯卖。”小徐望向老王:“我们还是看另一家吧,那个还是毛坯呢!”
“毛坯更好,省心!”陈老板笑了,露出一个显而易见的小酒窝。
老王只好送客,回头大声呵斥道:“刘秀文,你什么意思?”
“王清平,你什么意思?”
“这样的别墅生活,我们享受不了!”老王的声音微微颤抖。
“别人为什么能住?王小勇,王小红,李朝阳!”
“他们在劳动赚钱,你呢?”
(六)
在“九重天”一侧,靠近人工湖景观最好的一栋新中式别墅前,一辆崭新的电动越野车静静停着。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考究休闲服、戴着智能手表的中年男人迈步下车。他就是那天看房的陈老板,叫做陈致远,一家风头正劲的跨境电商公司创始人。紧接着一个女孩下车了,正是小婷,这栋别墅,是他刚入手为讨女儿欢心的“新玩具”。
陈致远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笑意。他环顾着精心打造的庭院:移栽的名贵罗汉松姿态虬劲,太湖石点缀其间,鹅卵石小径通往一个现代感十足的恒温泳池。泳池的水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蓝光。几个穿着统一工服的工人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落地玻璃上的水痕。
“陈总,泳池恒温系统和智能家居系统都调试好了,随时可以用。”项目经理快步走来,语气恭敬。
小婷喜不自禁地偎依在爸爸胸前:“我想和你游泳!”
“天天都可以,只要爸爸有空!”
“可是你总是那么忙!”
“你要理解爸爸,买别墅不容易,住别墅更不容易呢!”
小婷若有所思地眨巴着眼睛:“等我毕业了,也可以赚钱了!”她的目光扫过隔壁几栋略显老旧的别墅。他看到王小勇正费力地把一大摞纸箱搬上三轮车,汗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T恤;看到李朝阳佝偻着背,在公共绿地里用夹子捡拾昨夜被风雨打落的花瓣和枝叶;也看到王小红家负一楼的窗户开着,斗大的麻将两个字显得特别醒目。她的目光回到王小勇身上:“爸爸,那个伯伯我见过!”
陈致远并不奇怪,在他眼里,这是另一种生活的样本,是他“体验”的一部分。他经历过白手起家的艰难,睡过地下室,吃过无数闭门羹,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让他深知底层的不易。如今的侥幸成功,在他看来,不过是坚持到水到渠成的偶然结果,只要一不留心,可能他们现在的样子就是自己将来的存在。
“王老板!”小婷朝刚启动三轮车的王小勇笑着打了声招呼,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天真爽朗。
王小勇愣了一下,抬头看到是小婷,有些局促地扯出一个笑容:“你好!你怎么搬进来了?”
“是啊,我们是邻居了!”小婷像只翻飞的蝴蝶。
王小勇踩下电门,三轮车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驶远。他瞥了一眼后视镜里自己疲惫的脸和破旧的三轮车,握紧了车把。他有他的坚持,日复一日的准时送达,风雨无阻的奔波,是他维持这“九重天”生活的唯一方式,也是他未曾熄灭的、对生活最朴素的希望。
李朝阳听到了小婷的招呼声,但没有抬头。她正专注地盯着草坪缝隙里一颗滚落的、漂亮的玻璃弹珠,那可能是哪个小孩子玩丢的。她小心地用夹子夹起来,在裤子上蹭了蹭,放进随身的布袋里——这个可以给孙子玩。她的坚持,是蹲下、拾起、积攒、变卖,一分一厘地聚沙成塔,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庭。
(七)
王小红从自家的窗户看到了陈致远和他那闪闪发光的庭院。她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那栋别墅的价格和未来的升值空间,职业习惯让她几乎本能地分析起来。直播间里又进来几个新粉丝,她立刻调整表情,对着手机屏幕扬起热情洋溢的笑容:“家人们下午好!欢迎来到小红的直播间!今天给大家带来一个重磅消息!就是我们‘九重天’别墅区……” 她熟练地切换着画面,介绍着户型优势和稀缺性,语气充满感染力,仿佛那些动辄千万的豪宅唾手可得。她的坚持,是每天雷打不动的直播时长,是面对寥寥几个观众也要保持的热情,是线上线下的无缝切换。也许麻将声、炒菜声、直播声交织在一起,就是她演奏的一支生活交响曲。
刘秀文在厨房里,笨拙地对付着案板上的土豆。刀法生涩,切出的土豆片厚薄不均。几乎没有下过厨的她从来没有想到要切换一种模式生活,这种尝试让她有些失落,有些无奈,又有些小小的惊喜,其实劳动也是一种享受,那种心安理得的踏实感,确实可以缓解焦虑。油烟机的轰鸣声盖过了客厅的寂静。老王不知何时走到了厨房门口,默默地看着她。他脸上的焦虑似乎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情。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妻子从未如此认真地对待一顿饭。刘秀文没有回头,专注地切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没想到做顿饭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当然也没有那么难,忽然从云端跌落尘埃,虽然有些灰头土脸,可是有了脚踏实地的稳定感,第一次尝试自己拿起厨刀,第一次主动清理那灶台的油污。这迟来的笨拙尝试,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她身上多了几分温度,她眯着眼望向阳光的方向,陈致远家崭新的恒温泳池,就像图画中一样明媚,蓝得有些耀眼,王小勇家略显斑驳的窗台上,那盆许久未打理、却依然顽强活着的绿萝,新抽的嫩芽在光线下绿得发亮。
小婷换好了泳衣,跃入恒温泳池。清凉的水包裹着,无比惬意。她游了几个来回,靠在池边休息,爸爸说陪她游泳,又食言了。她知道没有爸爸的打拼,就没有现在的一切,所以她没有抱怨。远处王小勇的三轮车已经驶出视线,李朝阳的身影还在绿地里移动,王小红家隐约传来直播的声音,刘秀文家厨房的窗户开着,能瞥见里面忙碌的侧影。她看着这些忙碌的身影,升起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满足。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水流拂过身体,如同时代拂过每一个人——有人乘风破浪,有人逆流而上,但无一例外,都需要屏住呼吸,奋力划动双臂,坚持,直到浮出水面,迎接属于自己的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