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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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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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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嘉婷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排山倒海的绿浪翻滚着,几乎一直延伸到窗帘的位置了,带动窗帘也像旗帜一般呼啦啦地响起来,这难道就是前方城市经历过的台风之后的余威?她不得而知,手中的毛笔停顿了,在纸上染出一片墨迹。每天练习赵孟頫的书法《金刚经》字帖,成为她的日常。她喜欢赵孟頫的字,雌雄同体的气质,精致中带着粗粝,还有一种平易近人的贵气藏着,如果不知道他是王室后裔,也许她不会这么着迷,很多东西似乎很奇怪,披上了外衣,就有了新的定义。基因这个词从古至今一直教人迷恋。翻开诗词、书画大家,几乎大多数都是家世显赫或者权高位重,或者有别的光环,很少有屌丝庶民。可是她作为屌丝,却爱上了书法,也爱上了诗词,她今天临摹了一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便有些文思泉涌,稍一沉吟,再提起笔来几乎是一气呵成:

感怀

千山翻绿浪,万里云飞扬。

登高一长啸,风起问苍茫。

沉浮谁执掌,极目尽泱泱。

八尺容身榻,三餐甘稻粱。

举首迎归雁,低头理农桑。

经过婆娑苦,自得无量光。

一滴观沧海,一生万世长。

可是就算如王勃的才情,也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因为AI来了,拿到豆包、元宝、纳米AI上一修改,几乎被踩到地上,人怎么能比得上机器人的博学和速度呢?

李嘉婷叹了口气,自从有了AI,她的这点骨子里带着的文艺细胞优越感,完全被碾压成泥。可是她在坚持着自己爱好的同时,又有些迷失,不坚持这些爱好,究竟怎么来度过这一生?节假日里,别人可以打牌,她毫无兴趣,别人可以逛街旅游,她毫无兴趣,别人可以看电影打游戏,她毫无兴趣。除了书法和诗词,她几乎都无法热衷。可是这样的坚持积累成一点点肉眼可见的收获,在人工智能面前简直就是个笑话。“麻烦你模仿王维的风格写首诗,有夏天元素。”立刻就有AI生成,如果要换做李白,苏东坡、杜甫、白居易等等,无一不可。当一切都可以唾手可得,那些努力和坚持真是浪费生命。

李嘉婷又叹了口气,除了叹气,似乎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她需要维持那点微薄的存在感和不易察觉的小虚荣,她坚持不去用AI评判。可是即使她不这样,别人都有利用AI成为优秀诗人的捷径,与她一较高下。一种无力的窒息感弥漫全身。

“除了写字和写诗,你还能做什么?”这是丈夫王大明的口头禅,而如今这口头禅都要改了:“你究竟还有什么得瑟的?”她觉得额头在微微冒汗。

叮铃铃,王大明的电话来了。

(二)

电话在茶几上震动,带着几分急促,屏幕上的光亮一闪一闪。李嘉婷伸手去够,指尖先触到的是一支半干的毛笔,墨汁顺着笔杆淌下来,在她掌心画出一道黑线,感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

“李嘉婷!”电话那头王大明的声音比平时随和,却有些刻意,“我今晚不回来吃饭,公司临时要招待客户。”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你别总是练字,培训班不开也正常,时代变了。”加班是他的常态,李嘉婷早已习以为常。

她想说“好”,却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一声“嗯”,像一滴墨水滴进水里,很快就无声无息了。电话挂断,房间重归寂静,只剩窗帘在风里翻书似的哗啦啦响。

李嘉婷把目光收回到案上。那张被风掀起的宣纸缺了一角,裂口处露出纤维的毛边,像被谁硬生生撕掉了一部分。她拿起笔重新蘸墨,却迟迟落不下去。继续临帖?有些不在状态,抄写佛经还是需要一点发自心底的虔诚和恭敬。写什么呢?写诗?今天已经黔驴技穷,写“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写“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可这些句子早被AI的算法咀嚼过千万遍,连韵脚都统计成了概率,她再写,也只是给大数据添一条微不足道的注脚。

李嘉婷一时浮想联翩,小时候学书法,老师让她悬腕临王羲之的《兰亭序》。那时她腕力不足,颤抖着像风中的叶子,写了几笔,头上就渗出细密的汗珠了,再写一阵,后背也是黏糊糊的一片汗渍了,可是纵然如此,她总倔强地不肯把手腕放在桌上。老师很和蔼地抚着她的发顶语重心长地说:“笔不抖,心就静;心一静,字就活了。”如今看来,这句话像一句过时的谶语。AI不写错字,不抖腕,不心跳,却照样能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而她抖着手、红着眼,写下的每一个横竖撇捺,都成了“无用”的别名。

窗外天色暗得很快,看着白云遁去,接着晚霞层层洇开,然后渐渐昏暗起来,月亮跟着从云层里爬了起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光晕在黑暗里浮动着,忽然有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遐想。李嘉婷竟然生出一点孩子气:倘若她此刻冲下楼去,站在马路中央,张开双臂,那些由算法构成的诗句会不会像深海鱼群一样从她指缝间滑走?她终究没有动。她打开抽屉,取出一方青灰色的旧砚。那是外婆留下的,边缘被两代人的掌心磨得有些发亮。砚堂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曾经的余墨,干涸成一道细薄的漆壳,像结了痂。她滴几滴水,墨壳碎裂,发出极轻的“啪”一声,像谁在遥远的地方开了一枪,惊起一群沉睡的鸟。

李嘉婷忽然笑了。她笑自己竟被一声“啪”吓醒。AI可曾听过墨壳碎裂?可曾闻过陈墨在水里苏醒时那股不可思议的清香?它当然能模拟“松烟”“油烟”的化学式,却模拟不了这缕香里藏着的外婆的掌心温度,模拟不了童年偷舔毛笔尖时满嘴苦涩又甘甜的战栗。

(三)

李嘉婷终于释然了,再度提笔,不再强求模仿赵孟頫,也不再奢求胜过AI。腕悬三寸,指实掌虚,她在纸上写道:

“人非工具,墨非墨,

我非我,诗非诗。

一笔落下,

替时空

摁下一枚指纹。”

写完后她轻轻搁下笔,望着那些字出神,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沾了墨,然后在舌头上舔了一下,就像童年一样,可是她已经迟钝了,感觉不到任何的苦涩或者甘甜,甚至连那点墨香都几乎没有闻到。是啊,在人工智能的时代,人反而变得粗糙了,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不需要了,当洗衣机可以替代手搓,洗碗机可以替代洗碗,扫地机器人可以替代拖地,外卖和预制菜可以替代做饭,似乎减少了人的劳碌感,可是做家务的能力却在肉眼可见的退化了。当电脑打字替代了练字,写字的能力便断崖式下跌了。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后,便有了书呆子的别称,而当AI来了,脑力劳动都会变成奢侈品了。当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都在急剧地减少,很多细胞便停止工作,人的感知力也在退化便成了一种必然。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迟钝的,也许就是在日复一日地刷手机、打游戏、追剧中,那些本该劳动的时间别的东西占据着,将各种能力逐渐弱化,她禁不住有些不寒而栗。

窗外风停了,窗帘软软地垂下,像谢幕的旗帜。李嘉婷禁不住叹息着,如果连字不练了,诗不写了,她的退化更加剧烈,她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所谓“迷失”,并非找不到路,而是误以为世间只有一条路。AI可以替人写诗、写字,却替不了人把一滴墨熬成一声叹息,把一声叹息熬成一粒星光。

她伸手关掉台灯。黑暗里,那方砚像一块被夜打磨得发亮的礁石,而她自己,是礁石上的一盏小灯,风再大,也不肯熄灭。

明天太阳升起时,她依旧还要临赵孟頫,也依旧会读王维。只是她不再问“写这些还有什么用”。她会问:“写这些,我今天有没有比昨天有进步?” 这份敏感,需要长期持续,否则就是行尸走肉。当一切都变得可以唾手可得,现代社会成为行尸走肉的可能性更高,因为所有的劳动逐渐成为奢侈品。

答案若有,便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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