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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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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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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生物

(一)

“请问,你们这个公寓好出租吗?”柳如斯顶着烈日,一路看着那些匍匐在地上缓缓生长的紫色花朵,穿过修地铁的工地灰尘,终于站到了这个凉爽的物业部,面对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女孩正要答话,年纪大的女人连忙抢过话头:“这个不是我们范围内的事,我们只负责收物业费,别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柳如斯长长叹了口气,何必辗转这么远来问呢?

忽然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踱着步子走了进来:“你说什么?”

柳如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重复了一遍问题。

“你准备买这里的公寓?”男人毫不忌讳。

“是的,所以想问问情况,比如月租金多少,好不好租?”

“你打算买几楼的?”

“十九楼。”

“有一些是法拍房。”

柳如斯呆住了,中介可没说是法拍房,只说房价腰斩,确实比市场价少了一半,看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她避重就轻:“五十多平,可以租多少钱一个月?”

“一千四五吧,你还想租多少?这里靠近地铁,能不空着就已经是天花板了。”

柳如斯倒吸一口凉气,中介说租金一般两千四五,最少也有一千八。

就在此时,中介的电话来了,他已经到了,在那栋摩天大楼的一楼入口,等着她的到来。

柳如斯连忙致谢,恨不得去买包烟送给他,现代社会的人,很容易处在信息茧房,如果不愿意多看看打开视野,很容易被带节奏,到处都是把你当成韭菜,藏着不易察觉收割你的镰刀。

出了物业部,柳如斯感觉天气没那么热了,偶尔还有一丝风曼妙地拂过,今天运气不错,可能避开了一个坑。一只围棋大小,明晃晃的黄色掺杂着绿色生物忽然从天而降,在她眼前一晃,就忽然不见踪影了。这是金龟子吗?她问自己,可是那是童年的记忆,在喧嚣的城市,怎么可能有这些?可是她也奇怪,在小区里她时常看到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生物,比如带羽毛的虫子,比如体态各异的飞蛾,总之通过进化,很多生物已经有些大相径庭了。也许就是一只变异的金龟子,可是太不像了,连嗡嗡嗡的声音都没有。除了鸟类,不发出声音的可以飞的彩色生物有哪些?她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豆包,可是豆包只给了蝴蝶和飞蛾两种解释,可是她觉得不像,因为那个家伙好像有一层硬壳,可能是蜜蜂,可能是黄蜂,她有些在通往摩天大楼的路上的凌乱,阳光再晒,灰尘再厚,她都有些超然物外,一只不明生物占据了她的脑子。

(二)

阳光像一层滚烫的金粉,粘稠地裹在柳如斯白皙的皮肤上,工地扬起的灰尘依旧在光柱里悬浮,颗粒分明。她走向那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中介的身影在玻璃幕墙的反射下扭曲变形,让人心里不快。

“嗡嗡……”手机又震了,是中介。她没有立刻接听。那只明晃晃的、带着硬壳的、无声飞掠而过的生物,顽固地盘踞在脑海。它是什么?蝴蝶太轻软,飞蛾太暗淡,蜜蜂太喧闹。它像个异域的信使,一个不合时宜的存在,瞬间闯入又瞬间消失,留下一个巨大的问号,搅动着这趟原本目的明确、充满计算的城市行走。

柳如斯想起了物业男人略带嘲讽的话:“能不空着就已经是天花板了。”现实冰冷坚硬,像那栋大楼的玻璃幕墙,折射着虚假的光华。中介编织的租金幻梦,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戳破。信息茧房?岂止如此,那更像是一层层精心设计的幕布,有人负责涂抹诱人的高租金色彩,有人负责遮挡残酷的法拍底色,而幕布之间,是韭菜们茫然穿行的夹缝。她今天侥幸掀开了一角,窥见了幕后的灰尘。

那只生物呢?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它突兀的降临,是为了提醒什么吗?

阳光炽烈,柳如斯微微眯起眼,凝视着大楼入口那深邃的阴影。她忽然觉得,这栋由钢筋、混凝土和玻璃构成的巨兽,与那只奇异的生物,形成了一种荒诞而尖锐的对照。一个是被人类意志塑造的、用来容纳和交易的冰冷空间,庞大、确定、充满规则;另一个则是生命自身偶然的、野性的、难以归类的显现,微小、神秘、转瞬即逝。前者是人类欲望的存在感,后者则是存在本身那不可言说的谜。

柳如斯迈步走向入口的阴影,灰尘呛入鼻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中介堆满笑容的脸在阴影边缘浮现,急切地挥手。她停住了脚步,没有立刻迎上去。她的目光越过中介的肩膀,投向大楼深处那冰冷的、被空调驯服的空气。当习以为常的世界被一个无法解释的闯入者所扰动,意识便在那一刻短暂地脱离了日常的引力场。

那只生物,或许不是什么金龟子或蜜蜂的变异。它更像一个象征,一个来自生命原始荒野的碎片,偶然飘落在这片被精确规划和高度异化的水泥丛林里。你汲汲营营追求的“巢穴”,其价值是否如中介所言?在这庞大、精密的物质系统里,你的位置究竟是被赋予的,还是自我选择的?你感知到的“真实”,又有多少是被层层幕布过滤后的幻影?她发现自己的思维在遇到那不明生物后变得异乎寻常的活跃。

“姐姐!太阳大,快进来!”中介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

柳如斯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灰尘、尾气和远处隐约花香的空气,此刻闻起来格外复杂。她迈步走进阴影。空调的冷气瞬间包裹了她,从热到冷的切换,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姐姐气质真好!”中介眼睛放着光,像涂上了一层滤镜。

(三)

中介一边带路,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大楼的设施、景观、未来的升值潜力。那些词汇——黄金地段、投资洼地、精英社区——像光滑的鹅卵石,一颗一颗滑入平静的水面,让谁听起来都有些怦然心动。

然而柳如斯的心神,一部分仍留在门外刺目的阳光里,留在那个无法命名、转瞬即逝的飞行物身上。它提醒她,在这看似坚不可摧、价值分明的物质世界之下,涌动着更深沉、更混沌、也更本质的暗流:生命的顽强与脆弱,存在的偶然与孤独,认知的局限与欺骗。她避开了房产中介的一个“坑”,却似乎跌入了另一个更庞大、更无形的关于存在本质的困惑之中。那困惑并不带来沮丧,反而像那只硬壳生物的硬壳,在现实的挤压下,生发出一种奇特的、带着刺痛感的清明。

她抬头望向十九楼的方向,曾经以为那个可能的“家”,此刻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之后,显得遥远而模糊。而脑中那只不明生物的残影,却异常清晰。在这通往“家”的路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在存在迷宫中暂时停驻的观察者,既在局内,也在局外。阳光与阴影,清晰与谜团,交易与哲思,在这一刻,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柳如斯看到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世界忽然安静。镜面不锈钢里映出无数个她,像一排排平行宇宙里尚未坍缩的可能。她忽然想起大学时读到的多世界解释:每一次选择,宇宙便分裂一次;于是此刻,自己正同时奔向十九楼的空房、奔向中介热情的谎言、奔向一条尚未命名的岔路。电梯匀速上升,像一枚被反复转动的骰子,尚未落定。

“叮——”

门开了,柳如斯迈出电梯,身后“咔哒”一声轻响——电梯门合拢,她回头,只剩一条幽深的金属缝隙。

“姐,您看,这户型多通透!”中介的声音像提前录好的广告片。柳如斯抬眼,五十多平的办公痕迹一一可见,盛大电子几个斑驳的大字,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她走到落地窗前,十九楼的风比地面更强烈,带着高架桥上的尾气扑面而来。地铁工地的打桩声一下一下清晰可闻。

“为什么会是法拍房?”她问。

中介的笑容僵了一秒,随即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又迅速抚平,“业主资金链断了,银行回收,正常流程。您放心,产权干净。”

柳如斯想起物业部那个穿制服的男人,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怜悯,像在看一只即将踏入夹子的狐狸。她知道信息从来不是对称的,它像一座倾斜的天平,低的那端永远站着“被选择”的人。而所谓“选择”,不过是被更高维度的力量轻轻拨动的多米诺。

柳如斯转身,目光落在客厅正中的一只死飞蛾上。那飞蛾翅膀上的花纹竟酷似一张微型世界地图,经纬线清晰,却被一根掉落的钢筋压成了碎片。柳如斯蹲下来,用指尖轻触那脆弱的翅膀,粉末沾在皮肤上,让心有些颤栗。她想起童年在乡下见过的金龟子——它们总是循着麦浪的光飞行,从不在乎人类的田垄与篱笆。而如今城市的飞蛾,也要学会在玻璃幕墙间寻找裂缝,艰难求生。

“姐姐,您要是今天定,我还能给您申请个折扣。”中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柳如斯站起身笑了,不置可否。她想起一个物理学家说过的话——‘宇宙不是由原子构成的,而是由故事构成的。’”

“你们卖的不是房子,是一个故事:‘地铁口、低总价、高回报’。而我刚才在物业听到的,是另一个故事:‘法拍、断供、租金腰斩’。”

中介一时语塞。

柳如斯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那只飞蛾的残骸。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轻盈——仿佛她刚刚从某个故事里抽身而出,成为旁观者。她按下电梯按钮,镜面门再次打开,像一张填不饱的嘴。

下降的过程中,她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每转一次,碎片就重新组合成新的图案。但那些被玻璃隔开的彩色塑料片从未真正改变,只是观看的角度变了。所谓“风险”,不过是成年人世界里更精致的万花筒——中介、银行、业主、甚至那只死去的飞蛾,都是同一筒碎片,只是被不同的叙事旋转成了不同的命运。

电梯抵达一楼,门开了,阳光像洪水涌入。柳如斯跨出去没有回头。心里那只不明生物又出现了。它悬停在半空,翅膀上的黄绿色金属光泽在日光下像一块被熔化的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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