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菜刀落在砧板上,鱼肉在利刃下整齐地分崩离析。一股闷热的气息弥漫在厨房里,灶台上煨着给公公婆婆的鸡汤,砂锅里咕嘟作响,在浑浊空气中蒸腾起一片氤氲。张小慧撩起围裙擦拭额角渗出的热汗,黏腻的发丝沾在颈侧浑然不觉。她刚打算清理案板上的鱼鳞,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起来,左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蹭了一把,接起了电话,那边传来个挺客气的男声:“张小慧同志吧?我是区委组织部的。”
张小慧右手一抖,鱼鳞从案板上滑落下来。上周她揣着写了三页纸的信在区委门口等了半上午,总算把信塞给了出来办事的书记秘书,原是没抱太大指望的。她是区里热水瓶厂的退休职工,厂子改制时伤了腰,各种治疗手段用尽了还是没能痊愈,常年贴着膏药,老伴儿前年查出糖尿病,每月药钱占去大半退休金,公婆都是年逾九旬的老人需要照顾,儿子陈一豪原先在民办大学教艺术设计,去年学校因为集团巨亏资不抵债大幅裁员,变成无业游民晃了快一年了。
“请问领导怎么称呼?”她声音有些发紧。
“我姓周名明。”
“哦,周部长,您好!”
对方默认了她的称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给区委书记写的信收到了,书记非常重视。”周明的声音隔着听筒也透着几分威严和同理心:“书记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关心你儿子的工作问题,想问问你的想法。”
“非常重视”四个字,清晰地在小慧耳中敲出铿锵的节奏。她忙不迭地说着谢谢,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对方的语气依旧缓和有力:“像你家这样的情况,组织上是要关心,要妥善解决的。书记特意做了指示,让我负责跟进。”
悬在心头沉甸甸的那块石头猛地挪开了缝,张小慧腿弯瞬间发软,几乎倚靠着冰箱才勉强站稳。“书记他……亲自指示?”喉头发有些发紧,不知是汗还是什么湿冷的东西滑过太阳穴,同时滑过后背。
“肯定的嘛!今天联系你,就是想具体了解你儿子的个人想法和特长。”周明的声音循循善诱,“看看我们能怎么帮这个忙。儿子是民办大学老师?”
“是!是大学老师!教了三年书!”小慧气息急促,仿佛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绳索,她捏着手机往厨房外退了两步,压低声音说:“周部长,不瞒您说,我家陈一豪……他不擅长考试。现在找工作不都要逢进必考?上次考区政府的公务员,差了两分……”
“明白了。”周明停顿了一下:“这样,我把区教育局王副局长的电话给你,你跟他联系下。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就是区里领导对老职工、特殊家庭多些关心,正常的工作协调。你问问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张小慧飞也似地奔向书房,找到了纸笔,大声问:“请问电话,我记着呢!”
周明特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句报了电话号码强调着:“看看有没有适合儿子发挥特长的工作路径。你说好不好?”
一张写满号码的纸条被张小慧的手心汗浸透,她忙不迭地说好,电话挂断的忙音一直在听筒里回荡,她感觉自己的手臂被用力抓住,粗糙有力,带着一股老男人的威慑力。
(二)
挂了电话,张小慧盯着那个号码左看右看,忽然觉得那些数字在手舞足蹈,眼眶有些湿润了。她赶紧抹了把脸,转身往客厅喊:“老公!快!有眉目了!”
丈夫陈建国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厨房继续忙碌,他那张平日里被锅炉房热气熏染得黝黑又粗放的脸孔,此刻每一道褶皱似乎都舒展开来,被一种异常的红光点燃。
“书记!冯书记真发话了!哎唷喂——”张小慧几乎是尖叫着,眼眶从湿润到滴下泪来,手里举着那张纸条:“你听见没?副部长呐!专门关照我们家一豪!组织部!”她重重地吐出这几个在平头百姓心中拥有神秘分量的词汇。
不等回答,张小慧又拔脚冲向客厅角落那个被各种药瓶围困的摇椅,那里窝着刚从医院接回来几天的公公。
老爷子浑浊老眼里仅剩一点微弱光亮,此刻也被媳妇语无伦次的叙述撩拨得燃了起来。“给……给我手机!我得给一豪……说句话!”老人枯树枝般颤抖着努力从躺椅深处坐起一点,“让他知道……这是书记……多大的……恩情!”他那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抖得几乎握不稳老花镜,镜片模糊地悬在皱纹密布的脸上。婆婆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浑浊的目光也呆住了,嘴唇无声地嗫嚅,也许在咀嚼遥远的、关于“面子”的古老记忆。
家里弥漫着那种即将被巨大幸运砸中的亢奋,空气被无形的激动烘烤着,嗡嗡作响。
陈建国吆喝着吃饭,张小慧忙不迭地拿碗端菜,然后给王副局长打电话。“什么?明天就面试?太华中学合同制美术教师?”因为太过突然,她的嘴咧开几乎有些合不拢,区委区政府的执行力简直是秒速。
激动的公公一口一个书记地重复着:“这是书记面子,可别辜负!”
住在出租房一心备考的陈一豪却不以为然:“中小学教师,还是合同制,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他蜷缩在电脑椅里,电脑屏幕的光怪陆离映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房间里弥漫着隔夜方便面汤汁的酸味和浓重的烟味。床头摊开的画册蒙着一层薄灰,桌上堆着些颜料管已僵硬发皱的画具,因为艺术设计主要靠电脑,这些原始工具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合同制有什么不好?八万年薪!”张小慧的情绪有些失控。
“你说什么?”陈一豪猛地扭过头,脸上像是听到个骇人听闻的低级笑话,“中小学美术老师,年薪八万,扣掉五险一金七里八里,到手两三千一个月,什么都要做,累死累活的!”他嘴角撇着,那弧度是彻头彻尾的轻蔑,重新把目光投向屏幕跳动的考公考编字符:“妈,我都三十了!不干那个!”
“书记推荐,你都不去?你真是不识好歹!”
“你们对权力有滤镜,不去怎么了?区委书记他们才不在乎去不去,是你们这些马屁精!”
(三)
陈一豪是第二天早上被拍门声惊醒的。他揉着眼睛开了门,看见爸妈和爷爷奶奶都在楼道里,当然爷爷依然坐着轮椅,他妈手里还攥着个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
“区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亲自来电,说书记重视我反映的问题。领导关心困难家庭,给了我教育局王副局长电话,让你参加中学美术教师考试。”妈妈一脚踏进门来把一袋子颜料交给他便开启了对话。
“说了不去!”
一股深切的寒意瞬间从张小慧脚底钻上脊梁骨,她昨晚就是为了这个巨大的红利被儿子轻轻拂去而彻夜不眠。她下意识攥紧拳头:“你以为是我想让你去的?这是组织上的意思!书记亲口关照!组织部周部长、教育局王局长都要关心你!”她声音尖利起来,“这情分多大你知道吗?多少人打破头争不到,天上掉下来的福气你往外推?”
“福气?”陈一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炸裂的光效,“别拿那些吓我,没用!”他拒绝沟通的姿态如同磐石,张小慧的劝解软话如同绵软海浪碰上礁石秒碎成水花泡沫。
出租房里浑浊的灯光下,衣物纸张混乱一地,那台老挂钟的钟摆拖沓得有些揪心,张小慧倚着冰冷的墙壁,十点必须到现场考试,车程还有一个多小时,迫在眉睫。绝望如同水草迅速蔓延,直到缠上脖颈。在近乎窒息般的煎熬里,另一个念头破茧而出,幽冷坚定——绑也要把他绑去!
窗外漆黑中透出晨光,隐约透出几声疲惫的车笛呜咽。一股裹挟着医院走廊消毒水与老人陈年体味的潮气在房间弥漫。轮椅在地板上磨出刺耳锐响,奶奶枯瘦的手紧抠着把手,被匆忙梳起的稀疏银发仍是一副要随时倾倒的模样。坐在轮椅上的爷爷,整个人佝偻成一具石雕,瘦小得宛如风干核桃,唯有浑浊的眼在昏暗中执拗地亮着一点微光,直勾勾地看着孙子:“一豪,听爷爷的话,不管怎么样,先去面试!”
“是啊,还不知道竞争状况呢?”奶奶补充说,气息也是有些微弱,毕竟昨晚没睡好,起得早,老人家还是很耗费心力的。
“就是考上了我也不去!”陈一豪冷笑道。
“就算你帮妈妈过这个关,不然她也不好做人。”知子莫若父,陈建国打着圆场。
“跟我走!” 张小慧的咆哮像一记沉重的铁锤砸下去,夹杂着奶奶带着哭腔的嘶哑呼唤“去呀…孩子…奶奶求你了…这真的是…真的是书记……”她已语无伦次,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一片混乱的拉扯里,陈一豪如同行尸走肉被粗暴拽出家门,脚趿拉着鞋踉跄几步:“面试难道不换衣服?”门“砰”地一声闭合,他又进了屋。
几个人在门外等了许久,陈一豪才缓缓开门,头发梳好了,换了一件打着一个红色叉的T恤。
出租车来了,引擎启动,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甩下黎明中斑斓的朝霞,驶向那个决定命运、也撕扯着所有人神经的考场。
(四)
考场设在偏远的小学一间闲置美术教室,几张桌子拼凑起来。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陈旧的味道。窗外零星有几棵树摇晃着枝叶,远处隐隐传来施工噪音。三个人,两男一女,神色都有些疲惫紧绷,紧张在狭窄空间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陈一豪被塞进最角落的座位,眼神凌乱,哈欠不断。
张小慧一家人挤在走廊的阴影里,紧贴着一片磨砂玻璃。陈建国屏住呼吸,浑浊的眼珠贴着冰冷的玻璃面,竭力想穿透那片模糊,盯住那个角落里的身影——那是承载了全家所有希冀的、被“书记光环”祝福的影子。
题目发下来。陈一豪面前摊开的速写本线条寥落,构图平庸。他盯着纸上那个空荡的画架轮廓,视线失焦,仿佛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水潭。画笔攥在他指间,却纹丝未动。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胶着而煎熬。窗外的鸟鸣听起来都带着焦躁。张小慧感觉手心全是汗。
轮到面试。一位面孔微胖、明显睡眠不足的中年女考官拿起陈一豪的材料,皱着眉头翻看后,眼神中掠过一丝困惑:“哦......陈一豪?之前民办大学.....当过老师?”
“嗯。”陈一豪的声音很小,毫无表情。
“应聘中学美术教师......你最近几年在创作或者教学方面有什么新的思考和方向吗?”
陈一豪抬起头,目光游移,扫过天花板角落一只忙碌结网的蜘蛛,嘴角带着自嘲:“方向?”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都失业一年了,没有规划。”字句空洞得如同陈年屋角抖落的灰烬。
“那么你对中学美术教学有什么心得吗?”女考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片刻停顿后,陈一豪吐出几个字,让死寂的气氛更加诡异:“美术教学?我十年没碰画笔了。”
提问戛然而止。空气瞬间凝固,带着难言的尴尬和叹息。长时间的沉默后,那位考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好了,下一位。”没有指责,没有追问,只有一种仿佛早已熟稔于心的程式化结束。
陈一豪毫不迟疑地起身,凳子腿划过地面,留下刺耳的声音。他径直拉开教室门走了出去。他没有看一眼走廊上那几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微光勾勒出他沉默的背影,在身后投下一片巨大的、无法穿透的阴影。
“考得怎么样?”张小慧追上去。
“没考上!”陈一豪头也不回:“说了考上了也不会去!”
归途车里如同密实的铁罐头,窗外的天色又变得灰暗如铅。爷爷整个身躯蜷缩在狭小的座位上,瘦小的脸埋在青灰色的手掌里,剧烈的咳喘撕裂着肺腑,每一下抽动都带来喉间呜噜呜噜的声响。奶奶无声地流着泪,布满脸上纵横的沟壑。陈建国握着方向盘的手保持着不变的姿势,手背上青筋暴突如同虬结的枯藤。副驾驶座位上张小慧嘴里反复颠来倒去,声音扭曲嘶哑:“区委书…书记的情分……全让你毁完了!”
“你们尊重过我吗?区委书记对于我来说是个狗屁!”
(五)
“陈一豪!你还是人不是人?你妈我腆着老脸……”张小慧在猛地扭身,泪痕遍布的脸因失控的愤怒变得扭曲,她用指甲死死抠着座椅靠背大声咆哮起来:“我们......怎么求你的?!组织部周部长!教育局王局长!那么多领导啊!天大的面子你就这么糟蹋!作孽啊!”她的哭骂如同失控的洪流在铁罐车内狭窄的空间里左冲右突,撞得每个人头晕目眩。
“我说了不去就不去,所以我就是故意考不上!”陈一豪也歇斯底里。
“我怎么生了一个这样的蠢儿子啊!”张小慧捶胸顿足,喋喋不休。在一片死寂般的压抑和崩溃的哭骂洪流中,陈一豪将脸转向车窗。雨点不知何时开始敲打车窗了,留下蜿蜒的痕迹,仿佛无数条爬行的泪痕,模糊了外面苍白的世界。
良久陈一豪一字一句地说:“所有的领导只是顺水人情,招考人数达不到,找我来凑数的!”
“八万元一年合同制招不到人?你真会分析!”陈建国冷笑道:“所以你今天是去砸场子的吗?”
“说了你们也不信,到手两三千,钱少事多没人干,这样的工作也就是刚毕业的小女生感兴趣。”
“区委书记的推荐就是为了让你凑数?还兴师动众,又是组织部又是教育局,你懂什么?进去八万,永远不变吗?扣的钱难道是别人的,不是你的吗?”张小慧连珠炮的发问。
“没办法,你们崇拜权力,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陈一豪颓然地捂住脸,他觉得自己参加考试,不是冯书记的脸面,不是周部长的关怀,不是王局长的通融,甚至不是因为画得多么糟糕,而是为了达到那个开考比例,不然两个人怎么考……
在陈一豪看来,那场耗费了全家尊严与所有气力的仪式,仅仅是一场临时拼凑的、只为掩盖窘迫的过场!一股寒意从脚下倒灌上来,沿脊椎蛇行而上,直达发麻的头皮。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塞满了湿冷的淤泥,发不出一点声音。
“下车!”终于他喊了一嗓子:“我回出租屋!”
破旧的居民楼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油烟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光线惨淡。陈一豪进门一头倒在床上,胸中有好多话要喊出来,却有些无能为力,毕竟这里不是旷野。忽然门铃响了,他起来拉开那扇漆皮剥落的防盗门,外面站着穿着廉价快递公司制服的中学同学陈刚。
陈刚一边在快递签收单上划拉着潦草笔迹,一边抬眼随意打量了下局促的房子,眼光扫过堆在墙角的画框画板,随意问道:“对了!我有个远房表舅在郊区开了个美术补习班……缺人,就教考前那种……我帮你问问?钱肯定比你当年那学院少点儿,但……踏实。”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就是靠手艺吃饭,用不着什么关系脸面。”
房子里一瞬间安静了,只有水管深处传来隐隐的回流声,微弱而遥远。一切来得有些仓促,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默默摇摇头,兀自看着他远去,接着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雨又开始下起来,他才转身回屋。
陈一豪无声地拉开抽屉,最深处压着一小方薄薄的纸片,上面的笔迹是妈妈激动时用力写下的那个组织部副部长的号码,数字旁还有一个代表身份的“周部长”三个字。墨水被空气微微晕开,带着曾经狂热希冀的印记。
窗户推开一条缝,潮气瞬间涌入。陈一豪探出一点身子。窗下的水泥地上,浑浊雨水正积成一片小小的、倒映着模糊楼影的水洼。那张纸被他用手指轻轻一弹,小纸片打着旋儿,从狭窄窗口轻飘飘坠落,径直没入下方那片浑浊的雨水中,无声无息,没有溅起丝毫水花。
“书记的脸……全家的脸……都丢尽了!以后……以后谁还管咱们家死活?”他想起了妈妈嘶哑破碎的声音,在空气中久久回响。
此时的张小慧,也在这句话里漂泊,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进千疮百孔的心底,激起了最后一点不甘的涟漪。那点不甘,混合着对儿子前程的彻底幻灭以及对“书记情分”被辜负后可能带来“惩罚”的恐惧,驱使她做出了一个近乎偏执的决定。她又开始写信,内容笨拙、混乱而充满了自贬式的懊悔和对“机会”的痛惜。核心诉求只有一个:儿子没用,辜负了书记和组织部的天恩,我们全家都深感痛心和无地自容。潜台词却是:领导,我们被坑了,那个考试怎么回事?您那么大的面子,我们竟然没办成?是不是下面人……没领会您的意思?求您……再帮帮我们吧!
(六)
张小慧咀嚼着儿子陈一豪那句“我就是个凑数的”,坐在区委书记面前,冯书记脸色凝重,说学校组织内部招考,知道陈一豪待业在家,让他别错过机会,可他打从进考场就吊儿郎当,回去还到处说“反正是替人填数”,落选了也说“我早知道是这结果”。
张小慧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书记什么都知道?”她都没有注意儿子的动态。
冯书记的脸色缓和下来,语气也很轻柔:“小慧同志,是不是陈一豪没考上心里别扭?我正想找你聊聊,这次招考成绩已经公示,他的分数确实……”
“冯书记,我不是来替他争的。”张小慧赶紧摆手,声音有点生涩,“是儿子说的话让我睡不着。他说他去考试就是凑数的,因为报名人数不够……”
冯书记眉头皱了起来:“报名人数不够?谁跟他说的?”说着打电话给秘书,“把这次内部招考的报名登记表和资格审查记录拿过来。”
登记表一摊开,张小慧眼尖,看见报名栏里清清楚楚写着七个人的名字,陈一豪的名字在最后一个。秘书看了看张小慧,浅浅笑了笑。
冯书记简单介绍了一下张小慧家里的情况,询问秘书考试的相关情况。
秘书指着表角的盖章:“报名截止时正好七个人,够开考比例,根本不用凑数。”他指尖往下滑,停在备注栏,“倒是陈一豪的报名表,资格审查时就发现他填的学历证明少了份附件,当时学校打电话催他补,他在电话里说‘反正也考不上,补不补一样’”
张小慧脸红了,陈一豪确实提过补材料的事,只说“麻烦得很”就没管。正愣着,门被推开,教育局王局长拿着份成绩单进来,看见张小慧有些诧异:“冯书记,这次报名的有七人,参加考试的有三人,符合开考要求。这是复核后的成绩,符合条件……”
“把陈一豪的答卷复印件也拿来。”冯书记没接成绩单,王局长连忙答应着。
等答卷递过来,推到张小慧面前。卷面确实潦草,完全不像一个教师的水平。
“小慧同志你看,”冯书记声音低沉了些,“没人拿他当凑数的。当初让他考试,是觉得他年轻,能有个正经工作能解决家庭困难。但考试是真考,机会也是真机会。他觉得是凑数,是没把这机会当回事;答卷写成这样,是没把自己当回事。”
张小慧捏着那张答卷复印件,心里五味杂陈。从大楼出来时风刮在脸上毫无感觉,她想起陈一豪说“凑数”时那点满不在乎的样子,哪是别人拿他当凑数的,是他自己先把自己的机会,当不值钱的东西扔了。
回家路上张小慧买了儿子爱吃的卤鸡爪,约他过来谈谈。进门时陈一豪窝在沙发上玩手机。她把答卷复印件往茶几上一放,没有开骂,倒是递了个鸡爪过去:“冯书记说,下次要是还有考试,到场就好好考,别拿‘凑数’当借口,借口哄得了自己,哄不了别人。”
陈一豪咬着鸡爪的嘴停住了,没抬头,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